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酒吧老板手里接过一个信封,里面藏着这个月的工资。一想到下个月的房租有着落了,剩下的钱还能让我像样地吃几顿,一种富足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原来,不背叛自己的本性我也一样可以独立地生存下去。只可惜,我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陪伴这样相信,反倒是躺在我手掌心上的这叠钞票成了我唯一的同盟军。人们总说金钱无情人有情,我看也不尽然。
天色还早,我不想回到那同陌生人合租的小屋,而是找个地方走走,寻找写歌的灵感。最近写歌成为了我唯一的娱乐方式,看电视、打游戏对一个住合租房的人来说都有点奢侈了。周围的公园街道早就被我逛了个遍,我一边琢磨还有什么安静清闲的地方可去,一边感慨,孤独和贫穷还真是养育文艺青年的肥沃土壤。
忽然,有个念头植入我脑中,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却怎么都挥之不去。我追寻着它,回到了自己的高中,可是一见到那熟悉的校门我就后悔起来,双腿不听使唤地停留在原地。我觉得我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个地方所满载的回忆,这里是我与平庸的漫长斗争的起点,它开启了我之后人生所有的错与对。
这时,门口的保安呵斥住了我,我才想起今天是工作日,学生们都在上课。自从做了酒吧的工作,我就很少在双休日休息过,渐渐地也就分不清每天是星期几了。我连忙回答说自己是来看望老师的,并熟练地报出了自己是几届几班的学生,保安便满面笑容地放我进了校门。当然,我不会真的去看望那些把镣铐锁在我手腕上的人们。
我来到喧闹的操场,看见孩子们在篮球场上愉快地嬉戏,我的目光总在不经意间落到那些普普通通、甚至有点掉队的孩子身上。在别人眼中,他们怎么看都是配角,可是我知道,在他们自己的生活中,谁都是主角,谁都怀抱着或者负担着自己的梦想。可悲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长大后都将面临残酷的选择,他们要么放弃理想,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大人,要么就默默接受社会的淘汰。人生没有那么多奇迹,更没有那么多自由。
我想要寻找一处安静的场所,操场显然不适合。我轻声地走上教学楼,踏着缓慢的步子走在教室门外的长廊上,每经过一个教室就能通过门上的小窗看到一簇迷茫而蠢动的生命。人们总喜欢怀念他们的学生时代,许多人一提起青春岁月就感慨万千,好像自己过去活在蜜罐,直到最近才掉进地狱似的。在我的记忆中,过去并没有那么美好,我记得那些稚嫩的欢笑,也并未忘却受人欺负的苦闷。
如果我想写一首优美的曲子,那一定是关于高中时代的雅然。我每每站在她的教室门口等她下课,心里的期待都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甜橙般的香味。这个美妙的时刻似乎要比我们真正相处的时候、后来一起走过的那几年时光,甚至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更为珍贵。那份期待就是像真空保藏的物质,一旦拆封接触了空气便会开启一个无法逆转的过程,从氧化、滋生细菌,直到腐败。想到这里,我的眼眶有点湿润,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我扭过头,打算从另一侧的楼梯下去,可是走着走着却突然觉得熟悉,原来那是去排练房的必经之路。音乐教室旁边的那间小屋,是不是已经抹去了所有乐队的痕迹,变回了储藏室?或者,那里或许已经彻底变样,连小屋的位置都找不到了?我好奇地向那个方向走去,沿途仿佛听到了过去欢快的脚步声。
终于,我在走廊的转角处找到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门,它不偏不倚地停在原地。我轻轻一推,门没有锁,眼前的景象令我心里一酸,眼睛也再度湿润了。那里的摆设一点没变,陈旧的架子鼓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鼓上的擦片磨得锃亮,一定不久之前还有人对它敲敲打打。裸露的灯泡依旧维持着看不清琴谱的灯光,我们曾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中度过了许许多多的傍晚时光。
