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默是在恍惚中,看见杨恩泽的,就倒在莲花商厦下的马路上,被人群团团围起,救护车的鸣笛声呼啸而过,眼前,是杨恩泽一条血肉模糊的腿,骨头全部支出来,混着血水,简直像是待宰杀的羔羊,人们说,不知为何天空忽降重物,直直的压住了路过的杨恩泽,准得好像事先便有准备。
后面再说了什么,雨默已经再听不到,她的大脑开始剧烈的嗡鸣,头痛使她的胃里翻腾不已,哇的一声,雨默吐了起来,呕吐之中,她眼前开始流转起一幕一幕,穿着破旧白裙的女孩子,灰尘漂浮在阳光之中,破旧的桌角,一只苍蝇从头顶盘旋而过,女孩子一步步走向半掩着的门前,轻轻伸出手,父亲血肉模糊的一条腿就横在眼前,再往前看,是裂开的头颅,还有站在一旁的,手持斧头,气喘吁吁的母亲,女孩子惶恐的惊叫出声,母亲扔掉斧头,跑过来捂住她的嘴,颤抖着,泪流满面的说,“别叫,别叫,孩子,我杀掉了,杀掉他了,以后,他再也不会欺负我们母女了,也再不会有人因为你是女孩子,就伤害你了……”
雨默蹲下来,泪流满面,“妈妈……”她轻声呢喃着,渐渐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雨默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从头顶的吊瓶来看,这是医院了。
“雨默,雨默,你终于醒了……”有温柔的女声在呼唤着她,她顺着声音的方向回过头去,看到任静池的面孔。
“你胖了……”雨默温柔的笑了笑,“我为什么在这里……”话说到一半,她忽然从床上弹起,抓住任静池的双手,问,“恩泽呢,恩泽呢!”
“你别急,别急。他没事。”任静池连忙压住雨默,说,“你别担心,他刚出手术室,目前还在昏睡,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
“哦。”雨默安下了心来,见任静池仍面有难色,心又再一次提起来,“只是什么?”
任静池看看雨默,叹了口气,“避安让我暂时瞒着你,但是,我总觉得你早晚都会知道,只是他,他的双腿和一只手臂都被整齐截掉……虽是保住了性命,但……”
雨默平静的听完任静池的话,平静的握了握她的手,“没关系,活着就好。”
任静池看着雨默坚定的侧脸,明白她已为自己做了选择,她点点头,说,“是,活着最好。”
雨默微微一笑,“我要去看看他。”
任静池担忧的看看雨默,“可你刚刚才醒。”
“我又没有生病,我只是,记起了一切。”
“真的?”
“嗯。”雨默点头,“那故事不太美好,却也没有那么令人难以接受,静池姐,我有妈妈,我也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也许是不愿醒来面对自己残败的身体,杨恩泽始终睡着,雨默隔着玻璃看到杨恩泽平静的睡脸,目光慢慢滑到他缠满纱布的身体上,心里疼痛不已,却没让眼泪掉落一滴,她想她是不能够流泪的,她一定要坚强的,带着笑脸的等着杨恩泽醒来,之后给他一个温暖的笑意,告诉他,雨过天晴,一切都会好起来。
为了加强对杨恩泽与雨默的保护,沈避安似乎托了不少关系,一层层查到姚青森的头上,就像当初为任静池将李俊交由检查机关一样,这次为了雨默,他也是费了心思。媒体,舆论,警察的围攻令姚家大乱起来,雨默看着他前后忙碌的模样,心里充满感激,一个谢字怕已不够传达她的情感,只能加倍的努力活着。
不久,雨默接到了姚户的电话,那个苍老的男人在电话里,第一次如此虚弱的对雨默说,“我老了,身边数来算去,也只有两个儿子,雨默啊,我已经没有可以再失去的东西了。”
雨默回说,“我也一样,我和恩泽,早就已经没有再能失去了东西了。”她希望能在杨恩泽醒来之时,给他一个平静的未来。
雨默的笃定却让任静池心怀忧虑,她在私下里不无担忧的对沈避安讲,“如今雨默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可若是杨恩泽醒来,却也未必能够接受她的这份心意了。”
沈避安点点头,表示认同,“一切都看他们的缘分了。”
杨恩泽醒来的时候,已是半个月后,雨默当时正在外面,任静池给她打去电话,她便飞快的跑回医院,看见的,是杨恩泽沉静的侧脸。
任静池与沈避安都站在门外,见雨默赶来,任静池将雨默叫到一旁,悄悄说,“他刚刚才得知自己身体的事情,虽然并未表现出过于激烈的情绪,可是却也没发出过一点声音,不吃药不喝水,就连警察来询问时也都是一言不发,我们很怕他心理无法承受,想不开,做出傻事来,你要多劝劝他一些吧,或许,他会听你的话。”
雨默点点头,拉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杨恩泽自然是看见了雨默,他的眼光向她的方向轻轻动了一下,之后便闭上了双眼,装作睡着的模样。
雨默安静的走过去,在一旁的床位上坐下来,轻起声音,问,“刚醒来的感觉如何?”
