从下午开始我决定写一部小说。写小说不需要理由,就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那部小说。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在向我命令:写,你一定要写,于是我就开始写了。
我把自己关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屋里只有一张写字桌,我坐在那里,面对着一叠厚厚的稿纸。桌上有一盏熊猫牌的台灯,它像一个蘑菇一样立在那里,发出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墙壁的一角。我只有在这样的状况下才能写出字来,困了就趴着睡觉,睡醒了继续写,没有时间的观念,在与外面隔绝的情况下去构建另一个空间。
唯一让我与外面发生关系的是一个男孩,他是送外卖的,我写小说之前给了他钱,叫他每天早上7点和晚上8点来给我送一次快餐,一直到我完成小说为止。我的状态还不错,每天都能有很大的进展。那个男孩似乎对我的生活方式感到一丝好奇,每次当我打开门时,他总要探头向屋子里看看,我看那个男孩很顺眼,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工作服,戴着一顶帽子,又瘦又黑。但我不能让任何人闯进我的创作中来,我每次都是瞪他一眼,接过他手中的塑料袋,然后狠狠地把门关上。听见男孩的脚步声由近到远,最后消失。然后我才会重新坐到写字桌前,打开塑料袋,吃着如同嚼蜡的快餐,喝着矿泉水,构思着那部伟大的小说。我的小说中开始时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叫马华,他和我一样,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可和我不同,他不是个小说家,他不会写伟大的小说。所以他被关在屋子里也是没有理由的。
马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待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他隐约记得好像他已经在这个屋子里住了许多年了。但关于昨天的记忆像是被抛进了无底的深渊,马华他只能想起却无法再回忆,往事对他来说只是一片迷雾,他只知道自己现在有一种想从这里出去的冲动,门就在他的眼前,他只要轻轻地旋转一下把手,再打开门,外面的世界就在他眼前了。但马华却没有出去,他的脑子里回响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要出去,你得待在屋子里,直到这屋子的主人回来。马华的记忆失控了,他回想起是有个人叫他帮着看守这间屋子,但关键是马华为什么要听从那个人的话,这个问题马华自己也回答不了,但事实是他没有出去,待在了屋子里,这就是答案。
整个屋子没有装修过,四周上下都是掉粉的水泥墙,甚至连个窗户都没有。屋子顶上有一个硕大的电灯泡,一直亮着,马华都不能直视它,刺眼的光线把四周照得雪白,马华就蜷在一个墙角,痴痴地盯着对面的那扇门,想着“自己为什么要待着这间屋子里”这个问题。他告诉自己只要自己想通了,就可以出去了。他想完了就睡,睡醒了继续想,没有人来打扰他。屋子里没有任何食物,也没有人来给他送快餐,马华自己也不想吃任何东西,他似乎从不需要吃饭,他一直蜷在那里,活了几年。
我在小说中让马华关在那间空荡荡的房间里,不吃也不喝。说实话我越来越喜欢马华了,在他身上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换句话说在我身上,我看见了他的影子。然而我不能让他永远坐在那里思考,因为我不是思想家,我是个写小说的,小说家的任务是让自己小说里的人物受尽折磨,那样才有人看。上厕所就到另一个角落去,其实也不用了,不吃饭怎么会有屎尿。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为什么非要待在屋子里,这个问题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他设想了几百种可能性。可他不知道是我让他待在那间屋子里不能出去,我不让他出去他就出不去,就这么简单。什么是小说的艺术,小说的艺术就是你让小说里的人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你就是那个空间的主宰与构建者,就像我控制着马华这个人,让他如我一样被关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同时我让他弥补了我的缺陷。我要吃饭,不然我就活不下去,因此每天早晨和晚上,我都得看见那个好奇的送外卖的男孩,这肯定在无意间打乱了我的写作。
而马华他不要,他不吃不喝,他是一个纯粹的思想者,整天冥想着一个问题,一个早就有答案的问题。所有的思想家苦想的问题其实都早就有答案,只是他们都无法知道那个答案,这是思想者的悲哀。屋子外面的人总喜欢变态的东西,我要让我的小说伟大还得靠他们,所以我的在平静之中出现一个转机。烦人的送外卖的男孩又在敲门了,我得去开门,因为我要吃饭,我饿了。