还没等我好好回忆,放学的铃声就响了起来。不一会儿,走廊里便传来了几个男孩高谈阔论的声音。他们抱怨着考试太难,又嘲笑了老师上课的言行,他们说起了昨天乐队排练时谁的节奏从头到尾慢半拍,又谈到了最近哪个当红乐队出了一首“帅到爆”的曲子。他们的声音慢慢靠近,而我则缓缓离去,只希望在他们发现我之前再多听几句幼稚而自大的言论。尽管我们最终都要长大,可是排练房的吸音棉里却记录着一段又一段不知天高地厚的反抗之声,如果我能将它回想起来,我的心就能再一次感受到最初的震撼。
那群年轻的声音挥之不去,令我心中不住地喷涌出激动的情感,它们汇聚在我心头,又通过大脑的加工转化成我所熟悉的音符。我走出了校门,本想回到自己的住处再好好编写旋律,可是那串音符却久久地萦绕着,似乎不允许我漏记任何一个。我只好停在路边,在手机里记下了简谱,之后才敢分心去考虑今晚该吃什么。陆磊当年躲在花坛边,往小小的纸片上写下旋律的时候,大概也只是这样纯粹地想要抒发感情。或许,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天壤之别。
过去二十三年间,虽然我的人生也有起起伏伏,但是总体上平平无奇,没有什么激烈的情感、强烈的体会,脑中也不会自发地流淌起某种旋律,或是浮现出什么寓意深刻的画面。我曾以为自己之所以不懂作曲是因为脑中积累的音乐太少,可是现在我才知道,究其原因是自己的生活太过平淡。
而此刻,我回到自己狭小的屋子里,哼唱着自己刚写下的旋律,一个劲地修改,终于完成了一首令自己满意的曲子。我受尽挫折的生活,不断发酵的愁绪,竟化作了源源不断地创作动力,把这经历本身变成了一件色彩丰富的艺术品。
为什么完美的黄金分割数不是整数,而是一个毫无规律的奇怪数字,这个从小困扰我的问题好像终于找到了解答。因为,这个世界上但凡美妙的事物,都是残缺不齐的。没有缺陷,没有伤痕,就没有才华,没有天赋。原来,这就是我平庸的根源。
第二天,我约陆磊在一间高中附近的快餐店见面,把刻成CD的新曲交到他的手上。这本是要寄给几个正在招募贝斯手的乐队的,但我犹豫再三,还是有一个未解的心结让我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这是一首关于平凡人的曲子,节奏挺轻快的,朗朗上口,但是低音部分我做了比较重的处理,这种反差我觉得挺有趣的。”我对陆磊介绍道。
他接过CD,面色忧郁地吸着纸杯里的可乐,静静听着。我之所以选择这间快餐店只是因为前一天路过的时候特别惦记这里的汉堡,可是陆磊却似乎嗅到了什么往昔的味道,显得特别多愁善感。一见面,他就为乐队的事向我道歉,好像不这么做,他就无法面对高中排练完之后我们在这里如狼似虎吃过的每一顿晚饭。当然,他为了减轻负罪感而做的,也不过只是道歉而已。
“我希望你帮我一个忙。”我指着那张CD说,“把它交给制作人,让他好好听一听。”
“你想要借此回归乐队?”他直截了当地问。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没什么可能,但是想最后再尝试一次。”
“说实话……”他没什么把握地把CD递回到我面前,“如果你以BLACKOUT前贝斯手的名义,把曲子投给其他唱片公司,我觉得成功率会更高。”
“我也这么想过,可是我没法忘记制作人那天对我说的话。”我把他的手推了回去,“我只是想证明给他看,我并不像他说得那样一无是处,这首曲子会改变他对我的看法。”
陆磊想了想,眼神中除了无法推卸的责任,还潜藏着一丝好奇,“行,我会转交给他。”他最终答应道。
此行的目标达成了,我一安心肚子就饿了起来,赶忙拆开包装纸,对着香喷喷的汉堡咬下一大口,陆磊也跟着开吃了起来。一时间,我俩像是多年不见的好友故地重游,温情叙旧,那画面一定非常感人。
“可是,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要作曲?”陆磊的问题打破了短暂的、假想的温情,“以前你连编一下贝斯都不肯。”
“其实,是陈婷要求我学的。”我喝了一口冰可乐,咽下嘴里的肉饼,慢悠悠地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和她在一起过一段时间。”出门之前我就已经想好,要是提到陈婷的事,我一定要保持淡然,好像这没什么大不了。
“陈婷?”他惊讶地问,“你是说我们都认识的那个陈婷?”
