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坚的逃跑让整个剧组在午夜两点彻底疯掉,油制片和其他几人在酒店外寻找胡坚还没回来,我和安安陪着田朗坐在房间门外的地毯上叹气,梁一明从电梯里走出来,拎着一个袋子,怀里还抱着几盒711尚且能填饱肚子的饭,最上面那盒是她打麻将时最爱吃的鸡丝凉面。
先吃点东西吧,才有力气去找男演员啊。咦,大家都跑到哪里去了。中国好场记梁一明看了一眼空荡的走廊,开始分发夜宵。她拿着一袋子布丁、包饭、卷饼还有几个大肉包子,大家在午夜看到这些像饿狼一样扑向了梁一明。
我不吃了,你们吃吧。田朗倚在墙壁上揉了揉头发,把卷饼还给了梁一明。
我没有冲胡坚发脾气吧,一直都顺他的心意吧。田朗忧心忡忡地问我们,他已经困到神志不清,连监视器的上的画面都看不清楚了。
他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不吭一声跑了呢?太没有责任心了。田朗揉了揉脸,又叹了口气。
别让我再遇到胡坚,以后我见一次打一次。安安吸溜了一口鸡丝凉面,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711会在今后一段时间呢,成为我们通宵拍作业的救星。
大家在走廊里商量下一步的计划,完全忘掉了一个人留在房间里的摄影师哥,等到大家凑齐,商量好怎么安慰、向师哥道歉时,推开房门的瞬间,师哥正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往八九个纸杯里倒着刚烧开的热水。
哎呀,不用担心我啦,这样子的事情我遇到很多次啦,男演员跑了,女演员跑了,还有投资方跑了的,来来来,喝点热水,休息休息睡觉嘛。摄影师哥拍拍田朗的肩膀,招呼大家坐下。
怎么办?片子还拍不拍了?从室外寻找胡坚未果的油制片几人一进房间便问田朗。
明天你和我去一趟胡坚的学校,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宿舍楼我还是知道的。如果见到胡坚,他实在不想拍,那我也没办法,片子进行不下去了,朋友还得做得吧。田朗说。
可我看他那样,睡一觉再来碗热汤,就能乖乖地回来继续当男一号了。我又想到了傍晚吃饭时胡坚喝汤那一脸享受的表情。
好了好了,大家都辛苦一天了,都休息吧,明天再说。田朗安慰大家。
什么明天,再过三个小时就天亮了,真是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吃得比猫少。况且你看这房间,安安指了指标间里的两张床,又指了指我们剩下的三男五女八个人,怎么睡?田大导?
这是制片的活啊,不要问我,制片你怎么搞的,只定了一间房?
没想到会拍到这么晚,当初大家不是说好要回学校睡得吗?再说了,多订一间房就多花几百块,喏,预算已经所剩无几了。油制片使劲儿在包里掏着钱包,吸油纸、指甲油、睫毛夹、爽肤水等等一堆小东西叮叮当当从包里掉出来,还有一坨揉得皱巴巴的卫生纸。
包里掉出一张通告单,出去租机器、租房间、买道具的钱,大部分的钱都花在了吃饭上,我往后翻着,发现最后一页用红笔写着243,这大概就是目前我们所剩下的钱了。
穷逼!以后我再也不要跟穷逼交朋友!再也不要跟着穷逼剧组!我和安安异口同声地说。
抗议归抗议,折腾了一天之后大家已经到了一种“有床便是娘”的地步,八个人两张床横七竖八地睡倒在一起。
凌晨四点多时,油制片翻了个身,把我给挤到了床下,我披上衣服缩在地板上看着凌乱成的不成样子的房间,田朗歪歪扭扭地趴在床边,安安一个人霸占了一大床被子,梁一明盘成个圆弧形,躺在安安旁边,像极了一只冬眠的熊,其他人也都各种姿势昏睡了过去。一个标间就这么着睡了八个人,不知道有没有人怀疑我们聚众那啥。
电视机里播放着三流歌手制作粗糙的MV,我把声音调到最小,盯着屏幕发呆,要是这时候谁能给我一张整洁舒适又温暖的大床,那我马上就嫁了。
第二天一早,大家顶着黑眼圈和冒痘的脸退房后,便打车一路杀到了胡坚的学校,打算在胡坚上课之前找到他,问问他休息够了是愿意回来当男一号呢,还是继续处于剧组的通缉在逃阶段。
田朗建议大家放下东西找个地方暖和暖和,他和油制片去宿舍楼找胡坚就好了,田朗知道胡坚上午有课,早上上课前这段时间应该很好堵人。
