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很值得纪念,似乎也很值得感激。至少这是多年之后,雨默唯一一次,见到她从出生以来最重要的人们都围聚在身边。过去那些是是非非似乎都变得异常缥缈,轻得像一团云雾。
徐妈徐爸一见雨默就张罗着吃饭,雨默没来得及问一问杨恩泽与沈避安的谈话内容,就被任静池拉进厨房,一间窄窄的厨房,围了大大小小四个人,转身之际很容易就撞到对方,于是传来一阵带着无奈的笑声,雨默不擅厨艺,只能做一些例如洗菜的力所能及的事情,因此也更加有时间和空余来观察其他人的表情。
淡然,安和,平静,温柔,还有珍惜。人类的肢体语言真是神奇,即使不讲话也能传达出如此之多的信息,且难以掩饰与欺骗。而最能表达出个人想法的语言,却经常包含了伤害与谎言。人类依靠着文明进步,却又在时不时的在文明之中慢慢遗忘了初心。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这句话说来不过8个字,而又有多少人能真的还记得自己最初的模样。就连雨默自己也很难保证。
过去的何雨默的的确确存在在这里,而过去的何雨默也的的确确永远停在了这里。
杨恩泽说过,他如今后悔他最初的选择。可过去时间的杨恩泽也说过,他唯一不后悔的,就是将雨默带到了自己身边。
人呐,都只能活在当下,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四个人,8道菜,徐妈徐爸加上任静池的勤快,很快就完成了晚餐。雨默成了传菜员,一盘接一盘的将餐桌填满。沈避安与杨恩泽还在门外,两个人掐灭了烟蒂,在烟雾缭绕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话,雨默走近,听到一句浅浅的,没办法,人是无法回头的……她立即抬起腿,将脚步踩得很重。拖沓的脚步声让沈避安与杨恩泽停止了对话,雨默隔着门轻轻敲了敲,“吃饭了。”
雨默看过电视剧,知道人们通常会把无法理解又难以接受的剧情称之为狗血剧情,而她现在所做的工作也与此类似,雨默既不接受自己笔下出现狗血剧情,也难以接受自己的生活与电视剧相似。
但若现在她与别人说起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定会让人倒吸一口冷气,并大呼狗血。
任静池,沈避安,何雨默,杨恩泽。
多么不可理喻的四个人。她爱过杨恩泽,试图与沈避安交往过,与任静池是最好的朋友,而任静池,又是沈避安最爱的人。
这样一想,雨默就变得寝食难安,饭到嘴巴几口就没了食欲,罪恶感再一次深深的升起,许盈盈坠下楼去后僵硬的侧脸一直就在眼前挥之不去,好在徐妈徐爸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亲生儿子沈避安的身上,让雨默在很多能够与自己相处的时间里,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尽量压抑住心里翻涌的痛苦。也好在,她对调增情绪还算轻车熟路。
许久没见,徐妈最关心的还是每个人的健康,任静池始终微笑着坐在沈避安身边,一脸安心的模样,沈避安亦不像原来那般抵触徐妈徐爸的关怀,甚至还愿意主动帮父母加菜加饭。
雨默不知道在她不在的时间发生了些什么,她只知道,沈避安的种种改变,都是任静池的功劳。
话题最后不可避免的转到杨恩泽身上,经过上次不小心触到雨默痛处的事情,这一次徐妈显得谨慎很多,杨恩泽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反而十分坦然的主动提起了自己的母亲。
“她去世时的表情看起来很安详,还带着一丝笑容。我想面对死亡时,她是不怕的。”
“我在几年前见过她的那个孩子,在读名校,长得很像我母亲,看起来也很健康快乐的样子,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让他去承受我们的陈年旧事了,他该有他的新生活,所以,我并没有与他相认。”
“在国外,还好,每天就是读书回家两点一线,我基础不好,学语言就耗费了太多时间,哪还有精力像女孩啊哈哈。”
“回来是因为姚家把不讨好的活计扔给了我。”
“以后还走吗?”杨恩泽下意识的看了雨默一眼,滔滔不绝的讲话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我不知道。”他耸耸肩,说,“现在我考虑不了这些,我只能希望自己,把该尽的人事,都尽了。”
吃完饭,由于赶路疲惫,雨默早早就躺下了,迷迷糊糊中熟悉的梦境又再一次侵入她的大脑,这一次,雨默在梦中闻到了气味,是铁锈,淋了水的铁锈一般潮湿寒冷,她照样一步步挪到病房前,用尽全力想要推开那扇门,门开的那一瞬间,雨默睁大眼睛,一声尖叫,她猛的从床上坐起,心脏猛烈的跳动着。隔了几秒,雨默冲出屋子,跑进厕所,将胃里的残渣吐得干干净净。
吐完之后整个人都清醒了起来,雨默不想再回到房间,于是决定去外面走走,她抓了一件厚实的大衣,踏着不知谁的棉鞋就走出了大门。
一阵寒风吹来,雨默打了个寒颤,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她曾经喜爱冬天,明明这样寒冷,又这样孤独。也许人长大了,看到的黑暗面就多了,以前看冬天,是美雪,是棉花糖一般的触感。现在,一想到冬天,只能想起万物萧条,天地撒冷。
雨默暗暗叹息一声,再像前看,忽然看到一股悬空的青烟,再仔细看,烟的出处是一个宽阔而熟悉的背影。
雨默屏住呼吸盯着那个背影看了一会,有点不忍打扰他一个人的时光。
该迈开的脚步还是要迈开的。
雨默将手插进口袋里,边走边寻求一点温暖。
杨恩泽被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身毫不惊讶的看着雨默,雨默看住他只剩下一截的烟屁股,说,“你抽得太勤了。”
“嗨。”杨恩泽死性不改的笑笑,掐灭的香烟,“烟暂时不能让人死,却能让人快速清醒。”
“清醒?”雨默不置可否的笑,“如今你还有什么需要清醒的事情么?”
