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当这个字眼落到你头上的时候,就意味着你的一部分人权已被理所当然地剥夺,并且你没有抗议的权力。它仿佛掌握着未来生活的审判权,像是一条不可避让的湍急河流,如果无法成功渡过就会落入万丈深渊。我不知道这一可怕的概念是否真实准确,只是人云亦云,在不知不觉中就准许它植入了我的大脑。
我转动着手中的铅笔,昏昏欲睡,做完赶工到凌晨的数学作业此时应该正躺在老师的办公桌上接受红笔与大叉的蹂躏。讲台上,高三新换的班主任又一次尝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讲述人生大道理,她之所以演讲得如此慷慨自如,主要是因为她占用的是我们的午餐时间,而非她宝贵的课时。我的肚子里传来一阵阵苦恼的叫声,我的上下眼皮反反复复地打架,于是我从班主任千回百转的说辞之中只听出了一个意思——高三这一年要是不好好学习,你们就喝西北风去吧。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的体育课,还没等我们来得及离开座位,数学老师的身影就像挥之不去的幽灵一般出现在教室门口,“下周的测验范围要考到第九课。”她推了推眼镜说,“你们班进度慢了,我来补课。”
全班同学哗然一片,因为这意味着珍贵的放送时间将再次被“征用”。我伸头望了望四周,期待着谁站出来表示不满,但是所有人似乎都在等着别人抗议,谁都不想扮演反派角色。
“你们有谁想上体育课的,可以去,不过考试考不出可别怪我。”老师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我这样辛辛苦苦,都是为你们好。”
我做好了随时都能离开座位的准备,跃跃欲试地观察四周的动静,像是站在起跑线上,就等人发号施令一样。不一会儿,班上胆子最大的同学高高兴兴地走出了教室,我心中暗喜,一般这个时候整个班都会蠢蠢欲动,只要再有两个人胆敢反抗,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跟着跑去操场。
然而,三分钟过去了,没有第二个人起身离开,最佳的反抗时机已过,教室里也恢复了平静。“好,看来班上只有一个人不在乎自己的未来。”数学老师那狡黠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笑容,“我们不管他。把书翻到第三十四页。”随即,教室里响起了整齐的翻书声,而且一点也不比刚才的喧哗逊色。
这时我意识到,高中两年多以来,班级同学间所建立的那种反叛的默契和团结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土崩瓦解,同龄人的集体妥协在我眼前活生生地上演。的确,那些过去吊儿郎当,和我一样漏交作业,考前临时抱佛脚的家伙们,最近一个个都像是被洗脑了一样开始认真做题,那些嘴上抱怨课业繁重、考题艰涩的同学们,考卷上的成绩却是越来越优秀。
不仅如此,大家的价值观也因受到大人世界的压迫而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那些善于玩乐,叛逆不羁的坏孩子们不再是班上的焦点,取而代之的是过去我们眼中的书呆子,他们摇身一变成了众人膜拜巴结的对象。不知从何时起,大家的话题从一切娱乐活动转变成了想考的大学,想选择的专业,而诸如“一本”、“商学院”、“金融专业”这样明显带有大人社会标签的词,如今一旦被提及,都会引来赞许和渴望的声音。这种转变我感到了背叛,因为我仍在坚守着乐队,坚持着曾经备受推崇的反叛角色,而那些庸人却早早地举起了投降的旗帜。
不过,我这种悲壮愤慨的心情很快就自己动摇了,其原因可以归咎于“敌军”的势力太过强大。老奸巨猾的家长和老师们此时联合起来,向我们不负责任地灌输这样一种的思想:“最后三天的考试将决定你们的未来,如若失败,承担所有责任将会是你们自己。”
过去,无论做错些什么,我们受到的惩罚顶多就是挨骂挨打,只要过几天一切就会归于平静。对于那些状况,我们早就练就了一副厚脸皮,对什么都能轻松地说一句,“去他的!”然而,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没有谁能负担得起一个长达几十年的沉重未来。尽管他们在听到大人们的说教时,表面上显得不以为然,但是心中却不禁慌乱、迷茫,甚至焦虑起来,而这恰恰是许多大人们想要的结果。
我随心所欲的的自由国度就此沦陷,每天像是僵尸一样面无表情地端坐在课桌旁,被剥削到只剩两三分钟的下课时间唯一的用途就是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走廊,在教室与厕所间来回。唯独音乐教室旁那个破烂的储藏室里还维持着一小片净土,乐队成员们就像从没听说过高考这回事一样,继续每周相约在放学后排练,这处变不惊的阵势反而令我有点不安。
“饿死了,没力气弹了。”姚盛杰嘟哝着嘴说道,高三的放学时间越拖越晚,导致我们排练的时间也一延再延,“董雅然最近不来看排练,我们都没点心吃了。刘闻骏,你们是不是吹了?”