我和安安还有师哥几人涌进了正对着通往教学楼主干道的一家粥店,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前面大批赶着上课的学生浩浩荡荡走过,不知道田朗和油制片找到胡坚了没,我们几个只好随便买了点早饭坐在窗前等待。
梁一明说她要去对面食堂买杯豆浆,几分钟后,当梁一明端着热腾腾地豆浆从食堂缓缓向粥店无精打采地蠕动时,一个穿着藏蓝色羽绒服的人影急匆匆地从她身边蹭了过去,撞了梁一明的胳膊肘一下。
哦,我的早饭。反应慢半拍的梁一明看着撒了一地的豆浆哀伤地摇了摇头。
坐在粥店玻璃窗前的我们当即认出身穿藏蓝色羽绒服一闪而过的人就是胡坚,大家丢下手里的吃喝推开门跟着奔跑的胡坚一路追去,胡坚不愧是体育生,矫健而轻巧的步伐在拥挤的上课人潮中灵巧地像一头小鹿,只不过这头鹿是爱喝汤并且说福建话的。
我们不知道胡坚为什么急匆匆地跑,但是为了能把片子顺利拍完,每个人都豁了老命去追他,路过一个圆形花坛时,我扭头无意间看到,几米开外的后方,田朗和油制片正呼哧呼哧地追着同样奔跑的我们。
于是,在早晨7点55分的体育学院主干道上,你可以看到这么一支奇怪的队伍在奔跑,胡坚像一只领头羊轻盈自在地奔跑在最前面,我和安安还有师哥几人抱着值钱的设备累得龇牙咧嘴地追在他后面,田朗和油制片追在我们后面。
此时此刻,油制片引以为傲的D罩杯和牛皮坡跟短靴拽了她的后腿,她每跑一步便发出一种强大的气波,好像方圆几平米之内的地都在跟着颤动。
万能青年旅店有一首歌,名叫《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有几句歌词是这么写的:在八角柜台疯狂的人民商场,用一张假钞买一把假枪,保卫她的生活直到大厦崩塌。
这场混乱的追逐赛也能写成这样的歌词:在体育学院疯狂的粥店门前,扛一架相机扔一杯豆浆,追上那个福建人直到片子杀青。
问我们最后追上胡坚了没有?追上了,胡坚直到教学楼底下才停下来,一个轻盈的转身看到逃荒般的我们,惊讶地问,呀,你们怎么在这里?
这一问把我们问糊涂了,原来胡坚不是看到田朗和油制片才逃跑的,胡坚是来追上宿舍哥们儿让他给自己交个平时作业,然后打算再回宿舍睡觉的。
那你跑这么快做什么?跟逃命似的。
有很快吗?我有跑得很快吗?胡坚有些得意地看着背着大包小包溃不成军的我们。
你还要不要继续拍啊?昨晚上怎么不吭一声就走了?制片问胡坚。
哎呀,烦不烦啊,随便拍拍好了。胡坚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的田朗脸阴沉下来,皱着眉头快步走开了。
我和安安对视一眼,马上知道一定是“随便拍拍”这几个字触到了田朗的底线,田朗是个对待自己热爱的事一丝不苟,绝无玩闹之心的,胡坚这句“随便拍拍”,让田朗扭头离开后再也没回来,假如他求着田朗想继续演下去,恐怕田朗也不会答应了。
就这样,田朗这部短片,因为男主演的罢演和资金的匮乏,成了残品。当所有人在发愁怎么交作业时,沉默了几天的田朗打来了电话。
我把之前拍过的其他素材整理了一下,和这次拍得拼成了一个片子。应该可以拿去交作业了,师哥和制片他们帮我这么多忙,最后没有成片和分数,对大家不公平。
那我们呢?安安问田朗,你就不感谢感谢我和陈梨?
你们?呵呵呵,做我的助理不是你们一直梦想的事吗?田朗又恢复了贱得要死的口气。
短片公映课时,各个小剧组的成员缩在阴冷的阶梯教室里,怀着一种“反正拍得都很烂那就公放出来看看到底谁拍得更烂”的心理,阴笑地看着其他剧组的人。
我们的片子在第五个放映,前几个组的片子大概属于这么几类,渣剧本渣摄影渣导演三渣短片,或者剧本很有意思,但是拍出来的成片受种种条件的限制却令人大失所望,该片的导演已经独自坐在教室角落哀伤好久了,似乎再多看一眼大屏幕都能流出一把辛酸泪。
再有就是摄影录音等请的高水准外援,但是演员智力水平像是停留在八岁的,这种情况的剧组,演员大多是就地取材,黄瓜萝卜一锅端,能说话的就上镜演角色了。
这是对剧本的不负责任,也是对观众的不服责任。安安小声凑过来说,我已经受不了她们这种浮夸的演技了,哭戏像她们这么演,那棺材里的人还不得吓活了。
还有这个人员调度,我看了一眼班里的人说,放了三个片子马明博已经演了五个角色,一会儿快递员一会儿送水工一会儿含辛茹苦的爸爸,妈的我已经在三个片子里自动穿越好多次了,马明博这是誓要把底层劳动人民演个遍吗?
