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吧,待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淤积在走廊角落的沉默被陆磊的声音打破。
我在墙边蹲得太久,站起来的时候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一路扶着墙,跟在陆磊身后走出这栋阴沉沉的公司大楼,直到室外的光线照亮我的眼睛,才想起这还是白天。
“接下来去哪儿?”蒋涛一走到室外便迫不及待地点起了烟,尽管他在室内也没少抽。
“就那家我们常去的火锅店吧。”姚盛杰说。
蒋涛打量了一眼他的大肚子,“你不是刚吃完外卖吗,还吃?”
“我是想找个能说话的地儿。难道我们就各自回家,洗洗睡了?”姚盛杰反驳道。
“去我家吧。”陆磊说,“我们接下来会拮据一阵子,乐队暂停一切吃喝玩乐。”
就这样,我们跟着陆磊一起挤上了恰逢下班高峰的公交车,顶着喷满发胶、造型各异的头发,夹在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之间,别提有多别扭了。唯一允许的开销,是在街旁小店里买的十几瓶啤酒,我们人手提一个装满酒瓶的马夹袋,朝着陆磊家的小区走去。几个小时前还在排练房里吵得不可开交的几个人,现在已经重归于好,在路上说说笑笑,一个共同的敌人果然是让男人们团结一心的最佳方法。
陆磊的住在一个离我家不远的老旧小区里,矮层楼房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环境看上去很不怎么样,难以想象他每天就呆在这样的地方创作音乐。尽管我们算不上什么大明星,但是以他的收入,租间干干净净的房子应该还是绰绰有余的。
就在我疑惑不解的时候,陆磊带我们拐了个弯,穿过一条只有一人宽的小道,终于走到了他家所在的那栋房子。我对这条捷径感到分外熟悉,努力回想,终于忆起自己曾经每周背着贝斯琴包,勉强地走过这条狭窄小道。
“这里不是你姨妈家吗?”我惊讶地问道。
“你到现在才记起来?”陆磊毫不避讳地说。
“可你以前不是常说要搬出去住吗?我以为……”
“确实搬出去过,不过最近又住回来了。”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这对我来说却是个重磅新闻,因为我对高中时的陆磊最深刻的印象,除了他的音乐梦想之外,就是他对于独立生活的渴望。受到他的影响,那时我每次和父母的吵架都伴随着强烈的离家愿望,直到大学在校园里住宿才得以暂时平息。那么,我当时的榜样究竟为何放弃了独立生活的坚持,回到了这个破旧不堪,宛如牢笼的地方?是出于经济压力、生活便利,还是照顾长辈的义务?
这时,姚盛杰打断了我脑中一连串的问号。“等等,你们在说什么?你以前来过这里?连我都没来过陆磊的家。”
“在你加入之前,有段时间我到陆磊家学过贝斯,那个时候还没找到学校的排练房。”
“什么,你的贝斯是陆磊教的?”蒋涛听到我有这段经历,仿佛对我有些改观,连语气都柔和了一点。
我们沿着旧式的水泥楼梯爬到三楼,过去的记忆越发清晰起来。还没等我们走到房门口,一个中年女人就探出头来,对我们热情地招呼道,“你们是陆磊的朋友吗,请进请进。”
踩在门前的地垫上,我下意识地抬起腿,准备拖鞋。虽然我已经记不清陆磊姨妈的长相,可是她的冷漠和洁癖却令我记忆犹新。然而,眼前这个中年女子却客气地对我说,“别脱鞋了,直接进来吧。”
我抬起头来,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顺便看了一眼她的面容。她的样子并不陌生,但是记忆中凶神恶煞的神情却不见了。眼角的皱纹让她原本紧绷的面部松弛了下来,就连以前高高挑起的眉毛也往下垂落了几分。
她忙活着给我们准备晚饭,虽然算不上丰盛,却足以抚慰我们刚刚受伤的心灵。陆磊也没有闲着,帮她端盘递碗,吃饭时还对饭菜啧啧称赞,颇有其乐融融的和睦感。这样看来,他们俩的重归于好也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向陆磊的姨妈道了谢,接着挤进了他那个几平米的小房间里。然而,在这间重新油漆过,比过去明亮许多的房间里,我突然怀念起从前那种阴沉的气氛来。在那个仿佛与全世界为敌的男孩身上,我曾经见到过不可言喻的反抗精神,但此刻,他的背后不再是漆黑一片,他头上的光环好像又黯淡了一圈。
“我有一个提议。”陆磊把房间里比较舒服的几个坐处留给了我们,自己坐在床位,娴熟地将手上抽完的烟蒂丢进一米开外桌子上的烟灰缸里。“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但是需要大家一起配合才可能达成。”
“说吧,别卖关子了。”蒋涛看上去似乎对此不抱什么期望。
“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出钱做唱片?”陆磊问道。
“你开玩笑吧?”蒋涛不屑地说,“就外面找个录音室,录张唱片,嵌个封面,那玩意儿能拿出去卖?”
