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可真是一个不错的姑娘呀。姑娘呢,虽然不错,可就是罗嗦了一点儿,就跟我妈一样。不过呢,听我妈罗嗦习惯了,现在,再接着听梅兰罗嗦,仔细想想这其实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她对我罗嗦,说明她关心我嘛。你看,她怎么不去跟村头的那个瞎子大丙叔叔去罗嗦呀。她跟瞎子叔叔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关系嘛,犯不上跟他罗嗦,也懒得罗嗦,只有我才是她心中最关心的人。一想到这里,我就豁然开朗了,决定接受她的罗嗦。罗嗦就罗嗦吧。那位也许说了,有个这么漂亮的姑娘跟你罗嗦,关心你,孙子,你就知足吧,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我们想让人罗嗦还没难个荣幸呢。这么一想,更豁然了。再者说了,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跟我罗嗦跟谁罗嗦呀。假如她没事跑到建军那几个家伙的面前跟他们罗嗦,我一定要吃醋了。就是嘛。唉,这么一想,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跟你罗嗦,确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幸福归幸福,可是她一下子给我弄了这么多的书,我怎么看的完呀?她是不是对我也太好了呀,哼,好得都过了头了。这些书呀,丢又不能丢,看呢,又不想看,哎呀,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说她还要时时检查我看的情况,这不是要了我的老命了。正在那里胡思乱想着呢,一抬头,忽然看见了二叔停在门后石榴树下面的那辆坦克般大小的摩托车。一看见摩托车,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今天这所有的倒霉事就是摩托车给害的,虽然这辆跟那辆不是一回事,但不管怎么说都是摩托车,虽然不是一个牌子的,但起码也有着某种亲戚,正所谓父债子还,哼,假如我现在不好好收拾它一下,还真是对不起自己了。想到这里,我把书包猛然往地下一扔,昂首挺胸地走了过去,然后,三下五除二,就把车子从石榴树给弄到了空地上,怒气冲冲的,像是跟它有杀父之仇似的。梅兰看我突然调转船头回来,还以为我不走了呢,正在那暗自高兴呢,可是,仔细又一看,我回来不是冲着她,而是冲着那辆摩托车,立刻吓了一跳,大叫道,你要干什么?
我拍了拍车座,笑嘻嘻地说,干什么?我要收拾收拾它,今天它可把我给害惨了,见到摩托车不骑两圈,要遭雷劈的。
梅兰说,这可是我姑父的宝贝,假如你要是骑它的话,会不会被雷劈我不知道,但是,我却知道你一定会被他揍的。
我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今天我就把屁股豁出去了。
梅兰说,看你那样子,你会不会骑呀?你要是把它弄坏了的话,估计你接下来的日子可真的不太平了。
我说,不会骑?我闭着眼睛也能骑,没事,没事,我就骑一圈,今天我本来希望建军把大鲨鱼的摩托车赢过来过过瘾呢,谁知道他那么不济,输了不说,还给关到了公安局,今天我要是骑不到摩托车的话,我连觉都睡不着。说到这里,我也不管梅兰怎么劝阻,坚持要跟她显示一下我的高超车技,一个飞身就骑了上去,左摸又摸,装得还挺像。摩托车,哼,谁不会骑,跟骑自行车似的。一看我这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梅兰也不再劝我,帮我把车弄出来,然后,推到空敞的地方,方便我发挥。我骑上去,踩了两下,发动起来,一加油门,嘿,走了,走得还挺快,就跟飞似的。一看我这副冒冒失失的样子,梅兰又有点儿害怕了,在一旁不停地喊,下来,你快下来,不行的,你会摔着的。
我说,没事儿,你看,我开的不是很好嘛,我开车的技术不是很好吗,告诉你,我们家的老头子以前是开坦克的,将门虎子,这么一辆小小的摩托车还会难道我吗?要不要我给你来个惊险的车技。
梅兰说,别,别,你真的会摔到的。
我说,没事。