我无言地点了点头,第一次见陆磊这么心慌意乱。虽然那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可是他内心的动摇却暴露无遗。陈婷曾几次三番在我面前夸耀这段经历,说自己是怎么主动地结束了那段羡煞旁人的感情。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真正相信,我拥有过一个能把陆磊给甩了的女人。
“那你以前的女朋友呢?”
“你是说雅然?”陆磊可能早就忘了这个名字,有关我的一切在他眼里实在微不足道,“她不喜欢我做乐队,我也不想再耽误她,就这么分了。”
“难以置信。”他摇着头说,“以前大家都以为你们俩铁定会结婚。”
我低着头,两眼盯着放在餐桌下的双手,“不止如此,我为了继续走音乐这条路,和父母也闹翻了。”
我人生中最痛苦的这段经历或许对任何人都难以启齿,可是在陆磊面前我却说得格外流畅。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这种孤独无依的生活终于让我与他成为了同类。然而,陆磊却没有表现出任何认同感,反而惋惜道,“你原来的生活那么幸福,怎么能轻易放弃。”
“换成是你,难道不会为了音乐不惜一切代价吗?”我反问道。
“那是因为除了音乐我本来就一无所有,可是你不一样。”陆磊仿佛变了个人,语调里透露着泛黄的气息,“说实话,我小时候很羡慕你。”
他这短短的一句话却让我理解起来非常吃力,我震惊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在脑中回放,几乎忘记了呼吸。
“我从小就很孤僻,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而你第一次见面就能大方地和我说话,这令当时的我非常惊讶。”不知是不是快餐店触发了陆磊的回忆机关,他开始说一些让我难以消化的胡言乱语,“有一次我去你家,你爸妈对我们嘘寒问暖的,还准备了好多零食,那一天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可是那之后你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家。”我也记得那次经历,因为父母在陆磊面前一个劲地数落我,令我颜面丧尽,我以为陆磊也是因为看不惯这俗气的家庭而不再登门造访。
可是陆磊却回答说,“因为离开其乐融融的一家子,回到我自己家里,那种感觉很不好受。”
我将信将疑地说,“你那时不是天天嚷嚷着要独立,要自己一个人住吗?后来怎么又搬回去了?”
“那时候幼稚,后来成熟了呗。”他用吸管捣鼓着可乐,只听杯子里的冰块碰撞,发出呲啦呲啦的声音,“高中那几年,我的确心心念念要独立,还觉得音乐是唯一有意义的事。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在外面无论多风光都是假的,没有人希望回到家里孤独一人。”
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可别告诉我你一个人住的时候没带女孩子回去过,说自己孤独未免太矫情了点吧。”我抬起头来看着陆磊,想要在他脸上寻找当年那种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神色,可是它们却早已没了踪迹。
“不是每个女孩都和你的女朋友一样实在。”他顿了顿,纠正道,“哦,是前女友。”
我没有接口,他继续说,“我周围的那些女孩大多都是歌迷,她们只想看到我台前的样子,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在她们面前我根本没法展现真实的样子,要是一起生活累都累死了。”
大明星的苦恼,我难以理解,只好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就算是这样,一个人过不是也挺好吗?孤独造就才华,音乐人都喜欢这么说。”
“你不会懂,因为你没有尝试过长久地体会那种感受。”他忧愁地说,”我记得那天从你家回去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能和你换一换该多好。”
我的确不懂。陆磊说的话好像比外星人的语言更加古怪,它在我眼前编织出一副诡异的人生画面,我一直渴望成为的人,竟然也想成为我。上天啊,我在心中感叹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我们两个互换?
