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回国的时间越来越近,苏新荷越来越雀跃。她把旅行箱合了又开,带给叔叔的礼物她反复确认了很多遍;没有什么事情不招她发笑的,她的面貌焕然一新,苹果小脸透着玫瑰色的霞光。她每天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欢快,哼着跑调的小曲,静美的湖光山色也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预备着见路家松要穿的红色连衣裙她熨了又熨,生怕哪一点不平整。她把头发精心打理得如同绒毯一般。去机场前,苏新荷整体地确认了一下,一个拉杆箱,一个手提箱,肩上还有背包;衣裳的颜色很趁心情,发型也很完美。再有十几个小时就要熬出头了,光是想想,她都要笑出声来。
苏新荷刚刚坐上去机场的火车,手机响了。她掏出来一看,是路家松发来的。
“不能去接你了,抱歉。”
她又重看了一遍,无论她怎么擅长愚人愚己,这句话只能解读出一个明白无误的意思。她使劲擦了擦手机屏幕,也没能拂拭出朵花来。苏新荷的脸色急转直下,手像筛糠似的颤。她白信了耶稣,他是不灵的;如果人这辈子真的是称愿而来,那她上辈子一定是对路家松做了极残忍的事,不然他没有理由这么丧心病狂地欺负她。
路家松去了机场。在国际到达的出口,他远远地注视着一袭红裙的女孩子,推着一辆四轮小车,里面小山一样摞着三大件行李,一步三回头地走着。她的发辫散着,眼睛浮肿,孱弱的步子像是被霜打过似的走不了直线。她出了门,跟着一个上前招呼生意的司机上了车。
苏新荷回到校园里,在已经成为废墟的图书馆前坐下。除了流泪,她很难想出一个更适合的行为方式来表达她心中的悲与气。光看路家松的所作所为,她有一万个理由跟他绝交。她怒不可遏——如果他曾经那么慈悲地对待过一只素不相识的猫,怎么就能够对老朋友如此狠心;衣服,巧克力,香烟,洋酒,能毁的都毁了吧!她简直要怀疑他的人品了,她认识的那个心细如发,有妇人之仁的叔叔隐到哪里去了?气到极点便生出许多悲来,她预备了一切,唯独没有做好失去他的准备。
“书记。”
苏新荷不知道路家松怎么找了来,她也顾不上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她抹一把眼泪,嘴角的肌肉像是要笑,又被她仅存的那点尊严制止住了,就这样似笑非笑地,她看着眼前人——一看便知他的养静用功又有了新成就,他瘦了许多,看起来健壮,年轻,富有朝气。可是自己呢?像是嗖的一下子老了的,也就在一夜间。
苏新荷单刀直入,“你给我一个不去接我的理由。”
“我要在两个女孩当中做一个选择,而我选的不是你。”
苏新荷觉得脑袋里像是打了个雷,脚下一软,简直要站立不住。“为什么不是我?”
“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喜欢你?”路家松盯着她,极严厉地,“她和我的人生目标是一致的,而我和你是完全不像的,我们有分歧。”
苏新荷死死地攥住心口处的一小块衣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扭曲地哈哈一笑,痛苦又狂傲——她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我们分明是一类人。我们都活泼,诙谐,乐善好施,爱憎分明!没有什么事能够让我们往心里去的,也没有什么事能让我们害怕,”苏新荷颤抖着上前一步,“你所钻研的、实践的,那些孔子、老子和释迦的遗教学过的才能够懂,难道‘林黛玉究竟是来报仇的还是报恩的’这样的玩笑话也叫分歧?我们没有势不两立的矛盾。”
路家松无动于衷地立着,像是个水泥浇筑的假人。他时而咳嗽一下,时而把手插进裤袋里,但是脸上的皮肉始终没动,仿佛世间有天大的悲戚都近不了他的身。“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苏新荷皱了皱眉,落下泪来,“你是不是要找一个实际的女人?是不是因为只要同廖家的小姐结了婚,你就有了房子,有了车子,连同以后孩子的教育、医疗问题都解决了?是不是欺我一无所有?你这样子造业,不怕遭报应吗!”苏新荷试图以恶毒的话激他,哪怕他肯说一句带着点人味儿的话也好,哪怕罗织一套善意的谎言来诓她也罢。可是什么都没有,好久不见,她真的要认不出来他了,他严酷,果决,真的像极了五蕴皆空的和尚。
“我要走了。”路家松没有回应,他静静地转身,“她下班了,我得开车送她回家。大晚上的一个女人开车不安全。”