“再怎么说我们也还没沦落到要做回地下乐队的地步。”姚盛杰接着说,“虽然公司不怎么待见我们,但毕竟还没解约。”
“我的意思当然不是就此和公司决裂。”陆磊说,“恰恰相反,我所提议的是我们集资请公司替我们做唱片。”
“这算哪门子主意?”蒋涛翘了翘二郎腿,依旧不太接受。
“听陆磊把话说完吧。”姚盛杰则一脸严肃。
“说到底,公司不肯对我们投资,不是出于什么私人恩怨,只因为他们不愿意承担风险。如果钱由我们出,他们能只赚不赔,想必没人会反对。”
“公司不赔,赔的人不就变我们了吗?”蒋涛质问道。
“没错,所以我才说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搏。”陆磊的语气平缓,眼神却毫不犹疑,似乎他对这个方案已经作了充分的考虑,“其实,无论这张唱片最后销量如何,我们的投资都很可能石沉大海,因为最终收入的分成比例还需和公司谈判,而我们一定会是吃亏的一方。”
“既然如此,何必花这些冤枉钱?”姚盛杰不解地说,“我们上张专辑销量不济,这次的情况很可能不会有什么改观。”
“这就是我想和你们商量的第二点。”陆磊说,“为了让乐队生存下去,我们必须考虑转换风格。我们并不是写不出脍炙人口的好歌,只是一直以来不屑拘泥于流行歌曲的模式而已。”
“现在你就愿意写流行歌曲了?”蒋涛愤愤地说,“你愿意写我还不一定愿意唱呢。”
“我的设想是在我们自己的风格和流行元素之间找到平衡点。”陆磊说。
“为什么要找平衡点?为什么非妥协不可?就因为那群兔崽子不给我们钱录唱片?”蒋涛的大声嚷嚷第一次说出了我的心声。
“为了我们到现在为止努力而得的人气、知名度、唱片预算。一旦失去公司的支持,我们很难东山再起,之前的一切也就前功尽弃了。”
“我同意陆磊的观点。”姚盛杰说,“公司雪藏我们纯粹是因为上次的失败,如果我们能做出一张高销量的专辑,扳平战绩,说不定能重新得到认可。”
可是,要是这样一再妥协,我们和那些看上司脸色过活的上班族有什么区别?我很想这样问,但是如果要我想出更好的对策,我一定会哑口无声。蒋涛想的似乎和我一样,他思忖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头同意。毕竟,要是乐队最终解散,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哇塞,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收藏的唱片。”姚盛杰从我身旁挤过去,对着陆磊塞满唱片的书架赞叹不已。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专辑侧面的文字,似乎找到了不少珍贵的藏品。看到他欣喜若狂的模样,我也跟着走了过去,那些曾经像天书一般的专辑封面,如今有不少我都听过,甚至有些已经滚瓜烂熟了。
我从书架上抽出一张熟悉的唱片,封面上简洁的线条构成几十块白砖,堆砌成一堵墙,墙上写着”PINK FLOYD THE WALL”。我不禁怀念起第一次从陆磊手中接过这张唱片时的情景,或许那时,我就隐约感到自己心里也有那样一堵墙,隔绝着理想与现实。而那道墙,至今未被打破。
陆磊一眼认出了我手上的唱片,问道,“平克·佛洛依德的音乐你还在听吗?”