马华留着长发,事实上是没有剪的结果,他浑身散发着一股微酸的味道,那是因为没有洗澡。他似乎从来没有碰过女人,也没有女人会喜欢上他,最重要的是他被无形地关在这间屋子里根本就看不见女人。但他如一个时代的先知一样,预感到会有一个女人来找他。于是在一个阳关充足的下午,当然马华不知道那是一个下午,当他无聊之际正在为自己的未来苦恼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敲门声。这是马华第一次听见来自门外的声音,所以他的心颤抖了一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没有急着开门,而是依然坐在那里。他在思考着门外的会是谁,来的目的是什么,会不会是来解放他的。
这是作为思考者的通病,他们总是想先于行,往往事情就干不成了。门外的敲门声一直没有停过,马华还在思考,这时门外的人忽然叫了起来:“马华,开门。”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娇滴滴的。马华听到这个声音之后第一反应是勃起,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但瞬间又阳痿了,他懒洋洋地走到门口,没有开门,他想开但没有开,他得先问清楚是谁:“你是谁啊,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女人在外面笑了起来:“开什么玩笑,我是你老婆啊,你都忘了我了,你好没有良心。”马华心里奇怪了,他想透了脑筋都没有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老婆,马华在想她长得是什么样子,肯定是个美女,自己的眼光不会差到哪里去,可关键是自己好像没有老婆。
天下的男人都是好色之徒,思考者也不例外。马华心里想,管她什么老婆不老婆,自己送上门来的。于是他说:“好的,我来开门了。”门外的女人不言语了,马华把门打开,向外看了看,没有人,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外面的状况,门外是一片荒芜的草地,像是秋天,没有一个人,只是草地,看不见尽头。“妈的,走得真快。”马华有些失望,那女人竟走得那么快,马华还准备把她领进屋子,和她爽上一回。想到这里他就又勃起了。他看着外面荒芜的世界,忽然想这是一个出去的好机会,可他的脚刚迈出去一步又收了回来,他想自己为什么要出去,要到哪里去,这个问题和自己为什么要待在屋子里一样没有答案。这时一个声音再次在他的耳边响起:你必须待在屋子里。必须。于是他回到了屋子里,门“轰”的一声关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让门外的那个女人消失,本来我是要让那个女人进屋,和马华发生一段什么的,但她就那样消失地无影无踪,搞得马华和我都很失望。但最后我也没有让马华走出那扇门,因为小说还没有结束,当马华最终走出那扇门的时候也就是我写完小说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马华终于勃起了,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这证明他还有和正常人相同的方面,可是我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尝试过勃起的滋味了,这说明我不是个正常人,我是个小说家,我只会用写小说来达到勃起。但很久都没有那种感觉了,说明我退化了。所以我才会把自己关在这间黑暗的屋子里,我在尝试着写一部伟大的小说,我在尝试着再一次的勃起。
我的马华在女人走后又回到了屋子里,他很郁闷,他还是一个人,无法改变。他一个人蜷在哪里又开始了冥思苦想,我唯一要做的是让他暂时不要走出那间房间,是暂时,不是永远。他也再一次失去了勃起的欲望,他在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没有过多欲望的人,这是我的杰作,我想把这部小说写好,好的小说也是没有太多的欲望的。
马华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支笔和一堆草稿纸。他开始放弃了整天的思考,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他天天趴在角落里,把纸摊在地上,埋头不知在写着什么,他写得很认真,有时还放下笔来闭上眼睛来冥想一会,然后又提笔疾书,俨然小说家的派头。可怕的是他不再睡觉,一直写着,连续写了三天三夜才停了下来。他旁边堆了和他半个身子一样高的纸,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马华无聊死了,自从他被他老婆打击之后就无心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他开始想女人,这是成为一个小说家的前提。