“我们好着呢!”我连忙申辩道,“她说作业太多实在没空过来。”
“你早饭多买一份留到晚上不就行了。”陆磊掏出冷冰冰的馒头,抓紧时间啃了两口,“赵曦不好意思,要陪我们几个高三生留到这么晚。”
“我没事,反正回了家也没什么可做的。”
“陆磊,我们最近的排练频率能不能减少一点?”我说,“大家最近学业繁重,等到高考之后再恢复也来得及。”
说完我才发现自己的语气已经被班上的同学们同化了,和这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不符,顿时间大家安静了下来,在陆磊严肃的注视下我显得很不自在。“你准备高考吗?”陆磊停顿了一会儿说,“我记得我一开始就和你说过,我不打算考大学,等高中毕业就会开始做职业乐手。”
“我以为你只是随便说说。”我回忆起他当时的模样,虽然一脸成熟和坚定,但毕竟那时才高一,稚气未脱,而那时的我也一样,因此许多话我都未曾当真。
“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过得这么浑浑噩噩?”姚盛杰插了进来,“况且现在是最紧要的关头,怎么可能减少排练时间,你说对吧?”他对陆磊抛去一个默契的眼神,好像有什么惊天秘密似的。
“嗯。”陆磊接口道,“既然提到了我就现在宣布吧,我们很快就有机会去酒吧演出了。”
“真的?”赵曦听了顿时两眼放光。
“还没确定。”陆磊说,“不过这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这时传来一阵吵闹的乐声,原来是赵曦的手机响了。从他看屏幕的表情我们就能知道又是他母亲打来的电话,这是几乎每天都会发生的事,但惊人的是他竟每次都能以不同的理由来解释他为什么这么晚还没回家。可能是为了防止母亲听到乐器的声音而穿帮,他接起电话便离开了排练房。
“其实我和姚盛杰早就讨论过了,只是一直没机会和你说。”陆磊郑重其事地走到我面前,“我们打算从酒吧开始,慢慢打响乐队的名气,然后找一个唱片公司签约。希望你想清楚,毕业之后到底和不和我们走同样的路。”
“可是……”这问题有些突然,我觉得猝不及防,“那赵曦怎么办?他明年还没毕业,如果你们要签约的话……”
“我倒不担心他。”姚盛杰说,“赵曦那小子很有主见,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可你脑子一团乱。”
陆磊说,“如果到时候赵曦选择离开也没关系,毕竟主唱容易找,贝斯手就难多了。”
我立刻捕捉到了陆磊这句话的精髓,恨不得听他重复说个几遍。这支乐队在即将飞黄腾达的时候,竟然希望我能够留下,并且将我列为不可或缺的一员,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热血沸腾,内心选择的天平立即从现实转向了梦想。
尽管到现在为止已经做了无数考题,为应付考试屡次通宵达旦,但我依旧糊里糊涂,从没真正想过今后的道路,我不知道自己该报什么样的大学,什么样的专业,甚至不清楚怎样的人生才真正适合自己。就好像长时间不照镜子会觉得自己的脸陌生一样,我对于从未好好思考过的人生感到生疏。
一周后,酒吧的演出机会确定下来,我的考虑时间也就此结束。在我面前的两个选择,一边是沉闷的教室,可怕的考试,以及接下去四年的读书生涯,而另一边则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们,成为职业乐队的机会,我们可能就此成名,比考上大学更早地赚到钱,让身边的人对我们刮目相看。天平两边的砝码彻底失去平衡,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他们接下来的逃课计划,更不可能拒绝自己内心对于不凡人生的向往。
演出前一天,我们四个人集结在操场边上,说是要讨论演出安排,其实主要是计划明天如何顺利逃课。听陆磊说,这次的演出会有五个乐队共演,而我们不巧被安排在第一个,这比我们高三的下课时间还要早上一个小时。
“我们能不能和酒吧里的人商量,晚一点上场?”我战战兢兢地问道,知道自己的意见一定会受到反驳。
不出所料,姚盛杰马上呵斥道,“你真胆小,就逃一次课又怎么样?”
“不过,这么早出场,酒吧里客人也很少吧。”赵曦说。
“我们是新人,当然排不上什么好时间。”陆磊答道,“但是这一次如果能给酒吧老板留下好印象,以后就能以此作为阵地发展。”
“第一印象很重要。”赵曦点点头,“六点开场,我反正没什么问题,你们准备怎么逃课?”