“说得可轻巧。”我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惊涛骇浪,略带挖苦地说,“你这种从小到大都风光无限的人,怎么可能想过我的生活。”
“我并没有什么风光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总觉得我特别受眷顾。”陆磊对我推心置腹地说,“我也一样要过活,一样受到现实的种种制约。我想要的并不是活在镁光灯下。美满的家庭和漂泊的生活之间,我想我会选择前者。”
我们的对话像是一个迷宫,我顺着他的意思前行,以为能得出一个焕然一新的结论,可是兜兜转转,却怎么都找不到出口。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致命的错误。陆磊将他所向往的温暖与我之前的那种生活状态画上了等号,可是我在回忆里拼命翻找,却发现它们其实无一处匹配。原来,我们都在做着白日梦,我们都妄想着世界的彼端有一处完美的桃花源。
“哪有什么‘美满的家庭’,能说出这话就说明你和别人不一样。”我终于找到了症结所在,“你做什么都能吸引人们的眼球,无论成功与否,你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很精彩。你并不知道一个普通人是怎样庸碌地度过每天,心里充满无聊和空虚,又找不到任何方式去改变。”
陆磊一声不吭地沉思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深奥的问题,可是我却从他忧愁的表情里看了出来,他根本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他总是带着一脸忧郁生活着,过去我觉得这很帅很有型,可是如今却有些看腻了。少男少女们之所以喜欢崇拜那些阴郁而独特的人,或许是因为他们总能想象出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潜藏在那份忧郁之下。然而,事实很可能恰恰相反,那张忧郁的面具之下,或许只藏着一颗和普通人差不多、甚至更为稚嫩的心。
忽然,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来让他理解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当年我们翻唱过一个叫PULP的乐队吗?”
他点点头,问道,“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他们最有名的那首歌,就是我们排练过好多次的那首,叫什么来着?”
“COMMON PEOPLE.”
“对!就是这首,‘平凡之人’。你刚才就像歌里唱的那个富家女孩,说着想要平凡人的生活,其实根本不知道那是多么的贫瘠。只不过我们这里说的不是物质上的贫瘠,而是精神上的。”
“我的确有个在你眼里很不错的家庭,但它大部分时间都充斥着庸俗的话题、吵闹的争执。父母无视我的本性,按照他们的希望为我规划道路,制定规矩,让我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庸人。我好像一生出来就注定永远居中,在班里默默无闻,到了乐队里也只能受大家欺负,为了生计我只能在超市里工作被邻里嘲笑,一向温柔可人的女朋友却要我放弃梦想好好成家立业。这一切你经历过吗?你能说你愿意吗?平凡人的每一天,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幸福美满的。”
我一口气说出了我所能想到的一切“真相”来给陆磊做参考,今天的谈话,想必令他同我一样惊讶万分。如果我们中学时代就能如此坦诚,不知彼此的人生历程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
“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和苦衷,我本不该多说什么。”陆磊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但是前段时间,制作人跟我谈到你的时候说了一些话,我觉得并不是没有道理。”
“他说了什么?”
“他说每个人有自己适合做的事情,而你没有找准自己的定位,拒绝承认自己是谁,这样只会一直错位下去。”
“陆磊,你这是在要我认命吗?”我知道他在替我着想,可是心里燃起的愤怒却远远超过了感动,“你所说的话我听许多人说过,唯独不敢想象你也会同意这样的观点。为什么我必须接受自己的定位,为什么我不能改变它,你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了吗?你说,‘摇滚是一股反抗的能量’,你不知道这对我的影响有多大。”
“没错,我的确说过。”他的视线似乎有意避开我,向下方转移,直到与他右手紧握的拳头相遇,“而且我们真的反抗了,拼尽全力地反抗了。可是结果如何呢?”
我看着他凝重的双眼,给不了答案。
“现实这堵高高耸立的大墙只剥落了一小块油漆。”他答道,“除此之外,世界一切照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