马华发现了世界上还是有许多事是有意义的,比如说写小说是打发漫长的无聊时间的最好方法,这就是它的意义。但当不睡觉地写了三天之后他又厌倦了,写小说太累,不符合马华的性格。他重新蜷到了角落里,怀里抱着那些稿纸,开始正式想女人。马华先从他那个传说中的老婆想起,然后类推到许多无中生有的女人来,这有点像做春梦,但又绝对不同。这很有可能成了马华一个开始伟大的标志,是谁说的成功的小说家都是性欲旺盛者。马华在写小说的那段时间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偷窥着他和他的稿纸,他时不时地抬头向周围望望,但能看见的还是四周灰溜溜的水泥墙,但他心中的不安却是不断增加了,一种被偷窥的恐惧使他最后停下了笔,那部未完成的小说成了他最珍惜的宝贝,他不想再写下去,也不想把它撕了,就如同女人一样抱在了怀里,那样就没有人能看见它。整个屋子里开始弥漫开一种消毒水的味道,像是医院里的病房。马华在想完女人后无事可做,只好又开始思考起自己为什么待在屋子里的问题。
那些纸和笔当然都是我给予马华的,我不用从门外送进去,只要动几下笔马华便能看见它们了。马华写的是小说,和我一样,他在失去女人之后也开始尝试着写一部伟大的小说。他埋头苦写,同样没有人会打扰他,甚至连睡觉都不会。我知道他在写小说,可却不知道他在写些什么,他的小说的内容是什么。这让我觉得万分惊恐,我第一次不知道自己小说中发生了什么!
我控制着马华,可我却不知道马华在写些什么。他躲在那个角落里,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的,还不时地抬头张望,像是知道我想看他的稿纸一样。我坐在写字台前,看着那盏台灯,发现自己的手竟有些颤抖,我只好停下笔,理一理自己慌乱的思绪。我躲在屋子里是为了躲避门外那个真实而混乱的世界,我在构建小说的另一个世界,现在我竟然不能知道我控制的那个世界中的人正在写着什么。这是否说明我还不是马华那个世界的主宰,我还不能主宰在那个世界中一切。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毛骨悚然,我觉得自己正渐渐失去了对小说的控制。于是我马上让马华停止了写作,我让他重新坐到了墙角,开始想女人,最后女人也不要想了吧,还是老老实实地去想一想自己为什么被困在屋子里的问题。因为我对这个问题才具有主动权。因为马华永远想不出答案,而答案就在我的手中。
不知什么时候,马华肚子饿了,这是个新问题。马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肚子饿,先前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但是他真的饿了,他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叫起来,胃液不断往上涌,看见怀里的稿纸都直流口水。饿了的马华便再没有心思去想问题,他开始到处找吃的,可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更不用说是食物了。马华原先不饿的时候并不觉得屋子少了什么,但现在他真的得吃点什么了。于是马华像疯狗一样跑遍了屋子的每个角落,窥看了房间里的每一条裂缝,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马华一下子饿得快昏倒了,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就要快死了,这时他看见了那扇门,他不顾一切地向那扇门跑去,想出去找东西吃。但没有例外,当他发疯似的跑到门口时他还是停住了脚步,没有人让他停,但马华莫名其妙地停了。他在门前颤抖着,最后还是转身回去了。
他蜷在角落,他从来都没有像那时那样沮丧过。无形中真的有一种力量使他出不了这间屋子的门,思考者注定要思考一辈子,他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欲望。忽然马华听见身边有一阵“吱吱”的声音,他转头一看,竟然发现左边的墙脚有一个破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有一只硕大的老鼠正从那洞里钻进来。马华看见那只老鼠,眼前一亮,扑了上去竟一下子抓住了它,像一只猫,马华自己都没想到会抓住它。不要觉得恶心也不要说马华是个变态。人饿到极点时什么都会吃,不还有什么人吃人嘛。马华用双手把那只老鼠拧死了,然后就咬了起来,那一刻他的牙齿似乎变得异常锋利,几下便撕开了生的老鼠肉,老鼠的鲜血和毛沾满了他的嘴唇和下巴,他用力地嚼着嘴里的老鼠肉,发出嘎巴嘎巴的声音。一会,当最初的饥饿感消失之后,马华看者手中的老鼠,感到从未有过的恶心,他扔了它,吐了起来。