“我打算明天装病请假。”我说。
“不行,万一被你爸妈拆穿怎么办,这反而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姚盛杰说得对,这次演出必须万无一失。”陆磊说道,“我们在晚自习的时候溜出来,这样就算要挨批也是后面一天的事了。”
“你们的乐器都放我这里吧。”赵曦说,“我四点半就放学了,在教室里随时待命。”他调皮地笑了笑,似乎在策划一场有趣的战略游戏。
“好,我们三个就短信保持联系,谁先溜出来就第一时间通报另外两个。”
我们默契地同时点头,确认计划无误。第二天晚上,我一收到姚盛杰的短信,便装出肚子很疼的样子,向老师示意去上厕所,我满脸皱褶的痛苦表情应该会让她相信我会去很久。接着,我以最快的速度从三楼跑到二楼赵曦的教室门口集合,几个人背上自己的乐器,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这个时候,高一高二的教室基本已经无人留守,给我们的逃跑计划降低了难度。
教学楼与校门口之间夹着一个操场,上面空荡荡的没有遮拦物,很容易被人发现。我第一次觉得操场如此宽阔,放学后的游荡如此危险,我胆战心惊,生怕哪个老师突然出现识破我们的计划,但是加速跳动的心脏并未使我想打退堂鼓,反而把这种危险的体验转化成了兴奋之情,此时我观察了下其他三人,果然个个都和我一样意气奋发。
经过短暂的讨论,我们设计好了出逃路线,选择沿着相对隐蔽的自行车车棚往校门口走去,车棚的蓝色顶盖在上方为我们做掩护,即便某个高三老师此时刚好站到窗边眺望,应该也不会看清我们的身影。
就这样,我们谨慎前行,终于来到了最后一道关口,校门口的保安室里,看门的大叔正在用学校的电话煲着电话粥。尽管如此,他那双犀利的眼睛仍然直直地盯着窗外,如果被他逮个正着,我们就前功尽弃了。好在,我们早有准备,派毫无罪状的赵曦打头阵,大摇大摆地往校门口走去,而我们几个高三生则压低了身子,倚着保安室的窗户下沿“匍匐前进”,最终有惊无险地逃离了校园。
谨慎起见,我们保持沉默低调,一走到马路前方的转角,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跟踪,才放声欢呼起来,紧接着是我们此起彼伏的笑声。我从连续几个月压抑的学习氛围中突破出来,感觉就像用自己的双手把监狱的牢门用力掰开一样过瘾。要不是怕太矫情,我一定会大声呼喊,“自由万岁!”
我们欢笑打闹着向酒吧赶去,仿佛全新的人生道路在我们面前敞开了一样,而逃课计划则为这一里程碑的事件增添了不少戏剧性。青春的叛逆和梦想在奇迹般的契机下燃烧生光,而我们四根蜡烛在一起互相助燃增益,似乎昏暗的酒吧里不需要打开灯光就能被我们的心火照亮。
尽管只有短短二十分钟的演出时间,但是我却充分品尝到了自由和希望的滋味,它们像是甜蜜又火辣的跳跳糖,含在嘴里连连迸发,带来高频率的刺激感和欢快的气氛,令我眼前的世界变得五光十色,未来如同光辉的女神一般正微笑着向我招手。这一刻,我坚信自己的选择完全正确,我听从自己内心的指引,真想把赵曦的话筒抢过来大吼一声,什么高考,什么成家立业,让它们都见鬼去吧!
那晚的演出太过兴奋,以至于我回家的路上贪婪地反复回忆,忘记要回家应付可能已经知情的父母,忘记要编造一个圆满的理由,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处于高三的风口浪尖。我光顾着赞美自由,却没有意识到只有关在笼子里的人,才会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笼外自由的价值。
我一打开家门,就见到母亲发疯似的向我冲了过来,悲喜交加的脸上瞪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随之而来的,是父亲厉声的咆哮,“你到底去哪儿了?”他皱着眉,绷着脸,悬在大腿边上的右手似乎随时会向我抽来。
“我……我……”我的大脑被这一幕吓得有点短路。
“怎么又背着那玩意儿。”父亲发现了我的贝斯,“你又跟着乐队玩去了?”
“不是玩,是演出!”
“演出?”母亲伤心地说,“下午接到你们老师电话,说你突然不见了,我们打你手机又一直打不通,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你。”她开始抽泣,“你是想担心死我吗?”
我摸出自己的手机,假装惊讶地发现手机没电了,其实这是我们计划中的一部分,离开学校之后就把手机全部关机,防止大人们找到我们,但我没想到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我真不该那么由着你。”母亲哀叹着说,“早知道就不该让你玩乐器,我好好的儿子就这么学坏了。”她用纸巾擦了擦眼泪,表情十分失望。
“你听着,接下来每天我来接你放学,一切外出活动都不允许!”父亲的话像是审判官手中的木槌一样沉重地敲响,对我刚决定不久的道路判了死刑。
我对他的强权做法感到非常愤怒,“你们没有权利剥夺我的自由。”我抗议道,“其他人都可以继续做乐队,为什么我不可以?我已经决定不考大学了,这是我们乐队集体的决定。”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父亲的脸愤怒得扭曲了起来,母亲则绝望地用双手掩盖住整张脸,似乎觉得我已经不可救药。
“我的人生难道不该由我自己决定吗?”
我感到自己反抗的声音就像一首激烈的摇滚歌曲那么惊心动魄,可是它却在父亲一记重重的巴掌之下停止了播放,就像好不容易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黑胶唱片放到高潮处突然损坏了一样令人唏嘘。
“你才几岁,还和我谈人生。”父亲的声音大得几乎让整个家都震颤了起来,“人生是什么样的,你懂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