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所痛恨的平庸(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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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对丁玲的暗恋从高一上半学期就开始了。能歌善舞的她,一开学就被老师指定为文艺委员,每当学校或班级有活动,她都会抛头露面。她那精致的脸蛋,明媚的笑容,很快就俘获了班级里许多男生的心,他们在教室的各个方位关注着她,在课间谈论她,在筹备活动时向她献殷勤。不知不觉,男生之间就形成了一股竞争的气氛,而这种紧张的气氛把一个普通的女孩烘托成了不可触及的仙女,让我这样默默无闻的人只好望梅止渴。

美女要俊男来配,出色的女孩一定只会喜欢上更出众的男孩,在中学生的恋爱中也有着明确的等级体系,我认为这无可厚非。然而,我所不理解的是,为什么我们心中不能建立起一套准确的计算体系,以此来寻找和自己等级相仿的恋人呢?为什么我明知道希望渺茫,还是不愿锁定一个更实际的目标,而是妄想得到班里与我最不相配的那个女孩呢?

我躺在床上,决定把那些艰涩的问题抛在一边,又回想了一遍那天和丁玲一起打扫的情景,对着天花板傻呵呵地笑了起来。说不定,自从我作为乐队的一员登上舞台的那一刻起,我在等级体系中的排名就已经大幅上升了,丁玲答应了我的邀约就是最好的证明。为了与她“门当户对”,我这次排练的表现将至关重要,想到这里,我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向我的贝斯扑去。幸好,我那天机智地把排练时间说成下周,让我有时间改头换面。

对我来说,乐队排练是件喜忧参半的事,它时刻提醒着我拥有乐手这一特殊的身份,而代价则是我背负上了一个沉重的负担。每隔几周,我们三个都会聚在QQ群里,讨论接下来要练的曲子。当然,我通常没有插嘴的份,所以我在和他们打完招呼之后就会把聊天窗口最小化,开始做自己的事,比如点开游戏界面,或者翻翻动漫的新番列表。等我终于想起他们还在聊天这回事的时候,他们俩往往已经聊得热火朝天,有的时候他们意趣相投,聊天内容会从选曲直接跑题,开始谈论两人都热衷的一个乐队,更多的时候他们则会为选曲争执不休,互相摆出一大堆关乎乐理、流派、弹奏技巧的理由,看得我眼花缭乱。

虽然他们的争吵基本是为了炫耀他们对音乐的了解,但我情愿看他们争也不希望太快选定曲目,因为那之后麻烦的事情就来了。在排练新歌之前,我们必须先有乐谱,如果他们挑的歌曲太过小众,网上就很难找到这些歌的谱子,最后不得不靠我们自己的耳朵来辨别,把各自乐器的谱子给扒下来。对陆磊来说,这可能不是什么难事,他能将音乐轻易地转化为谱子上一连串的音符,也能在看到谱子的那一刻立刻脑中生成音乐。但对我而言,音乐就是音乐,和纸上的音符完全是两码事,要我扒谱子就只能瞎蒙一通,最后低声下气地请陆磊修改。

好不容易谱子完成了,我们先得在家里单独练习。陆磊常常会向我描述用乐器弹出一段旋律时内心的喜悦,但我觉得这种体会绝不会发生在贝斯手身上,用这种低音乐器反反复复地演奏千篇一律的旋律,实在是枯燥乏味。因此,每当我能够勉强弹出一首曲子时,我的心情就好像抵达了安全地带,拖延症如期而至,原本再多练几次的计划也就不见踪影了。

等到我与乐队合在一起演奏时,我总会手忙脚乱,扫了大家的兴致。没跟上节奏,手法不对,漏弹错弹……我已经习惯了这些批评,习惯了一遍遍重来,形成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安全感,甚至觉得既然我在这乐队中已经是最普通的一个人,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再去争什么。但是这一次,为了让丁玲对我耳目一新,我必须夺回自己在乐队中的地位。