话音刚落,猛然一加油门,呜的一下,车子一下子就飞了起来,跟腾云驾雾似的。我浑身轻飘飘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涌上心头,这不挺容易的吗?哼,别说一辆小小的摩托车,就是给我拿来一个火箭,我也照样飞上天。可是,火箭没上天,摩托车倒是上了天了。我净胡思乱想了,却忘记了看前面,我简直是闭着眼睛往前闯的。别看我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其实,心里挺害怕,毕竟这是我第一次骑这么大的家伙,心里不由地紧张。因为第一次接触某种东西的时候,最怕的就是紧张,一紧张,就会出错,一出错,麻烦就来,我的麻烦还不小。光注意手底下的油门了,忘记了注意前面,抬头一看,妈呀,前面一棵树。马上就要撞上了。撞上你就赶紧减油门呀,不过,太紧张,忘记了这回事。当时心里一直想着,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想了大半天也没想出来该怎么办,脑袋里立刻一片空白。幸好后来又突然明白过来,赶紧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管了,逃命要紧,否则,小命就送在这里了。于是,从车子上跳下来。我是侥幸逃脱了,可是,摩托车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棵大树上。砰,哗啦。轰然倒地。我虽然侥幸从车子上跳了下来,坐在地上,可是,自己的衣服却挂在了车子上,被拖着滑动了很远。也没有其它的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屁股上火辣辣的,就像是被烫到了似的。我扭头冲梅兰做了个鬼脸。我看见她的脸色都变白了。当然,梅兰的脸本来都够白了,我的意思是说,她的脸变得更白了。
她赶紧跑过来,扶起我,连忙问,怎么样,怎么样,你没事吧。
我说,我是一点儿事情没有,可是,那辆摩托车的事情可就大了,三叔回来我该怎么跟她交代呀。他一定会打死我的。哎哟,我的屁股。
梅兰说,怎么啦?怎么啦?
我说,我只是觉得这屁股火辣辣的,跟坐到了烧红的烙铁上似的。
梅兰说,我看看,我看看。
她一看,立刻忘记了害怕,呵呵笑了起来。
我说,怎么啦,怎么啦?
梅兰说,你自己看看。
我一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后面的衣服已经七零八落,被磨出了两个大洞,露着两个黑糊糊的大洞,就像两块烤糊的大饼。
梅兰说,你的屁股都被烤糊了,再加上的甜面酱,胡椒什么的,都可以吃了。
我说,你好过分呀,我都变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梅兰说,哼,谁让你逞强的,不让你开你非要开,开就开呗,还玩惊险的动作,这下遭报应了吧,好受了吧。
说到这里,她扭头一看,发现院子外的那条大路上,有三条影子被夕阳的余晖拉得很长,便赶紧大叫道,快点儿,快点儿,他们回来了。
我说,谁回来了?
梅兰说,我姑姑和姑父,快点儿把摩托车弄回车棚里去,否则,他们一看到这个情形,我们俩就有好一顿排头吃了。
我一瘸一拐地扶起摩托车。梅兰在旁边帮我推着,飞快地弄回车棚,此刻腿也不疼了,屁股也不热了。弄回车棚之后,用块雨布盖上,先躲过这一劫再说,大不了以后把偷偷把它修好就是了。一切完毕,我和梅兰的头上都冒热汗了。不是热的,是给吓的。
我说,呃,镇静,镇静,一定要镇静,哎呀,我怎么镇静不下来呀,你说我该怎么办呀?怎么办,死定了。
梅兰说,你别老是站在这里走来走去的呀,快点儿坐下来,看书,看书,姑姑他们一看你在看书,就会觉得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你在这么走来走去的,他们一下子就可以感觉出来异样来,快点儿坐下。说着给我拿条凳子。我一想这办法倒是不错,二话没说,照着凳子一屁股坐下去,却又嗷地一下站了起来,妈呀,太疼了,我的屁股。话音刚落,三叔,三婶,还有靖明,已经进了院子。三叔笑呵呵地看着我说,哦,三儿,你也在呀,刚才你鬼叫什么呢?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刚才我在帮兰兰做饭,一下子坐在热煎饼上了。
说着,捂着屁股。
靖明那小王八蛋突然绕到我身后,拿起了我捂在屁股上的手,不停地哈哈大笑。一边笑,还一边不停地喊,哦,哦,三哥的屁股两半了。
三婶走过来,看了一下我的屁股,笑着说,哦,煎饼上难道有沙子。
我说,怎么,做煎饼不用沙子?兰兰,你怎么把沙子放煎饼里了,还不快点儿去看看?
