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日,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步都不愿踏出房门。我像是被判了无期徒刑,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将千篇一律、无聊至极,如同在牢狱中度过。只工作了一星期,我就已经彻底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因为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想要将我拖回庸碌之中,而只有在这个孤独的房间里,我才能稍稍喘息。
我躺在床上,出神地望着自己住了十几年的房间,它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被改造得和陆磊的房间越来越相像。记得高中的时候,有天我发现天花板上的涂层破了一块,露出了里面灰色的水泥。那时我兴奋极了,在父母想办法修补的时候竭力地阻止了他们,还告诉他们说这是当下流行的“破败感”。他们虽然不能理解,可是为图省事也就答应了,以至于如今我的天花板已经破了一大片。后来,我的墙上贴起了摇滚明星的海报,有些是随唱片附赠的,有些是从队友那里挖过来的,虽然海报上的人我并非每个都认得,可光是他们摆出的那股摇滚范就足以让我做个好梦了。在这些改造之中,“模仿痕迹”最浓的莫过于我的唱片架。依稀记得它是我某次考试得了高分,缠着父母才到手的,可是我当时太黑心,硬要买和陆磊家里一样大的架子,到现在上面也没有放满唱片。没想到,我这间屋子虽然破破烂烂的,甚至有点四不像,可是却以它独有的方式记录了我少年时揣怀的梦想。
我忽然涌起了对唱片的兴致,走到架子前翻阅起来。它们乍一看排列得很是凌乱,既不按照年代也不按照风格,可是却恰恰记载了我听这些唱片的顺序,好似我乐队经历的一个侧影。当我播放起涅槃乐队的专辑时,我的脑海中忽地闪现出高中二年级那场十分尽兴的演出。我想,人的记忆一定有着美化功能,而且要比任何修图、渲染软件都高明得多,不然,我此时怎么会热泪盈眶,仿佛见到了自己“辉煌”的青春?
我对老唱片上了瘾,如饥似渴地一张一张听了下去,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父母以为我工作得太累正在休息,没有进来打搅。直到晚上,我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才走到厨房拿了几盘剩菜剩饭回到房间,然后继续播放。就连睡觉的时候,我也一直插着耳机,枕着时而忧郁时而愤怒的音乐入眠,好像只要沉浸在那喧嚣的乐声中,我就能继续活在日夜颠倒的世界里,怀抱一个不凡的梦想。
第二天,我在音乐中醒来,耳朵被震了一整夜而感到刺痛,无奈只好把耳机拔了下来。世界恢复了安静,而我的心情却急转直下,因为我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真实的生活,以及即将到来的明天。为了暂时忘却苦恼,我决定和昨天一样如法炮制。我对着耳朵按摩了几下,它非常配合地很快就不再疼痛。我走到厨房,抱着一整天的食粮回到自己房间,打开下一张唱片,点击播放,真希望这剂精神良药能陪我撑完后半辈子。只可惜,我的收藏实在太少,只用了两天时间,我就已经听遍了架子上的所有唱片。
我再一次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发着呆,想要考虑自己的前途,可是大脑的理性思维却淹没在一片混乱的情绪里。我需要音乐,需要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感将我包裹起来。这时,我猛地想起有一张遗漏的碟片。我打开书包,找到了许久之前从陆磊家里借回来的音乐录影带,我一直把它忘在了在包里,到现在还没打开看过。封面上那张因呐喊而扭曲了的面孔,如今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黑暗中我的模样。
