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有些老旧了的照片,色彩陈旧,边缘泛着些昏黄,看得出主人平日里一定时常将它拿在手中反复端详,才会经年累月的生成如此的印迹。它被镶嵌在一副精致的相框之内,四周雕刻繁复的玫瑰环绕着照片中的女孩,雨默眯起眼睛细细看去,那女孩看似只有15,6岁,素面朝天,长发如瀑,眼神清澈单纯,站在一片蓝天白云之下,笑得甚是美好灿烂,看着看着,她忽然睁大眼,女孩子的五官渐渐与杨淑人重合,如出一辙。
“杨阿姨……”雨默不禁呢喃出声。
姚户点点头,“那年她才14岁,我却已有36岁,应媒妁之言娶了第一任妻子,有了一个10岁的儿子,夫妻情份始终不冷不热相敬如宾,浮华刚刚做到有起色时,我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去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农庄,淑人是我所住下的农家里最大的孩子。谁能想到第一眼见到淑人,我一个36岁有家有儿的男人,却如何也停不住自己的心跳,好笑么,我竟对一个比自己小了多岁的孩子动了感情。”说到这里,姚户显得既无奈又温柔,他将相框重新拿在手中,静静凝望着,“这就是那一年的杨淑人,之后再遇到她,已是20余年后,如你所见,她完全变了一个样子,性格似乎也被整个扭转,这20年间我多少也知道她所经历的事情,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倾覆了自己的感情,最后男人弃她而去,而后她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在去医院流产的路上不知为何忽然就更改了主意,虽生下了儿子,却又无法做个称职的母亲,为了赡养儿子,她只能不断的从一个男人身边跳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当然她会轻而易举的选择我,也是因为看中了我的财权,这些我都清楚,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眼里,淑人却与20年前那个率真干净的女孩无异,何小姐,你是否觉得无法理解?”
雨默摇了摇头,她听得些入神,因而一时语塞。
姚户像是得到了肯定一般的继续说,“我的儿子们,无论是青林还是青森都不理解我的选择,为什么我一个花甲的老人,不甘寂寞,不惜离婚也要娶一个小上我10几岁的女人?他们想我贪图美色诱惑,以致失去了理智的头脑,最终被骗去钱财,骗去感情,咎由自取,我无法辩驳,因为这是事实。”
“……杨阿姨可否记得您?”
“不,不,她并不记得,成婚当晚我曾试探性的问过她,但在她的印象中始终没有我。”姚户笑笑,眼角的皱纹汇聚起许多凄苦。
“您可以对她说出实情,治好她的病,今后好好生活。”
“晚了。上天要谁的命,谁就不得不将命全部还给上天,这就是人生。”姚户深深叹息一声,眼里都是寂寞,“我已过了半百,明白这生死由命的道理,并非人还有眷恋,就能够凭着那心气延续性命。”
雨默垂下头,再抬起来时,不由得泪光闪烁,“姚先生,您找我来,是想我完成杨阿姨的什么愿望?”
姚户一怔,接着面露欣慰,“看来我并没有找错人,你果然感性且聪明。去吧,去代我见见淑人,听听她最后的话,我相信她做梦都想再见杨恩泽一面。”
雨默起身道别,临走时又回转过身,向姚户深深鞠上了一躬,“谢谢您。”她是从内心开始尊重起了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
爱情总是需要代价的,姚户曾辜负了他人,如今又被他所爱的女人辜负,这看来是一场十分公平的因果报应,但即便是要得到这份果报也是不易的,它往往需要极大的勇气,坚持与深爱。熟是熟非?根本就没有熟是熟非。
杨淑人所在的地方,是姚户特别挑选的。看似人烟稀薄,荒草不生,却又是宁静开阔,空气清新,不必担心车辆来往的喧闹,亦不用忧心姚家上下的流言会影响到杨淑人的情绪,眼不见心不烦,神之静心之安,如此安排,姚户对杨淑人的心意全在其中了。
雨默到达的时候,杨淑人正在沉睡之中。一年未见,她的脸色腊黄,双颊深深的凹陷了下去,原来总是骄傲的被发胶紧紧固定在头顶的头发如今不需要发胶,便可已经稀疏的搭在了头顶,薄薄的一层,如枯草一般,让人想起刚刚出生的婴儿,雨默想起一年前她推开家门精力无限聒噪不止的样子,不由得鼻尖一酸。她忽然想起那年杨淑人对负气的杨恩泽所说的话,希望将来当你再也无法见到我时,也能为我流下眼泪。原来那时,她便已经是生病了。
也许是陌生人的气息使杨淑人感到不安,她在睡梦中慌乱的呻吟了几声,便颤抖着睁开了双眼,看到雨默,杨淑人清瘦的脸颊出现了一种近乎狂喜的微笑,她急切的晃动着瞳孔,在雨默的身侧飞快的扫视着,当看到的依然是空无一人的房间时,狂喜渐渐变成了一种习以为常的失望。
雨默忍住心痛,她轻轻拉住杨淑人的手,说,“恩泽正在来的路上。”
杨淑人使力摇了摇头,笑着说,“你这孩子一点也没变,爱说好听话安慰人,我是病了,又不是傻了。”声音微弱的,仿佛随时都可以散掉,“你是因为知道了,我偷拿了姚户的钱的事情,才来的吧,他们有没有为难你们?那笔钱是我留给恩泽的,确保我死后,恩泽也能够好好生存下去,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它的所在之处的。可雨默,不要急,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不要再想这些了,恩泽需要的也不是那些钱。”雨默说着,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傻孩子,哭什么。”杨淑人想伸手帮雨默擦擦眼泪,手臂抬到一半,便失力沉了下去,她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恩泽无法原谅我,你也不喜欢我,觉得我并不称职,是个只考虑自己的,自私的母亲,现在我又私藏了丈夫的钱,我是真的该死的。是啊,我的确是很自私的,以前啊,我就总想,我应该是会得到报应的吧,你看,现在我真的得到报应了,我得了病,我快要死了,我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爱我的人,我众叛亲离,一无所有,甚至连我自己的儿子都不愿意记得我。雨默,我是一个特别失败的女人,我的一生毫无作用,伤害了很多人,因此,最后,最后我也希望自己能有点用处,给孩子留下点什么,挽回些什么,弥补些什么,但是,我依然还是只能伤害别人,不是恩泽,也是别人。”