梅兰“哦”了一下,说,我再去看看。
她转身去了厨房,我只好单身作战。
我说,好了,好了,我也该走了。
三叔说,怎么走了,留下来吃晚饭。
我说,不了,不了,我还有回家做作业呢?
说着,也不管他们信不信,拿起书包一瘸一拐地就逃了出去。还没有走出六十步,我就听见三叔从院子里发出了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叫声。我知道东窗事发了,也顾不得屁股上的伤,跑得更快了。
当我胆战心惊地回到家的时候,几乎已经屁滚尿流了,发现家中的气氛并不是我所想象中的那么剑拔弩张。尽管我的那个极端敏感,拥有未卜先知能力的父亲很可能已经从街坊邻居那里听到了一些风声鹤唳。但一切都平静如常,平静得简直都不可思议。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征兆?在乡下,任何秘密都是容不得半点儿隐瞒的,哪怕是一些芝麻粒儿大小的事情也会在第一时间之内传播到四邻八乡的,快得简直可以让某些媒体惭愧得直想用脑袋撞墙。我的父亲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的。既然知道了,那事情就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呃?事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我的脑海里立刻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形。我才刚一踏进家门,门就从后面被关了起来。我的父亲从阴影中走出来,沉着脸,将手中的皮鞭甩得“啪啪”响,一脸的诡笑。我吓得立刻跪了下来。
父亲说,说吧,今天干什么去啦?为什么回来的那么晚?
我说,今天数学老师补课,所以,下课就晚了一些,下课晚了一些,我回来的当然也就晚了一些。
话音刚落,父亲手中的皮鞭就劈头盖脸地向我挥了过来,一边揍还一边不停地怒吼道,好小子,还不说实话,快说。
两鞭子还没有扛住,我就什么都招了,大叫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了。
然后,父亲的脸上才露出一丝得意的笑,道,这样才像话,早招了也就不用再受这些皮肉之苦了嘛。
对嘛,事情原本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呀。
可是——
不对,不对,一定是哪个地方弄错了。家里之所以这么安静,一定有什么阴谋。况且,我们今天所做的这些事情又是这么惊天动地,大得都足以上我们本地报纸的头版了,父亲不可能得不到什么蛛丝马迹的。我记得那是我们第一次上电视。当时,出现在新闻中的画面就是,建军和完酒后努力得推着摩托车,而我和张国庆在一旁催促围观的人赶快下注的情形。我回到家的时候,看见电视里正在播放这一段新闻。我一看心想坏了,于是暗暗地做好了扒掉裤子被揍屁股的准备。然而事实并非如此。那个时候,母亲正在把父亲的换洗衣服一件一件地收拾起来,叠好,放进一个大包里,一边收拾,一边说些关心的话。我想,我的父亲的建筑工程队又要出发了。在故事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跟你们说过,我的父亲从部队复员之后,就和他的一帮老战友承包了一个建筑工程队,奔波在祖国的各个城市之间,继续为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建设而增砖添瓦,贡献自己的最后一丝力量。在我那少年懵懂的印象中,这支建筑工程队就像是一支长年流浪在外的原始部落,随着水草的丰富程度而不断变换居住的地点。这个地方的楼房盖好了,就转换到另外一个地方,继续战斗。而我的父亲就是这个部落的酋长。只是他的下巴下面少了一撮显示威仪和权利象征的大胡子,手中也没有一副象征权利的手杖的酋长。他带领着自己的部属,长年奔波在外,为生活,为建设,足迹已经踏遍了全国各个大城市的各个角落。现代化的气息蔓延到哪里,他们就要在哪里安营扎寨,进行日复一日地劳动,披荆斩棘,高楼大厦平地起。在每一次浩大的工程结束之后,回到家的时候,他们的老婆孩子几乎已经无法认出他们的样子。因为在这一段为期不短的时间里,他们已经变得又黑又瘦,胡子拉碴,就像是一群真正的原始人那样,样子野蛮无理,却又时时充满着豪爽之气,哈哈笑起来的时候,声音是那样的得意和从容,就像自己刚刚打赢了一场很大的战役似的。但不可否认的是,那个时候的父亲,已经完全成为我少年时期真正的偶像。