“偶尔听听。”我说,“还记得高中的时候,我们经常翻他们的歌。”
“平克?你们以前做过那种风格?简直跟小老头子似的。”蒋涛笑着说。
“是啊,同感!”姚盛杰得意洋洋地说,“不过我进去之后就变啦,现在的风格可以说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我那时最喜欢听的乐队是……”
“够了够了,早听你说过一百遍了。”蒋涛立马阻止了他的陈词滥调,“我也没觉得那几个乐队多牛逼啊。”
“就你喜欢的风格牛,行了吧?你刚入队的时候,我可真听不惯你吼来吼去的方式。”
“那叫深喉唱法你懂不懂?”
陆磊看着那两人滑稽的争吵,嘴角微微露出略带忧愁的笑容。“要不是没有退路,我真不想改变乐队的风格。”他轻声地对我一个人说道,“毕竟它融合了我们每个人对摇滚的诠释。”
我想要回答他,“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可是话到了嘴边,还是被收了回去。我知道,陆磊一定是相信我会站在他这一边,理解他的决定,不给他添堵,才愿意向我流露出他的不甘。
“对了,后来我又收了《迷墙》的音乐录影带,你有兴趣可以拿回去看看。”说着,陆磊娴熟地从架子上取出他口中的大碟,可见他排列唱片时严重的强迫症和洁癖让他就算闭着眼睛都能知道每张碟所在的方位。
装有音乐录影带的长方形盒子上,同样写着”PINK FLOYD THE WALL”的字样,但是封面却与唱片上简洁的白墙截然不同。灰蒙蒙的色调勾勒出一张狰狞的面庞,它长大了嘴巴,似乎在痛苦地咆哮着。
不知为何,这张可怕的封面似乎与我心中的某一部分有所贴合,从而深深地吸引了我。夜晚回家的路上,我坐在空荡荡的公交车里,时不时将它拿出来看看。车窗外,昏暗的路灯一排排快速地向后驶去,化成一道连绵的橙黄色的光线笼罩在这张扭曲的人脸上,夜风拍打树枝的声音仿佛变成了他的咆哮。
大学最后一学期开学的日子,我为了必要的报道手续而来到学校,顺便听了几节课,侦测一下本学期有没有爱好点名的老师。课上有关毕业设计的话题听得我昏昏欲睡,教室里百无聊赖的气氛令我难以忍受。
陆磊给我们的任务是在两周内每人凑齐五千元,作为唱片录制和后期宣传的资金。我原本盼望着在学校里能找到一两个愿意资助我的朋友,可是当我看到他们陌生又冷漠的面庞时,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过去一年里,不仅仅是我,班上的所有人都在为各自选择的未来奔波,无忧无虑的大学生活早在大学辅导员散布的“就业恐慌”中消失殆尽。他们穿上了闷热的白衬衫和行走不便的一字裙,谈论的都是某某公司的OFFER和税后工资,他们已然走出了那段虚无却美好的岁月,对我所坚持的梦想必然无法理解。
我一个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手指使劲挠着头皮,绞尽脑汁地为那几千块钱想办法。以我的能力,就算不吃不喝打一个月的工也赚不了一两千。要是问父母借钱,他们一定会察觉蹊跷,不但不会让我如愿以偿,还有可能想尽办法来阻止我筹钱。这么一来,唯一能帮我的就只剩雅然了。我等不到下课就拿出了手机,翻找到她的电话,打算她一接听就躲到桌子底下去和她通话。但是,拇指正准备向通话键按下去,却又犹豫着缩了回来。
雅然对我为了乐队放弃工作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尽管平时我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相处着,但是一提到乐队的活动,她就立刻冷言冷语,对我施加无形的压力。我害怕面对那样的她,所以在她面前对乐队的事闭口不提。