雨默摇头,不断的摇头,她已经泣不成声,“恩泽只是不知道您病了,他现在不在家里,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飞奔过来的,阿姨,您等等,我这就去将他带来。”
杨淑人沉默的看着雨默,“他逃走了……”
雨默点点头,“一年了。”
“是我害的。”杨淑人将目光投向窗子,窗外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映着蓝天白云,偶尔有几鸟一晃而过,看起来十分寂寞。
杨淑人说,“恩泽小的时候,我总是责怪他误了我的前程,说他在不该出生的时候出生了,说都是他的错,害我年纪轻轻便带了个拖油瓶。久而久之,每次在觉得会受到伤害之前,恩泽都会躲得远远的,有几次还是被警察发现他昏睡在了公园里才带回家的,这次应该也是一样的。但是恩泽也不会走的太远,他放心不下,也舍不得放手,他就是一个这样的孩子,永远被动的期待别人证明他的存在他的价值,而当有人真的愿意证明他的时候,他反而更加害怕,更加想要逃避,归根究底,这孩子本性不坏,他只是怕自己让别人失望,因此变得懦弱胆小,只会逃避。”
雨默点点头,“我都知道。”
杨淑人回过头来,静静的盯住雨默,双手用力将她拉得很紧,“所以我才选择了你,雨默,请答应我这个将死之人的最后请求,陪着恩泽吧,永远不要放弃他,永远都要拉住他的手,一直,一直陪伴着恩泽吧。”
“我答应您,除非他不再需要我。”雨默点点头。
杨淑人这才终于放心了似的松开了雨默的手,她重新闭上眼睛,微弱的说,“你要记住我的话,你要保存好我送给你们的东西,雨默,我相信你会记住我的话,我相信是你一定会明白的,告诉姚户,我不会说出钱的所在的,好了,现在你走吧,我累了,想睡了。”
雨默还有很多的话想对杨淑人说,她想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真正爱着她的人,那个人就是他的丈夫,他一直默默的爱了她想念了她很久,她想告诉她杨恩泽在内心深处会痛恨她的理由无非也是因为爱,因为爱她,所以才失望心寒,她还想告诉她,她的丈夫叫自己来探望她的理由,不是想要问出钱的去向,而是想要完成她的愿望,她还想对她说,将钱还给姚户吧,他是个值得你爱的男人。然而面对着杨淑人疲惫的脸,雨默却一个字也说出不口,她忽然觉得一切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有很多事,做错就再也无法挽回,而错过了,也真的就只能是错过了。
从杨淑人家里走出来,雨默的眼泪洒了一路,她回到了市内,在离家不远的树林旁静静等待着,她想起杨淑人现在的笑容,那是一种安静的,无望的,近乎透明的脆弱。
夜越来越深,萧瑟的寒风伴着零星的飘雪从天空缓慢的降落下来,这一年的初雪终于还是来了,雨默的眼泪刚刚被冷风吹干,便再次流淌了下来,透过模糊的泪眼,她终于看到了杨恩泽疾驰而来的身影。
他应该是如往常一样,在睡前偷偷跑到家门前坐上一会,为了不被发现,还特别绕了远路,从树林穿过,再躲在树荫下悄悄察看,雨默慢慢走过去,迎着风,感觉内心一片被凌迟的痛感。
“你这样能看到什么?”在杨恩泽背后,她轻轻的问。
杨恩泽一惊,过了很久才僵硬的转过身来,看到雨默红肿的双眼,他的目光变得复杂而抗拒,“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等你。”雨默平静的说。
“你回去吧,我只是路过。”说着,杨恩泽如往常一般,转身想要逃开。
雨默走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杨恩泽,艰难的说出一字一句,“你站在那里,隔着一道门,你以为很近是吗?你以为这样就能够确保我们的生活是吗?可是你不知道白天家里被姚青森毁了一半,你也不知道你的母亲为了你未来能够过得好一些私藏了姚户的钱,你更无法知道她现在患了重病,已经垂危,之所以仍在挣扎,就是希望能够见你最后一面,杨恩泽,你告诉我,你就这样远远的站在这个地方,你能知道什么?”
杨恩泽的身体彻底僵硬起来,变得比这冬日的气温还要冰冷,他木然的转过身,狠狠抓住雨默的双肩,“你说什么?谁为了谁做了什么?谁又要死了?谁?”
雨默掩目痛哭,“求求你,快去见见她吧,再晚……”
“你在骗我。”杨恩泽笑了起来,“她那样意气风发,家庭幸福,刚刚生下了儿子,还取名叫幸福。怎么会死?怎么会为了我私藏姚户的钱?你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回家,何雨默,这样下三滥的谎话我劝你以后还是少说,我杨恩泽……”
“啪。”
雨默使出浑身力气打了杨恩泽一个嘴巴,她抓住杨恩泽的衣领,怒视着他,一语不发。
杨恩泽怔愣的站在原地,几秒钟之后,他的双手颤抖的抓住雨默麻木了的胳膊,“走、走、走……”他断续的,慌乱的重复着这一个字。
“雨默,快带我去,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