因为从他们的身上,让我看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男子汉气概,那种一言九鼎,想做就做,说话落地砸坑,决不反悔的豪迈让我为之倾倒。我爱我的父亲,我爱父亲的这种豪迈。在父亲的身上,我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真正的阳刚之气,什么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但是,现在,那些居住在我父亲曾经付出血汗劳动的高楼大厦里的某些所谓的文明人却送了他们一个不怎么文明,而且,颇为资产阶级的称号,叫做包工头。我讨厌这些所谓的文明人戴着有色的眼睛来看人的目光。时至今日,我仍然对那些一直无法理解建筑工程队这一神圣而伟大责任的城里人极为的反感。我讨厌他们嘴里那些一口一个“乡巴佬”的称呼。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人才刚刚离开农村不久,甚至是他们的老父老母还在农村过着乡巴佬的生活。因为他们根本就无法想象,一群可以在数月之间就可以把一片不毛之地的荒野地区变成一处高楼大厦林立的人,是多么的伟大和神圣。他们更加无法理解,假如没有像我的父亲这样的一群兢兢业业的劳动者,他们这些所谓的高贵的城里人恐怕还要像元谋人那样住在山洞里,过着饮毛茹血的原始生活。当我们的父亲身着蓝色的卡尼布劳动制服,戴着用竹篾编织而成的,或者是用塑料制成的安全帽,坐着覆盖着帆布的大卡车,携带着几十台模样怪异,高大笨重的机器,在第二天黎明来临,迎着朝阳,朝着新的目标轰轰烈烈地出发的时候,那种几百台马达一起轰鸣,数百人一起挥手告别的阵势让我们热血沸腾,甚至感觉到整个大地仿佛都在为之震动。他们坐在破旧的卡车上,冲着我们不停地摆手,装出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让他们的婆娘和孩子赶紧回家去,然后,就在我们充满着复杂感情的目光中,渐渐地消失在卡车在奔跑时候飞扬而起的尘土中。此刻,有谁能够读懂在他们在装模做样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一副很不耐烦的表情中,所表示的真正内容,又有谁能够了解他们此刻的心情。我想,那时,年少的我们是无法了解的了。当我们这些完全不涉世事的少年们看到我们的父亲就这样离开的时候,心里不仅没有一丝难舍的别离愁绪,反而还会流露出无比兴奋和快乐的神情。因为他们这一去,将会有好几个月不回来,这将意味着我们的太平日子和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的来临。
当我们站在村口,看着那些笨重而庞大的车队在初升的太阳下缓缓地离去的时候,当我们在车队的后面看着漫天的黄沙迎风而起,弥漫着整个乡村的天空和田野的时候,我们这些渴望自由,渴望幸福生活的少年的心中,一种一九四九年的感觉就会油然而升,解放啦。那个时候,初升的太阳柔弱的光芒正弥漫着整个乡村的宁静,洒落在乡村的每一个角落,撒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我们的父亲的车队,正慢慢消失在这无边的朝阳之中。今天,当我对着电脑,穿过记忆的栅栏,用文字记述那些年少的岁月的时候,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个青春期的夏天,那些十五六岁的少年们,在父亲的车队离开时所扬起的尘土中,正满怀希望的遥望着远方美好的生活,体味着对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的向往,体味着对未来的崇敬和恐惧,在各种复杂而又简单的事实面前忐忑不安。在那个时候,他们既想成为一名像他们的父亲那样英勇无畏的建设者,穿梭于各个大城市之中,去征服这个世界,去了解这个世界,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却又害怕被那些迎面而来的大风大浪冲击得漂泊不定。那个时候,他们内心的心情是兴奋的,却又是紧张的。在这种矛盾重重的心情当中,他们每次都会在黑暗中猛然惊醒,倾听着那些年少的青春的冲动在自己的体内慢慢地成长,慢慢地成熟。然后,任凭那些懵懂不定的血液在不安和恐惧中暗自伤神,在那些处于青春期的激流中不停地跳跃,直至四顾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