以上这几种情况还算可以忍受,成片再不济也能看出大家的想拍好作业的用心,最不能忍受的出现在第四个播放的作业,作为编剧班的学生,从一开始学习到现在最难忘记的就是专业课老师在耳边河东狮吼般的咆哮:对白一定要!说!人!话!
但是,纵观国产电视剧的人物对白,你就知道,有多少编剧已经忘记了这条最基本的教诲,只牢记艺术高于生活了,人物对白,那都不是人说的话。
所以第四个作业就出现了如下对白:
熙晔,你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十分焦虑。
岚晴,我们当初的誓言还在吗。
昨晚的大雪已经冰透了我的心,熙晔,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就闭嘴吧,和你俩的誓言去一边凉快去吧,琼瑶附体了,绕口矫情的主人公名字我就不信看完片子有人能记得住。不少人听着片子里瘆人而矫情的对白忍不住抱着双臂浑身抖三抖。
喂喂,下一个就放我们组的片子了。油制片提醒大家。
片子开头是一阵嘿咻正嗨的声音,等到黑场过去,屏幕上出现电脑里播放的激情片段时,教室里不少男生叹了口气,哎,假的啊,田导下回能不能来段真的。
田朗嘿嘿笑了几声转头继续看大屏幕。
片子沉闷而压抑,片中台词我已倒背如流,正当我准备闷头睡一觉时,乔森发来了一条微信:你们男演员追回来没?
不回来了,王八蛋男演员丢下女演员跑了。你们杀青没?
杀青个毛,导演坐地上哭爹喊娘呢,我们把租来的摇臂摔坏了。
这么凶残。
凶残的还在后面,借来的小斯坦尼康也搞坏了,想给大哥买个新的,但人家说了不用赔。
多么善解人意的大哥。
大哥说了,就要原来那个旧的,修不好让我们看着办,哦对了,这大哥入这行前是开跆拳道馆的。
果然凶残。
当不入流独立电影导演田朗还在思索片子的叙事风格时,剧组里已经有人开始考虑转行了。
拍片子赚不到钱的,能上院线的有几部?上了院线能赚钱的又有多少?别学了,跟我回家改行做生意吧,卖米饭把子肉也是极好的。
没出息,你就不考虑卖煎饼果子吗?
还是肉夹馍的市场要更广一些。
……
有时候人的期望值往往跟现实相反,不知道这事儿是好是坏,当我们都在担心片子前后脱节严重,而遭来质疑时,大家却没什么反应,关注点都在胡坚的腹肌上了,但是讲台上老师的一句话让我们重新精神起来。
你们这个男演员演得不错,田朗选角的感觉很对。
可是他已经跑了老师。安安说。
跑了?
就是请他吃杀青饭都找不到人的。我说。
等会儿,田朗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胡坚。难道他又买手机了?田朗自言自语。
喂,阿朗,似我呀,伏坚。
胡坚是一个拼音H和F分不清楚的人,福建读作“胡建”,自己的名字胡坚,听上去又像是“伏坚”。而他可爱的口音也是我们争相模仿的对象。
你怎么现在打来电话了,我之前找你吃杀青饭都找不到你啊。田朗说。
阿朗你手头紧吗?借我点钱吧,股票套住了,钱周转不过来,我现在只能天天喝汤啦。
你不是喜欢喝汤么。安安冷笑一声。
似很稀很稀很便宜的辣种汤啊。会饿晕的。我都没劲上课了啊。阿朗,你能借我吗?
好吧,你要多少。田朗脾气好的真是没有下限。
阿朗你真好哈,那就先借500吧,那待会儿下课我过去找你们吧。
给你打卡上就OK啊,干嘛还要跑来。
你们不似要请我次饭吗?不要去上次那家啦,汤里面放了太多味精,有没有粤菜阿朗?我最近糙级想次粤菜。
大家听完胡坚的话愣了愣,随后把胡坚列入了年度最欠扁十大人物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