曾几何时,我们俩无话不谈,没有任何的芥蒂隔阂,无论生活中发生什么事,只要一回到雅然身边,我就感到安心和愉悦。可是现在,我们之前那块透明的玻璃起了浓雾,而我却因为惧怕见到她的不悦,不敢把雾水擦除干净。
下了课,我走到学校的ATM机前,想看看银行卡里还有多少钱。据我所知,卡里的余额只够我下星期的饭钱,或者很可能,已经只剩个位数了。我把卡插进机器里,输入密码,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数字,正准备退卡,却发现刚才看见的是个四位数字。我以为自己眼花了,连忙把卡退出来,又重新操作了一边,屏幕上显示的依旧是5,437元,这笔金额刚好能向乐队交差。
我又惊又喜,恨不得在操场上奔跑欢呼。我实在想不出谁会这么好心,在危急时刻打给我这样一笔钱,是乐队里的某个人知道我的处境,暗地里帮了我一把?是雅然从某个途径知道了这件事,想要给我一个惊喜?是父母多年前替我买的升学保险,如今突然到了期?我脑中蹦出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每一个看上去都是那么不可思议,那么感人肺腑。这或许是来自上天的指引,告诉我乐队这条道路值得我继续走下去。
我迫不及待地想找人分享这份喜讯,立刻拨打了陆磊的电话,对着一头雾水的他大喊,“我搞定了!我搞定了!”
“搞定什么了?你先冷静一下。”
“你要的钱,一分不差,现在就能打给你!”
“真的?那太好了。”陆磊的语气也兴奋了起来,“我和蒋涛都已经凑够数了,姚盛杰还在卖他的设备,估计这两天也能搞定。”
“YES!”我激动地说,“我们终于可以自己录唱片了!”
陆磊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我从没听过他那么真实又细微的气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高兴地反复说道。
就在这时,我“灵光乍现”,忽然想起了这笔钱的来头。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每学期的第一周都是交学费的时间,而那个五千多元的金额,和往常学费的金额正好吻合。我的声音还维持着刚才的热情,心却忽然冰冻成霜。原来,天上永远不会掉什么馅饼,任何解释不通的奇闻妙事,其实根本都没发生过。
我心里慌乱起来,庸俗的忧虑再一次泛滥决堤。如果没有这笔钱,我会被退学,拿不到毕业文凭,之前花费的时间金钱就全都付诸东流了。我对自己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只要向陆磊解释实情,他一定会谅解。
可是,收回这笔钱,就意味着乐队里只有我一个人无法完成任务,我一定会令陆磊失望,另外那两个人则会有更多的理由来鄙视我、嘲笑我。在这个乐队里,我将永远没有与他们平起平坐的机会。
“刘闻骏。”这时,陆磊突然喊了声我的名字。
“怎么了?”我的声音因为心虚而有些颤抖。
“谢谢你。”陆磊的声音亲切又真挚。
这一刻,我终结了心中的犹豫,答道,“客气什么,我们是一个乐队的。”
六年前,我对摇滚一窍不通,那时加入乐队的理由,只是想在校园这样一个小社会中,拥有自己的一点地位,享受他人的一些注目。可是,我却太过在意别人的看法,渐渐无法辨别什么才是自己想要的,光是被别人的想法牵着鼻子走,不知不觉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或许,我如此渴望别人的认同,并非出于对受人注目的喜爱,而恰恰是因为我惧怕人们那无比挑剔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