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犯傻了,臭屁。都是意外。你这家伙就是胆子小,像个女人一样,唧唧歪歪只会浪费时间。这个树林太小了,想困也困不住我们。我们先休息一下,你也冷静一下,过会儿我们再出发。”
说实话,高佬的话完全没有说服力。要不是他一直扮演的是领导的角色,我们根本不会就此沉默下来。臭屁说的对,我们的指南针失踪不是意外,是有人把它偷走了。虽然我们无法知道他的目的。如果那个人只是好玩,那他能在我们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偷走指南针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但高佬也没有错,偷走指南针有什么益处呢?单靠地图,我们走出去不难。因为这的确只是个小地方,不比一个村庄大多少。
过了半个小时,我们再次出发。这一次,我们选了相反的方向。同时在每个岔路口,都谨慎地选择了尽量往低处延伸的路。我希望我们能尽快走出去,我们有五个人,这的确没什么好怕的。
但不久我们就发现,无论从哪个方向走,见到的风景都接近一模一样,而我们最终都会回到原点。这个森林好像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试衣间,我们只是从一面镜子走向另一面镜子,永远都在兜圈子。
“我不走了!受够了!一次次回到这个鬼地方。我在这里等你们,我看你们还能走到哪里去。我打赌,不过半个小时我又可以在这里看见你们。你们走吧,我等着。”臭屁一屁股坐下,像一尊佛像一样抱着胸口。
高佬一把抓住了臭屁的领子,想说些什么,被白白制止了。我们又往不同的方向走了几回,事实证明臭屁说的没错,我们回到了这里。
臭屁不在了。留下了一张纸条。
“妈的那个兔崽子哪里去了!”高佬生气了,他大声喊臭屁的名字,但没有人回应。高佬声称绝对不管臭屁了。我想他老早就被臭屁的态度气到了。他说即使只有自己一人也会走出去的。我叫塔跟着高佬,我去找臭屁。
“放心,”我说,“我找到他就回来,你跟着高佬走,如果找到出路,就可以叫些人进来找我们了。”
我完全没底,但我没理由放着臭屁不管。他昨晚才说了那些话,况且我也不认为他一个人能逞强到哪里去。我跟着直觉走了一段路,不久便发现了他。
“你可让我好找了。趁大伙还没走远,我们赶紧追上去。”
“我不会跟着高佬走的,你要走就跟着他去。你也听见他说了,不会管我。所以我也下定决心了。这一切太奇怪了,妈的,高佬一直带着我们走错路。”
“我搞不懂,你这样在这里生闷气有什么用?说得像是高佬故意带我们走错路似的。事实是我们的确迷路了,而无论谁走在前头结果都会是这样。”
“不,你听着,事实是所有这一切都是高佬的错。他带我们来这里,他丢了指南针,他拿着那张该死的地图,所有都是他说了算。你听着,你不觉得奇怪吗?他做了那么多,都是错的。你不觉得奇怪?”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样说好了,所有都是高佬搞的鬼。指南针是他偷的,这里除了我们还有谁?为什么只偷指南针不偷地图?因为指南针我们所有人都有的,而地图只有高佬拿着一份。这就意味着,他可以拿着南极的地图告诉你兄弟是的是这个方向,但其实他在骗你。”
“够了臭屁,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高佬为什么要骗我们?这个玩笑开太大了,一点也不好笑。”
“你不懂,他在耍我们,你没听明白?他就是那种人。那个家伙,从以前开始就把我当成笨蛋耍。我都知道,他和白白都看不起我,觉得我娘们、软弱,需要他来主持公道。他昨晚还有脸对我说‘我们觉得你的剧本写得很好。’我知道,你们在排练剧本的时候,他趁我不在说了些什么。他压根不想演,他讨厌这些娘们的东西,妈的他太优秀了,高大、聪明、受欢迎,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得起我。然而在我面前的时候,他却总装出一副老大哥的样子,嘿嘿地拍拍你肩膀,好哥们。放屁!我告诉你,在我小学的那阵子,就是高佬在欺负我,他还在那群欺负我的人中间嘲笑我。天知道为什么后来他当起了好好先生,总之到了高中,我再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这个样子。妈的我看到他装好人就恶心!只有我知道他的真面目,只有我!”