其实不是马华饿了,而是我饿了。那个该死的男孩已经很久没有给我送快餐了,我不知道是多久,但我空空的肚子明显告诉我是很长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或者是他根本就忘了要给我送吃的,又或者我不让他窥看我的屋子激怒了他,男孩故意不给我送。这一切的可能性都只是我的猜测。我没有东西吃,只能用睡觉来抵挡,可我竟然会被肚子的一阵叫声吵醒,它实在是太饿了,开始抗议我了。如果再没有食物的话我就会死的。我趴在桌子上,面对的只有一堆稿纸,思维开始混乱。我开始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完成那篇小说,如果说对于小说中的世界,我还有掌控的可能性的话,那么对于我所存在的这个世界,我自己却是无能为力的,换句话说就是我掌控不了现实空间。
例如那个男孩不再给我送快餐了,我的肚子会饿,这些事情让我头疼却无能为力。饥饿让我又有了时间感,我仿佛听见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而伴随着的是虚弱与无边的荒芜。我抬头看了看远处那扇门,我很想出去买点吃的回来,温饱的人永远无法体会饥饿的人的感受,但我却不能,我不能走出这间屋子,因为冥冥之中有一种诅咒,它说我必须完成这篇小说之后才能离开这间屋子,不然我的这部伟大的小说永远完不成。我不想放弃我的小说,有时在我眼里它比我更重要。我让马华在他的那间房间里吃起了老鼠,还让他觉得恶心,可我写的时候却是十分渴望他手上的那只老鼠,我想如果真的有一只老鼠我也会吃的。马华咬老鼠的时候狼狈不堪,我想如果那个该死的送外卖的男孩再不来敲门的话,我就得早得让马华从那间屋子里出去,完成我的这篇小说,那样我就可以结束一切,去大吃一顿。可当我提起笔时我又在怀疑,难道马华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关他的屋子,是我可以决定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只有我自己的存在可以确定。于是我决定让我进入到马华的房间里,宣布他的自由。
马华吃完老鼠后又蜷在了墙角,这时候他什么也不想了,目光呆滞地看着那扇门,他想着他可能永远都出不去了,或者他会死在这里,最后变成一具骨架,因为他有了饥饿感,饿到极点人就会死的。想到这里马华就又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但他的肚子里除了一点老鼠肉之外什么都没有,呕吐仅仅是他的一种姿态,对死亡的恐惧的姿态。就在这时马华忽然听见一个人的声音,那个人当然就是我。我就站在他的身旁,笑眯眯地看着他。马华转过头忽然看见了我,吓了一跳:“你是谁?”我看着眼前这个虚弱而邋遢的男人,觉得异常亲切,看啊,这就是我掌控的小说之中的人。我对他说:“你猜。”马华是个思想家,他沉思的片刻说:“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门是锁着的。”“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我为什么能进来,怎么说呢,让你能够理解的比喻是我是这间房间的主人。”
马华听了这话,从地上站了起来:“比喻?那让我不能出去的人就是你?说实话我不是太能够理解你的意思。”
我摇了摇头:“你无需太了解,可以这么说,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我在控制着你的行为,我让你关在这间屋子里不能出去,我让你听见门外那个女人的声音,我让你写小说又让你想女人,我让你觉得饥饿又让你吃老鼠。现在我来这里的目的是宣布:你自由了,你可以离开这间该死的屋子了。”
我说这话时带着一种造物主的骄傲。我宣布了我笔下生灵的自由,我以为马华会高兴地走出去,但他没有。马华听完我的话瞟了我一眼,竟然重新坐到了墙角:“你让我出去我就出去?我现在不想出去了,我想一直待在这里。”我有些失望,问他:“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期望从这里出去的吗?”马华朝我冷笑一声,说道:“按照你的说法,我的一切行动都是你帮我设定好的,我只是你掌控制之中的人物,甚至这个房间的一切都是你控制的。那么我马华想出去的欲望也是你给予我的,现在我不想出去的想法不也因给是你给予的?你怎么反而问我为什么。”