一星期后,我坐在教室里的第四排,目光逃离黑板上复杂的物理公式,转向丁玲瘦小的背影。随着我的视线聚焦在她校服的白色领口上,我的大脑所见到的画面渐渐从现实转换成了模拟的场景——“丁玲。”放学后,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便立刻停止与其他女生的交谈,转过头来对我微笑,“走吧。”我干净利落地说完,就先她一步走到教室门口。这时,全班同学都惊讶于我们关系的迅速升级,那些总围绕在她身边的男生想必大受打击。我斜靠在走廊的墙上,摆出沉思的姿势,等她整理完书包,和平时一起回家的女生道别,最终走到我面前。我不经意间碰到她那白皙的小手,见她没有拒绝,立刻轻轻握住,让那嫩滑的皮肤如同牛奶一般滋润我的手心……

想到这里,或许是情节与现实脱节太大,我一不小心出了戏,发现我们班的老师又在拖堂,其他班级陆陆续续放学,走廊上传来阵阵让人心痒的玩闹声。我往教室后门看了一眼,姚盛杰刚好路过,举起手上的小盒子对我打了打手势,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只见他笑得心高采烈,做出夸张的口形,好像是在对我说,"快,快。"然后便消失在了视野之外。

等到啰嗦的班主任把他的物理知识延伸到人生哲理,再总结出思想教育的深刻理论之后,他终于满意地为今天畅快淋漓的个人演讲时间画上了句号。已经忍耐到极限的全班同学立刻炸开了锅,在教室里上蹿下跳。我试着按照刚才的计划,清了清嗓子,对坐在不远处的丁玲叫了一声。没有反应。我的声音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

我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虽然身边没一个人的听见我叫唤的声音,但我再也没勇气尝试第二遍。我这才发现,刚才的计划一上来就有个漏洞,那就是我根本不可能在那么多人面前提起嗓门对丁玲说话。要是她不回应怎么办?要是她对此反感怎么办?要是她告诉我她根本不记得那回事了,或者她突然有事去不了,我一定会被全班人笑话。更何况,她压根没提过要我领她去排练房,她知道该怎么去。

我意识到自己暂时还无法摆脱在班级里的平庸形象,我的特殊仅存在于作为乐队一员的时刻,因此,我的当务之急是确保今天排练的表现。在这短短一周的时间里,我连着通宵了好几个晚上,把每一首有可能排到的曲子都练了又练。练琴本事一项非常枯燥的任务,但是如果给它冠上一个不错的理由,比如我要成为一名伟大的贝斯手,它就会变得好受一些,而如果为它带来一个短期内就可以实现的明确目标,它就会变得魅力十足。既然我热切地希望在丁玲面前表现出自己最完美的一面,而唯一的途径就是练习手中的乐器,那么这个乐器就变成了我愿望的实体,触碰它就好像是在触碰心中最炙热的部分,这种美妙的触感让我在一个星期里几乎琴不离手。

我胸有成竹地打开排练房的木门,想着今天要让所有人对我刮目相看,但没等我宣布今天会有观众到来的喜讯,姚盛杰就已经一把将我拖进门里,还神秘兮兮地迅速把门关上。

“你终于来了,不是叫你快点吗。”他说,“快看我弄到了什么好东西。”接着,他鬼鬼祟祟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盒。原来他今天那么兴致勃勃,是因为带来了一包香烟来学校。

他把香烟盒递给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手像触电一样往两旁躲开。虽然香烟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但它在学校里是严重的禁品,要是为了这么个小玩意儿被老师严肃处理,我觉得太不值得。

“你从哪里弄来的?”我问。

“这你不用管,快来一根试试。”姚盛杰又向我靠近了一步,把烟盒塞进我手里。

“我不抽烟的。”我不习惯拒绝,所以脸上带着尴尬的笑意,希望姚盛杰不会因此被触怒。

我把烟盒放在一旁,拿出贝斯,接上电线,调了几下音。平时每次排练我都是动作最慢的那个,陆磊和姚盛杰会在我准备好之前就合奏一曲,好像没有我的加入也没什么差别似的。可是,今天似乎连陆磊都不急着排练,他靠着墙角,一手插着口袋,一手夹住嘴里的香烟,正在吞云吐雾。虽然他时不时地看我两眼,但是那迷离的眼神穿过层层烟雾,让我不确定他看到的究竟是我,还是幻想中的什么场景。

