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留神被人给生了。
也没人问我到底爱不爱来。早知道这里标榜勤劳提倡刻苦推崇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但凡想过点舒心日子就得豁出命去挣,我不来了。可是没人征求我意见。我猜这地界就是靠这种手段聚人,跟绑架似的,不然谁来?
生我那天我爸在邻县架水电站,全当不知道有这回事。我妈倒是始终和我一块儿,我紧张她也紧张,半夜里起来遛弯,从印刷厂女工宿舍到我外婆的大杂院,五十米的距离,她遛了我快半个钟头,差不多是扶墙挪过来的,我妈一手兜着我,一手梆梆捶大门,我控制不住直流水儿,全糊她大腿上,我妈快哭了。
还是毛家奶奶开的门,赶紧搀我妈进来,一壁向内大吼:“苏银香,你家甘小兰要生了!”
接下来记忆出现断片,再恢复意识已经在人间,在室内,暴露在空气里,远离我妈的肉体。满地飘白大褂,墙一半白一半绿,有一家男女迎着我,捧着我,假装跟我很熟,其中一名中年妇女还不怀好意地抚摸我的生殖器,我多聪明啊,立刻明白过来这几位是我未来必须讨好的人,我想对他们谄笑来着,但是一想到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日子眼见数得完了,后面几十年还不知是苦是咸,不由把脸皱得核桃似的,双手攥拳怒哭起来。我是愁的。
一开始,他们待我不薄,管我叫小太阳,小主人翁,祖国的小花朵,我挺高兴,后来才知道小花朵和小花朵之间要互相比,偶有一次没比过人家,他们就指着路边担粪老农问我,将来你是不是想跟他那样?大了更可怕,发句牢骚就有人竖起眉毛问我——有没有为社会做出过贡献?我才算整个儿明白过来,原来不是找我上这儿享福当客人来的,是为给社会这架车的车辕上多找个戴嚼子的。
我想回去。
我的诞生对于我妈是一场苦难,她在床上死去活来,痛苦不堪。多年以后我问她为什么要生我,这件事同样让她死去活来,痛苦不堪。
我问她为什么要生我,第一她和我爸感情不好,缺乏共同语言,考虑到将来可能离婚,生小孩会让整件事变复杂。第二他们婚后便开始负债,办婚酒可以收礼金,平酒席钱有富裕,但礼金都让我外婆收去了,酒席钱就成了小两口的负债,后来我奶奶生癌,下葬,都要出钱,债总是边还边借,没断过,这样的经济条件养小孩不是很不靠谱吗。第三他们俩一个干部一个工人,都是国家拍了胸膛要负责到底的,退休后可以过着自如的生活,完全不用像农民那样生孩子是为了防老。第四计生政策免费发套子,省钱省不到这上头,生下我肯定不是个误会。
种种出于理性的逻辑解释不了我的诞生,而我妈开始撞墙,老泪纵横,我妈是个DRAMA QUEEN,她和我的许多女性长辈一样,发作起来让我们的话剧舞台自惭形秽。
“林伟峰家住方家楼,那么穷他们还要生林伟峰!林伟峰生得像什么样子,一只小黑猴,我们印刷厂的同事看见他心就枯黄了,冻僵了,看见你就融化了,发芽了,她们排起队来抱你,亲你,没轮上的就在一边捏你脸,把你捏得口水直流我还得跟人吵架,取消她的排队资格。你不就怪我没钱给你吗,带你来世上受苦了,你宁可不来!我现在后悔了,能把你塞回我肚里吗?和我们差不多的人家,比我们不如的人家,人家也是结婚养孩子,孩子不感谢父母给他生命,也不至于怨叹生错了他!我们那年头没有丁克族,你结了婚不生小孩就有人劝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你外婆就不好意思虎着脸站在院子当间,叉腰凸肚好像家有万贯就是不乐意花。她自己生不了小人,她女儿又生不了小人,她没有尊严!我再没用,什么也没给你,我给了你一个聪明的脑袋,一张漂亮的脸。”
“妈,我的意思是生小孩毕竟是人生大事,总得考虑清楚了再干吧,就为了让别人不说闲话?怎么都站在你们大人的立场上想啊,也替我想想,你们能给我好的生活吗,我打小捡人家的衣服穿,家里买次水果吃就像过节,有一次去大伯家吃煎饺,我吃太多,吃吐了,我爸深以为耻,我给你们丢人了,对不起,可我太馋了,我不饿,你们没让我挨饿,我就是馋得狠了。还有你们懂得爱吗,你们两口子自个儿都不相爱,一天到晚打架,有事就把我往外婆家撵,小时候没别的印象,净记得家里两大人不高兴,一个脸红,一个脸青,甭管脸红脸青都是一堂怒气,妈你知道吗,人发怒的时候脸是变形的,现在一想起你,我心里浮的还是那张表情狰狞的脸,发上指,目眦尽裂,牙齿毕露,五窍都撑圆了,浑似庙里的怒目金刚,一手扶腰,一手戟指我爸,吐詈言如锯木屑,霏霏不绝,我爸照例在沙发上卧着,闭目抱头一语不发,你是语言暴力,他是冷暴力,你们俩倒不完的苦水,算不完的恩怨。当年你爱邓丽君,爱唱小城故事多,你嗓子多明亮啊,开口银瓶乍破,句句有冰玉声,现在再听你说话,像含了半嘴沙,你的嗓子活是吵架喊劈了的。”
我要是生小孩,我给他两手准备,一是足够的钱,使他有安全感,能不疾不徐地生活。不必苦学英语除非有兴趣,不必考公务员除非好这口,不必在老师号召下与班级同学展开殊死的分数竞赛除非认为这事儿有娱乐价值,这个世界不见得好玩,那么多任务要完成,那么多经验值要打拼,那么多技能点要练级,很多人就一辈子把办公室格子间坐穿了,很多人为了养家糊口就把理想望穿了,很多人因为难以去除的被遗弃感就走上报复社会的道路了。
另一手准备,现在墨西哥卖一种非处方药,是兽医给宠物做安乐死吃的药,人吃也一样,我要一罐那个药,给我的小孩。什么时候活烦了,腻歪了,价值观崩溃了,不用躲猫猫俯卧撑纸币开锁跑到******人身边吸气,不用太阳穴穿孔后脑勺开花,不用爬全市最高的楼让人误会是索薪民工,有了这罐药,天险变通途。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没有钱,不许生小孩,不许害人!没有错,就是歧视你们穷人,你们穷人不许生小孩,搞搞清楚,小孩不是人生的必需品,是奢侈品,想改变社会阶层自己奋斗去,不许捆住小孩跟你受苦,小孩是拿来爱的,不是给你做苦力的,不许逼着小孩读书,种田,上东莞打工,炼杂技炼举重炼奥运冠军,牺牲自己的人生价值为你的晚年涂上一抹亮色,不许!
ANYWAY,我已经来到了人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我妈的羊水。纵使万般不愿,面对既成事实,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闷头往下过。环顾周围,我看别的小朋友也是这态度,没见谁特别胸有成竹运筹帷幄,都透着慌乱,怯场,哭完了睡睡完了哭,显见心里没谱,顶到头最有出息的想法也是打打看,不行就撤,他们也缺主心骨,他们不比我强,同是宇宙大荒中被离心力抛洒到地球上的倒霉蛋,将来谁欺负谁还两说呢,这么想我有点放心了,至不济是个随大流,随大流我还是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