“很难说。”杨恩泽呼出一口白气,“我不了解自己,所以可能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走过的路就不后悔。”
杨恩泽摇摇头,“你什么时候也喜欢自欺欺人了。”
雨默苦笑一下,“我也是需要改变的。我长大了。对于大人来说,适当的自欺欺人也是一种聪明。”
杨恩泽看看雨默,笑说,“那个,说话,怎么治好的?”
雨默茫然的摇摇头,“不知道,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能流利说话很久了。也许该谢谢避安哥,我曾作为他的课题,他也曾尝试为我治疗。大概我脑子真的有问题,治的时候怎么也治不好,不治了莫名其妙就好了。”
杨恩泽安静的听完雨默的一段描述,问,“你真的不介意沈避安的事了?”
雨默歪歪头,“我倒是好奇你们聊那么久在说些什么。很意外吧,我也有了好奇的心。”
杨恩泽不语。
雨默坐在一旁的石凳上,说,“不介意了。我倒是因为这件事松了口气。”
“为什么?”杨恩泽不解。
雨默沉默一下,抬起头艰难的问,“你,还记得许盈盈吗?静池姐出事的时候,我恍惚以为回到了那个时候,我从没那么害怕过,在沈避安旁边,罪恶感总是如影相随,我已经不想再因为自己让他人伤心。”
“那件事跟你毫无关系。”
“即使你这么说。”雨默笑笑,“可发生过就是发生过,我们都不能否认曾经。”
“或许。”杨恩泽走近几步,坐在离雨默最近的一个是石凳上,说,“或许,我该向你道歉。那时候,我一走了之,还有之前种种……”
雨默轻轻皱了下眉,与杨恩泽在一起总是让雨默有一种闷痛感,这句话更是最直接的一击,让雨默刚刚抚平的心绪止不住的呼啸起来。
“我没想到你会道歉呢。”雨默扬起声音,尽量把语调控制得轻松,“不过,其实你不需要道歉,你离开的理由我其实都懂,你拼命甩开我的原因,我也明白。”
“你明白?”杨恩泽有些诧异。
“嗯。”雨默平静的点点头,“我虽偏激,却不愚钝。如果我跟你走了,我的下场恐怕就是跟在你身边,白天打工,晚上等待你,无人会帮助我支付我的学费,也无人再会去听我的理想。而将我留在这里,我既能够上学,也能够坚持住自己的理想。你也可以选择让我带着爱你的心继续等待你,可惜那时候的你以为你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回到这里,与其让我怀有无保障的期待,不如让我永久性心死。这样,你轻松,我也轻松。”
雨默平静的讲述让杨恩泽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张张嘴不知再说些什么,他以为雨默一定恨透了他,那么就让她带着恨意也好,可是在这段话下,杨恩泽的内心产生了剧烈的动摇,他开始怀疑,是否他的决定生确的。然而雨默接下来的话冷静而又凌厉的直接给了他最准确的答案。
“杨恩泽。我感谢你的心思,却又对这份心思怨恨无比,我痛恨你的自负,我何雨默如何竟能让你如此小看。你又如何能在一念之间,就决定了我的未来。”
杨恩泽彻底失落起来,一直以来,这份心思曾被他视为骄傲与动力,未曾想过,对雨默来讲,却是最残忍的剥夺。
他咬咬牙,坚持着说,“可我直到现在仍不后悔。”
“当然。”雨默平静的看着杨恩泽,说,“它的代价只是让我们变成如此的,关系。”
杨恩泽沉默了。是的。雨默说得没错。即便他以关心为名义推开雨默,也不能让他的行为显得更高尚,更值得原谅。
杨恩泽眯眯眼睛,内心迅速泛起的酸涩蒙上了双眼,也许他不该在这里与何雨默谈话,这是一个陷阱,让他早已沉在深海底一动不动的心脏浮浮沉沉,一会功夫就越出海面,与杨恩泽打了个照面。
杨恩泽闭上眼睛。习惯性的选择了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