按下播放键,一片漆黑的屏幕上逐渐浮现出一条幽暗的走廊,机械排列的一扇扇房门使得这条长廊看起来永无止尽,令人倍感压抑。背景音乐响起老歌的旋律,一名打扮老式的宾馆女仆正在走廊里打扫。她踩了一脚开关,随着吸尘器的启动,屏幕再度变黑,接着浮现出血红色的字样——PINK FLOYD THE WALL。
影片开头以战争为主题,拼凑起了许多残酷、悲伤、阴暗的画面。它们是那么沉重,那么痛苦,以至于我难以将它和我十六岁时听到的那张唱片联系起来。陆磊说过,这并非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电影,因为它没有台词,没有完整的剧情,专为唱片中的歌曲服务,可是它的水准却超越了多数常规的电影。直到亲眼见识这部惊世骇俗的作品,我才终于意识到摇滚能带来怎样的震撼。尽管从年少时就一直听说摇滚乐的魔力,可是我至今为止所看到的都是些肤浅的表面,身边的人们也正是因为不了解它的内在,才会将它与纯粹的娱乐,甚至发泄联系在一起。
骇人的画面与阴冷的音乐恰如其分地融合,营造出一个混沌的世界。就在我以为那个世界离我的生活很远的时候,画面中却出现了许多穿着制服、排列得整齐划一的学生。他们僵硬地向前行走,进入一个巨大的工厂,然后在流水线上一个个地变成了坐在课桌前面无表情的玩偶。他们的遭遇与我的经历并无二致,而影片中对学生指指点点、大吼大叫的老师形象,也曾化成形形色色的角色在我的生命中到处叫嚣。然后,我就和那些学生一样,神情呆滞地跳进了机器里,被榨成了毫无区别的肉酱。看到这里,我感到一阵心怵,不是害怕那画面,而是害怕它所隐喻的现实。
影片的主人公小时候受到填鸭式教育和母亲的过度控制,成年后又对日复一日的生活失去了热情。就连一度盛开的爱情也变得灰暗起来,画面中,男人和女人化作两朵狰狞的花朵互相纠缠、伤害,令人倍感绝望。之后,高楼大厦和现代科技的产物密密麻麻地排列起来,组成一堵灰色的高墙,它如同病毒一般迅速蔓延,所到之处花朵凋谢,世界随即失去了色彩。高墙将茫茫人海与光明的外界隔绝开来,这时,一张扭曲的人脸从墙上钻了出来,我终于听见了他的呐喊声,也终于听见了自己心里的。
压抑的教学体制,思想封闭的成年人,商业体系下的音乐产业,经济压力下的爱情和婚姻……原来,我所身处的世界也有一堵高墙,将我们与自由的外界隔离开来。墙里实行着严格的优胜劣汰制度,不符合社会准则的人就会被扔到阴暗的墙角,因此人们争先恐后地把自己改造成符合标准的人,生怕沦为异类。我终于明白到,我和多数人身上的平庸并非纯粹性格所致,而是体制化的产物,是人们屈服于社会所建立的“标准”、埋藏本性、放弃自由的表现。
影片末尾,在一场疯狂的心理斗争的最后,环绕在主人公周围的墙被狠狠打破,砖块纷纷落下,摔得粉碎。而我呢?将我囚禁在这种生活里的高墙究竟是什么?是父母口中的温饱,老师眼里的成功,女友向往的安宁,还是自己心中的懦弱?
伴着影片谢幕的歌曲,我开始想象自己的未来。如果继续遵循“墙内”的准则,我将很快结婚生子,赚钱养家,生活只剩下柴米油盐和银行卡上的数字。到时候,我的孩子会不会和我一样喜欢幻想?如果他到了十六七岁开始追求梦想,我是不是也会重复自己父亲说过的话,告诉他我也有过梦,可那终究是实现不了的?
我亲眼目睹了父亲从二十几岁开始的人生,而现在,我竟然要将我所看到的一模一样地重复一遍。我越想越觉得惧怕,因为如此一来,我在这个世界存在与否就不再重要,父母生下的是我还是另一个人也就都变得没有差别。我将会失去作为一个人的独特性,就像一个龙套演员,唯一的工作就是将老掉牙的剧本漫不经心地重演一遍——我能够忍受这样的未来吗?