听了马华这话我也觉得他说得很对,但我解释道:“当然,你说的每句话,你想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能了解,也都是我的想法,我能洞察你的一切。”马华沉默了一会,他似乎理顺了自己的思路,接着说:“你让我有了可以出去的自由,可那种自由不是真的。我不过是可以从这间房间里出去而已,可实际上我无论走到哪里不都是你的安排,结果是我还只是一个木偶,我的目的是要摆脱你的掌控,获得绝对的自由。”“那是不可能的,事实上你只是我小说中的人物,你不生活在真实的空间里,你不会有自由,我是你这个世界的造物主。”马华听了我的话又冷笑了一声,他拿起了怀里的稿纸:“其实你是太高估自己了,也许你并不能完全控制我,或者事实是另外一种模样。”我看见他手上的稿纸,忽然感到莫名的心慌,我感到一切都和马华手中的那叠我不知道内容的稿纸有关:“你在上面写着什么?”马华听了我的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果然,你不是说能洞察我的一切吗,你竟然不知道我在写些什么。告诉你,我在写一个关于小说家的故事。”他说完把稿纸递给了我,我看见上面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从那个下午开始我们的这位小说家决定写一部小说,写小说不需要理由,就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那部小说。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在向他命令:写,你一定要写,于是那位小说家就开始写了。
他把自己关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屋子里只有一张写字桌,他坐在那里,面对着一叠厚厚的稿纸。桌上有一盏熊猫牌的台灯,它像一个蘑菇一样立在那里,发出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墙壁的一角。那位小说家只有在这样的状况下才能写出字来,困了就趴着睡觉,睡醒了继续写,没有时间的观念,在与外面隔绝的情况下去构建另一个空间。
唯一让小说家与外面发生关系的是一个男孩,他是送外卖的,小说家写小说之前给了他钱,叫男孩每天早上7点和晚上8点来给他送一次快餐,一直到他完成小说为止。那位小说家的状态还不错,每天都能有很大的进展。那个男孩似乎对他的生活方式感到一丝好奇,每次当小说家打开门时,他总要探头向屋子里看看,小说家看那个男孩还是很顺眼的,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工作服,戴着一顶帽子,又瘦又黑。但那位小说家不能让任何人闯进他的创作中来,他每次都是瞪男孩一眼,接过男孩手中的塑料袋,然后狠狠的把门关上。听见男孩的脚步声由近到远,最后消失,然后他才会重新坐到写字桌前,打开塑料袋,吃着如同嚼蜡的快餐,喝着矿泉水,构思着他的那部伟大的小说。小说家的小说中开始时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我和他一样,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可和他不同,我不是个小说家,我不会写伟大的小说。所以我被关在屋子里是没有理由的。”
看完后我浑身都开始颤抖,额头上冒起了冷汗。马华的眼神出现了一种可怜与冷酷,他幽幽地看着我:“我最在这里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我们怎才能摆脱彼此的控制。”我没有说话,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现在我想到了,”马华顿了顿,接着说:“我十分渴望自由,除非我俩其中一个人死去!”我愣住了,没有反应过来。马华忽然露出一副死神般的表情,伸出双手紧紧地勒住了我的脖子。他的手越来越紧,我感觉到自己无法呼吸,一阵剧痛传遍我的脑子,眼前的马华越来越模糊,一会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浑身颤抖了几下,终于死了。马华松开手,看着躺在地下已经死去的我,脸上露出一种胜利者的表情,然后大步打开门,走进了那荒芜的草地里。
当我写完这部小说的最后一个字,我的脖子似乎也有了一丝寒意,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有些困难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写下这样一个结局,马华竟然是因为把我杀了而获得了自由,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小说里的人物竟然把小说家杀了,根本不可能。但我忽然又开始怀疑起我自己存在的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来。但不管怎么样,我终于是把我的这部小说完成了,我也相信它是一部伟大的小说。我不能再在这屋子里待下去了,否则我会饿死的。马华离开了他的房间我也可以去吃饭了。这是我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该死,这会儿才来。”我一边骂着一边去开门,肯定是那个送外卖的男孩来了,他总算记起还有我这么一个客户,可我已经不需要他的快餐了。我打开门,忽然愣住了,门外站着的根本就不是那个男孩,门外的人竟是马华。
他长长的头发搭在脸上,嘴咧着对我说:“小说家好,我是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