杨恩泽不为所动,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依旧闭着双眼,平静的躺在床上。
雨默上前握住他的手,说,“我想,一定很疼,一定很失望,很懊恼,也很愤怒无助,我想你一定正在经历煎熬与绝望,没关系,无论这过程有多长,我都会在这里,所以你大可以尽情的发泄,如你只想这般一言不发,这样也好。”
杨恩泽的手指动了动,终于睁开眼睛,他缓缓侧过头,静静望着雨默,这一望,就好似已经望见了他们彼此的一生,杨恩泽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加清楚自己的心念,也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接近自己的希望与失望。
他想,这一生,他是就此断了的。
杨恩泽的手被雨默的手覆盖住,温暖从皮肤的纹路传至每一条神经,他贪恋的想在这份暖意中停留了一会,可他又无比清晰的明白他始终都是要再次遥远的离开这双手的。
杨恩泽想抽出手,雨默察觉到他的意图,她连忙加紧手上的力度,将他的手再一次紧紧的握回到手中。
这情形让杨恩泽忽然想起他决定离开的那一天,阳光就如今日这般打在何雨默的脸上,明与暗相互交缠影响,使她的五官变得立体而生动起来,眼前苍白瘦弱的女孩哭泣着,为了留住自己,拼命的抓住自己的衣角,少年的他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她脸上纵横的眼泪,那一秒,他多希望时间就此停止,他能够走上前去,轻轻擦干她脸上的泪水,接着吻一吻她漂亮的双眼。
他见识过雨默的美丽,离开后自然也见识过更多女子的美,妖娆的,性感的,清纯的,天真的,可爱的,女人们来来往往,如水中捞月,竟没有一个人真正扎进过他的心底,也没有一个人能比现在眼前的这个表情恬淡的女孩更加美好。
这么多年,他对她冷漠,残忍,躲避,逃离,最终,她却依然愿意站在他的身侧,杨恩泽不止一次的问自己,杨恩泽,你何德何能。
是啊,他何德何能。
杨恩泽张了张嘴,扯着沙哑的喉咙,说,“雨默,向前走吧。”他看进雨默的眼睛,认真的说,“如今的我,已经是真正的截然一身,我既不能向前,也再无未来,这残破的身体也只能拖累你,你又何苦一定要拿自己的人生来浪费,雨默,这不值得。”
雨默嫣然一笑,她仍旧紧紧握着杨恩泽的手,说,“我一直在问自己,当初那样放弃自尊的挽留究竟值得不值得,想来想去,我觉得如果时光倒流我仍会如此选择,现在的这个选择,多年后我的也一定会对自己说,如若回到当初,我也依旧会紧紧抓住你的双手,即便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推开我。恩泽,你心的值得与我心里的值得恐怕并不在同一个天平上,如当初一样,如今你也没有权利决定我的选择与未来,你怎就知,我在你身边不会幸福?你怎就知,你全然没有能力带给我幸福?别太小看我,也别太小看你自己,不过就是少了一条胳膊两条腿,难道它们连你的心都夺去了么?”
杨恩泽不语,目光中却已有点点泪光涌动,雨默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额头,“无论我看过多少风景,无论我识得多少人,如果我心里始终都在牵挂你,那么也就只有在你身边,我才可以看见幸福的样子。我心中的杨恩泽,一身缺点,连温柔带人也会别扭,又喜逃避,可虽然如此,他却终究是有担当且有决断的。你叫杨恩泽,失了手,失了脚,你也还叫杨恩泽。就当是圆了我的梦,我不需要你负责我的人生,我的未来,它自有我妥善处理,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你心里是否愿意让我站在你的身旁。”
许多年了,即使自己母亲去逝时他也没有放声大哭过,雨默含着泪光望着此时像孩子一样嚎哭着的杨恩泽,心里又是辛酸,又是轻松,哭吧,哭吧,她想,像孩子一样痛哭吧,明天,我们都会成长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