“对不起,以前的事我不清楚。你们之间可能存在一些误会,但我想现在我们必须一起想办法,至少我无法不管你。这样吧臭屁,这些事先放放,我们出去再说。”
“我知道,我是相信你的,但我不相信高佬。我总觉得,他这次不是想耍我,而是我们所有人。我知道他能做出来。要不,我们怎么可能在这个小地方困住?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我们的确已经走了很多路了。就在你们离开那阵子,我也试着自己走走,就是想试验一下。结果还是回到原地。我隐约觉得事情不对劲。你知道吗?其实现在我们站的这个地方,是河对岸,我穿过了河。但是我知道你没有,你是从某个方向走过来的,裤脚也没有湿。这个树林,我这样说或许你很难相信,已经变成一个专门为我们服务的东西了。无论我们走哪条路,都会有故事发生,比如你总会遇到我,因为你就在找我。你或许又要说我想太多了。但除了这种解释,我再也想不到别的了。”
现在,我拿不定主意了。该去回头找高佬他们,还是留下来。虽然臭屁总爱说胡话,想太多,但他总体来说是个好人。他只是情绪有点不稳定而已。有时候我会觉得很难跟臭屁对话,但我想留在他身边。现在我看清了他的孤独,他害怕高佬,却被迫一直隐藏着情绪,这到底是为了谁呢?以前,我就隐约感受到臭屁在我们中间是不快乐的,他厌恶着谁,而答案似乎就是高佬了。真的如此简单?我总觉得,他可能厌恶着我们所有人,或者更大的什么东西。
“塔呢?塔在哪里?”
“我叫他先跟着高佬了。”
“好的,听着,现在你该叫她回来了。她们准会走回原点的。你去找塔,然而想着要找到我,不久就能到这边了。放心,这边是河对岸,高佬是怎么也想不到我们在这里的。”
有那么一刻我差点笑出来。臭屁太荒唐了,他已经完全沉入了他自己的妄想里。他想拉我进他的阵营,要不我就是敌人了。敌人,比起做臭屁的敌人,做高佬的敌人更可怕。我答应了他,回到原地等塔。她就站在那里。
“他们往更高的地方去了。”塔跑过来跟我说。
“什么?”
“是这样的,我们总想着往低处走,结果就是原路返回。高佬说或许他可以往高处看看,爬到顶点,看看有没有新发现。不过他让我先留下来等你,我们可以先在这里等高佬,他很快就会下来的。”
“高处?这又不是座山,只是个小树林,再高也不可能看得到什么。”
“我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但高佬很笃定,你知道,就让他试试吧。这一切太不对劲了,高佬往高处走,臭屁则一个人溜了。”
“不,找回来了,而且神智还有点恍惚。他跟我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我想他是有些担心傻了。”
我们回头去找臭屁,他看见我和塔来了高兴极了。他准以为自己阵营又添了新战力。然而这次,我特意选了反方向,一边想着臭屁一边走,结果就找到了。我不想说臭屁说的是对的,但或许这一切可以套用臭屁的理论。这座山正在变成我们的故事的服务,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可以要求这座树林为我们做事情,条件是被困在这里。
在非常事态,你只能以非常逻辑去思考。
塔跟臭屁聊了很久,我则去了河边打发时间。从昨天开始,我没看过任何动物,活的只有虫子和树。我想起来昨天在河里看见的情景,我试着把头凑近河岸,发现自己的头颅消失了。这次我没那么害怕了,毕竟已经够多奇怪的事发生了,再多一件也没什么。我把手伸向倒影里的自己,水面泛起涟漪,向四周一层层扩散。水里那个无头骑士是这座树林给我的提示。或许我可以试着去思考这些,去解开这座树林到底要我们做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一种刺骨的冷钻入了我的背脊,有人在盯着我。我迅速抬头,看见一个黑影掠过,往树林内部消失。我立即追了过去,他在树和树之间飞快穿梭,身手敏捷地就像一只猩猩,他爬上左边那棵树的树枝,又跳去抓着右边那棵树的树干;他从枯树的洞口里进去,又从远处的地洞里钻出头来;他没有回过头看,却敏锐地察觉到我从边路截击的意图,迅速改变方向;很快地我就跟丢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家伙没有穿衣服,只围着一条不明遮蔽物在下体。虽然没看到脸,身体却非常年轻壮硕,应该是个有运动习惯的年轻人。
这一晚,我和塔都回到原地搭建帐篷,臭屁则一个人在河对岸睡。我和塔等了一个晚上也没等到高佬,他就那样凭空消失了。塔安慰我说,或许他们找到出路了,正在找人进来。我却疑惑起臭屁的话来。塔说,明天她不去臭屁那里了,她在原地等,等到了就找我们。我说我可以在这边等,你去找臭屁,你和他比较好聊。她说不不,让我等。我答应了。当时我还不知道,种子已经在我们之间生根发芽了。无论是臭屁,我,还是塔,都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第三天,我和塔吃完早饭,就独自一人去了臭屁的帐篷。起初臭屁见到我很高兴,但他发现塔没有过来,就问我怎么回事。
“她在等高佬,高佬可能在带人进来。”
“你们太相信高佬了,白白和他也是一伙的。他们不会进来的了。相信我,叫塔过来,我们一起想办法。”
“等等也不坏。”
“叫塔过来,我们一起找出路。”
“如果可以,我们两个可以试着先找出路,总得有个人在那里等着。”
“妈的你听见没有,叫塔过来!”