“我想通了!”我冲出了自己的房门,“我要继续做乐队,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
“你在瞎说些什么?乐队不是没了吗?”母亲停下手中的筷子,满脸莫名地看着我说,“快来吃饭吧。”
“乐队不是没了,是我退出了。”我严肃地纠正道,“可是我还能再组建一个。”
“连工作都已经替你找好了还谈什么乐队?谁同意了?”父亲满脸威严,自从我落魄地回归到他的羽翼之下,他仿佛就恢复了“家长”的风采,似乎是要把我当三岁小孩看待。
“那份工作我不会再去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父母双双愣在那里,半晌没说出一句话。他们诧异的眼睛好像在问,你是谁?是我们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吗?
“爸妈,我已经想清楚了。我大学才刚刚毕业,还有时间还有精力,应该出去闯一闯。”
“别的没学会,你就只学会说大话!”父亲发怒的音量几乎可以震灭一支蜡烛,“我辛辛苦苦陪你找工作,连招聘会上都没人要你,还妄想着做音乐,成名?就你这副德性!”
父亲一定无法想象,就连我这副德性也曾经上过舞台,在聚光灯下摄影机前自信地弹奏乐曲,甚至受到歌迷的欢呼。虽然我平庸得可以,可是没人规定过平凡人就该被剥夺自由,就没有权利玩乐队度过一生。我曾经一直以为雅然是对的,父母是对的,而我自己的所思所想充满了谬误。重要关头,我总会听从他们的意见,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徘徊不前。可如今我却明白了,我们之间并无对错,只不过,追随他们的观点能受到普遍的认同,而坚持自己的,就必须面对孤独。
“成不成名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喃喃地说道,“我只是想要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现在这份工作再怎么样,起码能养活你自己啊。”母亲在一旁按耐不住了,“要是没了工作,你让我们怎么放心?”
“妈,我已经长大了,自个儿能活下去,不一定非得走你们希望的这条路。”我说,“反正我心意已决,你们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母亲一听我的口气,立马哭哭啼啼地唠叨起来。她责怪父亲没有好好管教,又哀叹自己无力改变,接着,她手捂着嘴,一边啜泣一边感叹道,“闻骏,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句话,我好像已经听过无数次。父母、老师、女友、同学,全都在问我为什么会变,但其实他们都错了。
“我一直都是这样,从没变过。”我回答道。“是你们逼我走上规划好的道路,从不关心我内心的想法。你根本不知道,我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打破了这道枷锁!”
“什么逼不逼你的,生活给你这么多选择吗?”父亲狠狠地拍了拍桌子,“要是没有钱你哪还能管这么多?二十年来你吃的用的都不要钱?”
“钱钱钱,你们永远都是那么庸俗!”我被母亲的抽泣声弄得心烦意乱、不堪其扰,“我总能想办法养活自己,不用你们操心。”
“行了,一句话,这家你还想不想待了?”父亲蛮横地说,“想待你就给我去工作!”
他那威胁的口气激起了我青春期末尾的反叛情绪,而令我更无法忍受的,是他那看待一个废物的眼神,好像对他而言,任何不接受朝九晚五生活的年轻人都是家里蹲、啃老族。
“我再说一遍,我不会再去那儿上班了!”
“那就给我滚!”父亲的巴掌向我挥了过来,在我脸上留下一个红印,上面同时写着他与我的愤怒。
我感到脑袋充血,眼前模糊了一阵,随即清醒过来,“没问题!我这就住出去。”这辈子我大概也就说过这么一句狠话,当它冲出我的喉咙时,我心里感到一阵厚重的饱足感。
“好!”父亲也来劲了,用全身力气吼道,“别再让我看见你!”
