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地王大厦的五十层,这是全南宁市的制高点,窗外,万家灯火尽在脚下。一年前,刚把工作室搬到这里来的时候,这种脚下中空的感觉,还让我的胃一阵阵痉挛;但现在,我已经适应并迷恋上了这种体验。俯瞰一切的感觉能让你欣快到颤栗,从这个视角看到的世界是奇幻的,就像是一个凡人,借助某种外力,突然间窃取了上帝的高度时,他眼里所见到的一切。这种满足感是如此透彻,以致只要你体验过,就再也丢不掉它。
办公室里照例没开灯,万家灯火之上,和我的视线持平的,是一团带了寒气的蓝靛,这光照透过灰绿的落地窗,打到了屋角水泥灰的保险柜上。打我搬入这个办公室起,那柜子就郑重其事地摆在了那里。其实,里面只有三样东西罢了。
一张银行卡。那卡是一年多以前芨给我的,里面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很聪明,知道在物质上退让一步,就可以在另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先发制人,一旦我率先违约,多少会在道义上处于劣势。如果我久惯牢成,这不会成为一个问题,但和大多数人一样,我还想努力让自己做上一个好人,我说服不了自己迈出那一步,我能想象得出那种紧紧粘连住你的不洁感。
一份对话稿。那份手稿,是我从市聋哑学校的唇语老师那里拿到的。我的心结因了这份东西,“哐当”的一声,打开了。面对原本和你处在同一条道义水平线上的人,如何才能够为所欲为,而又没有任何负罪感?有两种策略,一是让你自己变得崇高,腾空上升;再就是让对方变得卑劣,就地下挫。只要你能站到相对制高点上,可以俯视她,问题就变得简单多了,尚方宝剑在你手里,你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你可以大开杀戒,而不必有任何顾忌,你的双手不会沾染上血,你会是干净的。
再就是《罂粟园》的碟。封皮上,片名从一大片腥甜的大红底色里浮现出来,那是泗水中学凤凰花海的空镜。一年前,这部间接记录了一场疑似集体癔症的片子,一举拿下了国际英才导演大奖赛的银奖。在互联网时代,传播是没有国界的,片子很快传到了国内。让人意料不到的是,它受到的关注度竟然比金奖还高:关于体裁,有人说是剧情式的纪录片,也有人说是纪录片式的剧情片;关于片名,有人说《罂粟园》这个片名和内容风牛马不相及,也有人说“罂粟”这个符号寓意一针见血……甚至有知情人士向媒体透露,正是因为它本身存在着巨大的争议,才会让另一部中规中矩的片子险胜。像昆虫具有趋光性一样,媒体永远喜欢往热闹的地方凑;再加上这个行业面上看着光鲜,热钱永远喜欢往这个领域拱。在一个男人的领域里,一个年轻的女孩如何杀出一条血路,喏,这部片子就是我的第一个筹码了。热闹之后,我成了最大的赢家,我挑了投资合伙人,有了自己的制作团队,在地王国际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我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这三件东西,自从我把它们锁起来之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倒不是因为担心官司缠身。我这人做事很谨慎,为了杜绝后患,甚至还请了自己的律师。采访过的那五个当事人,一个移民了,跨国官司很麻烦,一般人不会挑起这个头;一个没有拍到脸,不可能跳出来,因为跳出来就意味着新一轮的曝光;一个去世了,而他的家人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口头协议;一个是个粗人,和这个领域八辈子打不着竿;还有一个混迹在夜场,收入不稳定,“名誉”对她来说是一个奢侈的词,她没有能力,没有精力,也没有必要去折腾这类事情。因此,对我来说,律师绝大多数时候是没有用处的保险杠。
我只是觉得,它们背后还隐藏着一些不为我所知的东西。
不知道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我隔着冰冷的铁板,和它们对视。我们之间的空气一点点变得滞胀,直到胶着得像一对男女在进入实质性关系之前的一瞬。终于,我把柜门打开,取出了碟片,我知道我败下阵来,我敌不过它。
我反复倒播着结尾,这是片子的高潮。之前媒体上大家的意见比较趋于一致的,也就只有这里,各种评论从不同角度诠释了,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结尾。“站在最后一个画面前,任何一个灵魂都会由衷地战栗。”其中一个资深评论人如是说。在这里,芨和姜元元在苏荷酒吧的对话场面重新出现,没有任何音乐、音效,只有字幕的入出:
“那天早上从教室里跑出去的人,我知道不是聂医生。”
“……那天早上的确不是聂医生,但之前他对我做的都是真的,你那时候已经不相信我,我只能用那样的方式告诫你。”
“到底是谁?”
“……你不是刚从他那来吗?”
“嚯,大头……难道说,你为了我,借用了他,不小心还把自己赔了上去?也许你们两个本来就想那么做吧,找这种借口,还赖到聂医生头上。”
“至少,我不是第一个把聂医生供出去的人,因为我曾以为,事情闹大了,他被抓了,最伤心的会是你。”
“我是不是还要感激你?!”
“在那件事情里,又有谁是干净的?是谁第一个把事情告到辅导员那里去的,你比谁都更清楚吧?花房说聂医生去找她的那个晚上,你又在哪里?口口声声聂医生聂医生,后来派出所的人来调查,你怎么没站出来替他作证?”
“……下作!”
“这么多事在心里藏了那么多年,你一定很辛苦吧?你出卖了聂医生,他可是宁可自己离开都没有逼你站出来。我知道其实你不恨我,就像她们也并不恨我一样,因为有了我替你们扛过了这担子,你们才会好过。在这一点上,你和她们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镜头推到了芨身上,她转向了我,就像一只被褪光了毛的兔子,在躲闪,在挣脱,在乞怜,在寻找一个可以容身的地洞。但当时我想着,就这么草草定格,观众怎么会过瘾呢?我的镜头亢奋起来,乘胜追击,一直推到她脸上,她的瞳孔里。在那里,有个小小的人影。
这回我看清楚了,那是我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