“你怎么了?”
“跟你没法谈。昨天你不在的时候,我跟塔谈得很投机。结果今天她就不来了。你是不是跟她说了什么?你在害怕什么?妈的我告诉你,都是因为你,我也曾经疑心你是跟高佬一伙的。塔被你骗了,全部人都被你骗了,可能就是你偷走了指南针。你不是最喜欢偷东西了吗?”
“够了,臭屁,冷静点。”
“别说够不够的,别说你什么也不知道。当时如果你没出现,塔就是我的了。我和塔好的很,就像高佬和白白一样,我们就是这样的组合。可是你突然出现了,突然告诉我你们在一起了。我想,好吧,你是个好人,我可以试着接受你,事情总会变好的。可是,妈的,塔从来都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问她怎么回事,你知道吗,她亲口说过爱我,但她需要时间。她需要什么时间我从来不过问,即使不知道,我相信她。现在一切都毁了,你成了塔的男人,而我不是。我昨天告诉你我相信你,我相信的只是塔,对你一点好感都没有。现在还要被困在这个鸟地方,还不知道多久才能出去,也许一辈子都得在这里出不去了。但我想,还有塔在,只要有塔在。妈的,一切都乱套了,谁知道你昨晚跟塔说了什么呢?她不理我了。你这个骗子。”
塔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些,现在我知道我们五个人的敌意出在哪里。从始至终我都是个闯入者,我做了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可是那又怎样呢?事实是他们根本没在一起,我是光明正大赢过来的。而臭屁,这个可怜蛋,他没有多少魅力,他唯一的武器就只是参赛时间长。同时他也正输在这里,他太窝囊了。
我扔下臭屁一个走了。我找到塔,告诉她我们要开始自己找出路,其他的我就没有多说了。我还能相信谁?我们互相之间太多事情没有告诉对方,我们已经难以维持信任。或许一开始我们就没有互相信任,我们只是对话,对话,不停的对话,自以为了解对方,好兄弟。后来我想,真正难堪的事情我们是不会说的。这次露营,我们说,找个机会好好聊聊。他们早该告诉我以前的事,但没有任何人想伤害谁,最重要的是这样做还能不伤害自己,这就够了。我们就是一群虚伪的小毛孩。高佬?他也是个骗子。我没有证据,但必须这样认为。
我们俩开始往上坡路走。我从来没想过这里的上坡路是如此漫长,我以为路都在下坡,或许在顶点能看到些什么也难说。树叶渐渐遮挡住了阳光,空气变得阴暗潮湿起来,新鲜的泥土气味变得更加浓郁。走了不久我就发现,这里虽然没有重复,却更加诡异。我确定这里只是一座小树林,但现在,这种坡度和长度已经够垒起一座小山,再往上走,往后看,能看得更清晰——这大概是个无尽的树林。塔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再往高点的地方走,今晚之前走上去,我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最后这段路开始,树开始慢慢减少、愈来愈矮,直到路上只剩下矮小的草。太阳逐渐沉落,紧接着是一片荒芜的沙地。在顶点等着我们的是一座小屋。
这座屋子大约有五六十平方米大,外墙涂的是平整的白色油漆,屋顶则是夕阳红。在屋子的正面有一扇崭新的木门和一扇老旧的玻璃窗,烟囱里不时冒着淡灰色的烟。这是那种典型的小孩子画在纸上的屋子。
屋子周围的沙地上画着一个巨大圆,屋子是圆心,圆的空白处是纵横交错的几何图形——三角形、矩形、菱形、六边形……它们彼此相交、分开、平行,看起来就像处于一个无时无刻不在调整着的运动中,这不难让人想象到某种被称为“麦田圈”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