一个钱包,一个手机,我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漫无目的地走在盛夏的大街上。终于彻底告别父母的庇护与管束,我觉得一身轻松,却又迷茫无助。回想起过去的经历,我发现我的大部分时光都在犹豫不决之中被浪费了。我不禁想到,如果自己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有这样反抗的勇气,可能早就主宰了自己的人生,而父母也不会因为错误的期待而如此失望。
我痛恨自己过去的生活,我渴望将它彻底颠覆,看看它的对立面会是什么样子。我瞄了一眼钱包里的几张大钞,然后塞回口袋里,忘记它们的总额,更不去想花完这些钱之后该何去何从。我会先设法度过这个苦恼的夜晚,等到明天再考虑如何把自己说的大话付诸实践。
我来到了一间过去乐队经常光顾的酒吧,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点一杯啤酒细细端详。金黄色的液体里不规则地分布着气泡,它们不知不觉地出现,又气定神闲地消失,好似看透了生命的无常。我起初那么害怕这种拥有醉人之力的液体,是因为它会剥夺我清醒的人格,令我不受控制。后来我才发现,酒精一点也不可怕,反而是世间最甘美的露水,因为只有当清醒的屏障消除之时,真实的躯体才得以舒展。
我随性畅饮,其余什么都不去想,身子像是卸下了沉重的铠甲一般轻松。过去的我太过在乎生活中的“安全感”,殊不知它是种强效的毒品,一旦沉溺其中就再也不愿脱离。它制造出可怕的假象,告诉你一旦没了它便无法成活,而你索取了越多的安定,就越是崇拜它的权威,最终会拒绝一切改变。可其实,人生哪有那么多可忧虑的?
“我已经决定了,我不会再回头了。”我在醉醺醺的状态下,写起了给雅然的短信,“我一定会在音乐这条路上有所作为,希望你再相信我一次。”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最后一次见面时,她与我的争执的模样。那陌生的面容覆盖在记忆中总是温柔的脸庞上,把她温和的眉毛,弯弯的嘴角,水一般的眼睛全部遮掩了起来。我再也猜不到她会如何反应,再也不确定她会对我的哪些话嗤之以鼻。想到要给自己留个台阶下,我在短信最后又加上了一句,“如果这并非你所向往的,就不必回复我了。”
第二天清晨,我趴在吧台冷冰冰的桌子上醒了过来,手臂上沾满了水迹,似乎是从冰啤酒的杯子上流下来的。我看了一看时间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一晚上,酒吧里除了我以外只有工作人员在打扫卫生,之所以没把我赶出去大概因为我是个熟面孔。
我眨了眨眼睛,又揉揉太阳穴,忽然一阵微弱的电流经过大脑,想起了昨晚给雅然发过短信。我迅速打开发件箱,那果然不是在做梦。我先是感到一阵悔意,气愤自己低声下气地恳求她的理解,接着猛地意识到,她压根没有回复我。
原来,桌子上的水并不仅仅是冰化开来的,还有许多是来自我眼睛的咸咸液体,它们随着时间的流走不断地下坠,这一切都不是昨晚的梦,但是它比恶梦更加可怕。我发完短信后每过五分钟就看一次屏幕,每次心都又下沉一点,像是个无底洞。不知从第几次开始,我伤心地哭了起来,丝毫不顾周围人们的目光。我失去了世界上最后一丝属于我的温暖,没有什么能拯救我,除了尽情的哭泣和睡眠。
睡觉的最大好处是所有的烦恼都可以暂时搁置,而它的弊端在于,醒来之时所有搁置的烦恼都会聚拢在一起涌回大脑。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实在疼得要命,这个时候唯一的止痛良方就只有再来一杯了。我举起手,刚想叫唤服务员,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些可能性,比如雅然或许是睡得比较早,或许还没醒来,或许还在考虑,或许我应当打给电话给她。
我毫不犹豫地照做,然而电话那头的“嘟嘟”声只响了两次就被无情地切断,这让我总算得到了明确的回音。毋庸置疑,雅然刚才就在电话的那一头,清楚地看过了短信的内容,想好了自己的答案,然后果断地选择了挂断。一切都结束了。
我的雅然,曾经给了我一生中最不平凡时光的雅然,离开我了。
这时,我招呼的服务员走了过来,我拿出钱包,把里面为数不多的几张大钞一起递给了她。当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他的心似乎才有地方塞进大无畏的精神。我心想,既然已经潦倒至此,倒也不怕再少一点,不如让我给自己平庸的过去画上一个醒目又难忘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