“这玩意儿真心不错,你确定不要尝尝味道吗?”陆磊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后跟踩了踩,他的动作十分娴熟,应该不是初次尝试。

“就是,亏我冒着危险带过来,你竟然敢拒绝?”说着,姚盛杰又抽出一支烟,用新买的打火机点燃,吮吸一口之后流露出品尝新生事物的愉悦神情。

在男生的群体里经常会发生这样进退两难的状况,带头的孩子王总是喜欢挑些危险刺激的事来干,以此展现自己的领导力和雄性魅力,这时,其他的孩子为表示对群体的衷心和展现自己不输他人的能力,也只能纷纷效仿。不少男生做坏事并非心甘情愿,他们只是害怕失去群体。

“你们自己留着吧,我真的不能抽。要是我爸妈知道,会杀了我的。”

我决定把责任推卸到父母身上,虽然这听上去也很没种,但总比说自己怕死来得好。我对危险的事物一向没什么兴趣,当听说抽烟会严重影响身体健康,还会上瘾时,它就被我列上了黑名单,因为这种享乐的成本明显过高。

“你爸妈?”姚盛杰不出意料地发出了嘲讽的笑声,“你是不是男人啊?”

我不愿再为这个话题纠缠下去,假装没听到,而是对陆磊说,“我们可以开始排练了吗?”

陆磊喝了一口碳酸饮料,用袖子擦擦嘴,对我点了点头,“你今天状态不错啊。”

“今天我们班的同学可能会来看排练。”再隆重的消息从我口中出来也会变得平淡如水。

“哟!你们班同学?谁啊?”姚盛杰可能察觉到了我脸上的红晕,“难道是那个女的……丁玲?”

我的脸部肌肉不自觉地摆出笑容,“嗯。”

“什么!你把她给弄到手了?”

“没有!”我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心想要是被丁玲听到就完了,“她只是想来看看……”

姚盛杰的脸上立刻露出一丝坏笑,“既然你的小女朋友要来,你就更应该来根烟,提提神。”

“都说了不是女朋友了!”这下我的脸都快烧起来了。

“要是你不抽,她一会儿来了我就这么叫她,刘闻骏的小女朋友!哈哈哈。”他总对自己的恶作剧乐在其中。

每次姚盛杰欺负我的时候,陆磊就在一旁采取旁观者的态度,他不会落井下石,也不会帮我一把,他似乎认为这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玩笑,我想他大概从没被别人欺负过。

“你就随便抽两口吧。”陆磊一如既往采取他认为公正的态度,“不然他今天就没完没了了。”

“我可是为你好。“姚盛杰死皮赖脸地说,“你不知道吗?女孩子就喜欢坏男人,你抽根烟就会让她们觉得你忧郁,颓废,想要保护你。”他将又一支点燃的烟放在我面前。

这时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敲门声,“我可以进来吗?”甜美的声音瞬间净化了房间里污浊的空气,丁玲的到来令我幸福不已。

“进来吧。”姚盛杰抢在我前面答应了一声,然后对我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我才想起自己仍处于他的威胁之下。

我看了看手中闪着微弱火光的香烟,转念一想,这说不定真是一个表现的机会。如果我能展现出刚才陆磊抽烟的姿态,丁玲一定会被我的另一面所折服,正如姚盛杰所说,女孩子似乎都喜欢行为不良的男生,姚盛杰的话总是既讨厌又正确。那一刻,我把香烟当成灵丹妙药,用嘴含住滤嘴猛地吸了一大口。我希望那股浓烟会像魔咒一样唤醒我身上某种不同于往常的气质,在这个紧要关头一下子抓住丁玲的心。

其实,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们专挑一些没有实际意义的破事来展现自己的魅力,为什么女人们又乐意以此作为评价男人的标准。如果头脑清醒一些就会发现,那些坏男人的生活往往会陷入自我毁灭,还会为身边的人带来不幸,而像我这样循规蹈矩生活的人,才能过上更安全也更长久的人生。可惜,世人的价值观偏偏有悖于最基本的生存法则,而我作为世人中的一员,即使对他们扭曲的价值观不敢苟同,也只能默默遵循他们的观念。最好的例子就是,我为了获得人们的关注,玩起了我自己也不清楚究竟魅力何在的摇滚乐。