这是一个无风的夏日夜晚,风筝挂在云里,弯如镰刀的月亮像是在诽笑她的呆蠢。“人渣!”苏新荷拾了一把地上的土块朝他砸去,厉声道,“回去做你的乘龙快婿,孝子贤孙吧!”她的声音在旷地里回响,带着哭腔的。
土石击中了他的脖子,路家松屏了一下息,依旧迈着向前的步伐。
苏新荷像是想到了什么,疾走了几步,一把揪住他的袖子,满脸泪痕,“他们都说你不愿吃苦。叔叔,你别理那些没意思的人,你证明给他们看!我们一起学习,一起奋斗,高楼大厦我能住,茅屋草舍我也能住。最重要的是,我懂你,我懂你的好,也知道你心缝儿里的苦。你在北京吃不惯,我跟着你回武汉!用不了十年,那些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人见着我们都得客气客气!”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路家松凝看着像是要疯了的她,惨笑着。
“叔叔你醒一醒!”苏新荷使劲晃着他的袖子,“你不是说人就是灵魂吗,你问问你的心!之前我认识的、像个大孩子似的你哪去了?你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那部电影吗,灵魂是自由的,像海鸟一样自由!什么夫为妻纲,什么孝悌忠信,别被那些狗屁不通的迷了心!人这一世,生不过七尺之形,死不过一棺之土,为自己活一回,可不可以?”
“你认识的那个人不是我。像现在这样,缄默的,不会哭的,无爱无恨的,把心埋在冰窖里嘴边还含着笑的人才是我。回去吧,我已经和她重新开始了。”
苏新荷呆若木鸡,她还想再抓了他去,可是却动弹不得,不过数丈之遥,她觉得像是人道与天道那么渺茫不可及。她看着他一寸一寸地消失在如絮的白雾里,身上着的家常衣服怎么看怎么像是鼓胀的僧袍,如同当真要御风而行,成圣成贤了。
苏新荷一个星期没吃饭,从没觉得饿过;偶尔喝一点水,即便从没觉得渴过。她暴瘦十斤,轻得像片叶子,叶凡宁追着她问有什么减肥秘籍。
这天下午,许久没出门的苏新荷想去山上走走。她登临至卧佛寺,见一位法师正带着众僧侣放生一只松鼠,口中不断念诵着六字大明咒。苏新荷懵懵懂懂地随着,见那只松鼠从笼子蹦跳着出来,左顾右盼地,像是不愿离苦得乐;法师用手指轻轻拱一拱它的肚子,它轻快地跃进深林当中了。见到此景她无缘无故地又流泪了。
观毕,她返回学校。月凉人静,苏新荷惦念起那只松鼠,她已经认出那是一种启示。“可是有的人就是这样,”苏新荷模糊着双眼,自嘲道,“明知道唤不醒他还是要唤,明知道说不过他还是要说,明知道慷慨赴死者是不愿死里求生的,却像傻子似地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早前她总是听人说心像揪着似的疼,她老笑人不够豁达;现在她终于体味出这词的生动来,就像是故意拧一下猫的尾巴,简直能疼出十万八千里。
苏新荷还是在老地方枯坐着,眼泪流得像失了控的水龙头。她扯着袖子擦脸,把眼泪咽进肚子里,有人丢给她一块手帕。她呜咽着道声谢谢,没有抬头。旋即又听见了那微微的咳嗽声,浑厚的,标志性的。
她像是被电蛰了似的站起来,那人已经快步闪身入了树荫里。“叔叔!”
那人又往前迈了几步,终究停了下来。
苏新荷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去,拿手帕擦擦眼睛,“你别走!我不会再说些让你为难的话。下午在庙里见着一只松鼠,我把它附会成你,你之前说我俩缘分已尽,今天我明白此言不妄。我当真要撒手了……她噙着泪,“只是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你有没有爱过我?”
路家松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演员,谁知临了的时候还是演砸了。他眼睛梢带着泪,低低地说,“我爱过你,而且还爱着。我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忘记你,一年、两年,或许一生,我的痛苦不比你少。三生石畔的绛珠草究竟是来报仇的还是报恩的,我们各执一词,你不记得了么——你今天会觉得苦,若干年后你会知道我是对的;你或许会恨我无情无义,但有时候无情最是深情。包你眼泪的手帕我留着,如果哪一世真的前缘未了,也算是个信物。”
“天凉了,你回吧!我得去接我女朋友——现在应该叫太太——下班了。”他拭了拭眼睛,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