一股魔烟涌入口中,我却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任凭烟雾在我的口腔里横冲直撞。我的体内好像爆发了一场火灾,充满了呛鼻的气味,我不知所措只好用力下咽,魔烟开始往四面八方逃窜,霎时间,我的食道、器官、鼻腔似乎都充斥着这股外来入侵者的味道。很快,我的身体产生排异反应,我开始一个劲地咳嗽,试图把附着在每个器官内壁上的外来气体全部赶走。

在身体一阵激烈的反应中,我看见丁玲走了进来,充满疑惑地看着我。我想要向她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告诉她并不是我自己要吸烟的。但是,如果她喜欢吸烟的男生该怎么办?那我就要想办法来解释为什么我会吸烟失败,比如这个牌子的香烟和我平时抽的味道不同,我一下子不能适应……各种各样的理由在我本就混乱的大脑里打转,导致的结果是我咳嗽咳得更猛烈了,我弯着腰,手捂着喉咙,不住地发出令人不悦的咳嗽声。在丁玲的注视下,在乐队成员的注视下,在我最在乎的几个人的眼光下,我丑态毕露,苦不堪言。

世上就是会有些像我一样的倒霉蛋,就算付出成倍的努力,准备好了一切,在关键时刻还是会因为一些可笑的意外,把整件事情搞砸。老天爷总是很偏心,把运气源源不断地分配给那些他中意的人,让他们在生活中万事顺心,即使是挫折也会化作他们蜕变的理由,而那些被他遗忘的人,则从来不见幸运的踪影,一辈子几万天的生活,每一天都乏善可陈。

我也常常反省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思索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改头换面,但是最终却发现这种可笑的平庸大部分都是与生俱来的。我性格中的任何一点都无益于我在这个竞争的小社会中夺人眼球,所有人从一开始就认为我这样的庸人应该甘当丑角,而任何为自己平反的意图都是可耻的。如果说那些幸运儿的角色是像太阳一般发光发热,那么我的任务则是作为大家的垫背和笑料,像一团又脏又臭的肥料一样为土壤供给营养。

我在一股强烈的自怜自哀之中结束了这期待已久的一次排练。对于演奏的表现如何,我大脑空空,毫无印象。我只知道演奏过程中,刚才发生的那愚蠢的一幕在我脑中如同漩涡般旋转着,我不断告诫自己我再也不要抽烟,再也不要当众尝试没有把握的事,再也不要装模作样死要面子。但是,每次我使劲地抹除不好的记忆,就会想起更多记忆中的污点,像是一个不讨喜的小丑,连大红色的嘴唇都涂得七歪八扭。

排练结束,大家各自收拾乐器准备回家,姚盛杰见我紧绷着脸,一言不发,便嬉皮笑脸地走过来,像往常一样那我开涮,把丁玲都逗乐了。我没有听清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这一天下来丁玲对我的印象一定已经跌至冰点,覆水难收。既然如此,不论他再怎么雪上加霜,我也不必在乎了。

就在这时,姚盛杰使劲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天都这么黑了,你还不快送丁玲回家?”这让我实在不知道他是出于愚蠢的好意,还是要将恶作剧进行到底,因为我无疑将受到拒绝,并再一次陷入尴尬的境地。

我像是绞刑架上的囚犯一样等待着丁玲说,“不用了”,但是她却一言不发,只是脸带微笑。僵持了几秒钟后,姚盛杰又用他坚硬的肘关节撞了我一下,示意时机难得,我只好硬着头皮顺着他的意思轻声问了一句,“你要我送吗?”

“嗯,好啊。”

清脆如风铃般的声音在我脑中回荡。那一瞬间,丁玲就像是头戴光环的天使,她的笑容自然而大方,她的姿态毫不矫揉造作。在她碧绿色目光的照耀下,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作茧自缚的小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