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天。
“小景子,今天给我写了什么诗来呀,我受累听听。”颜石坐在她闺房的书桌上,歪头看我,桌上摆着瓜子、茶和收录机,收录机里放着张国荣的《风继续吹》。
“今天的诗还没取名字呢,爷给品品,要还进得耳,求爷赏个好名儿,爷抬举抬举,小景子年下就有新衣裳穿了。”我上前一步哈腰胁肩谄笑。
“少废话,开始!”颜石果断地挥手。
我略停了停,念道:
如果一定要说
如何说出三个字,更动听
如果必须化作音节
结结实实落地
糯软的苏白
还是低音部的法语
适合耳边吹气
五四以前
中文进化得多么优美
如果她最美好的二百年
在我记忆沉下苦苦的涟漪
你会为此允许我
骄傲
但虔诚的请求吗
我可以同时准备好哭与笑的表情吗
在你绾一绾头发,扬一扬眼眉
有点无聊赖地
等待被打动之前
颜石咂嘴弄舌,作咀嚼英华状,说,“人家是姿态横生你是故作姿态,失败。浮夸,浮夸得还让人看出浮夸来了,就像伪君子让人识破是伪君子一样,失败。中间一段有二人转味儿,失败。你也不进步进步,看在最后有一点清新调皮的意思,算你没有一败涂地。要加油呀周景同志,要有危机感啊,不然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颜石语重心长恨铁不成钢地摸我的头。
“啧啧,您这眼睛,毒,真毒!准,太准了!什么时候有福气瞻仰您的手笔就好了,您千万别推,您推我就该往坏处想您了——眼高手低不是说的您老这种人吧,我相信必不是。”我说。
“少拿话抻我,有什么了不起,哪天我就写一个,吓死你算了。”颜石笑道。
我目光逡巡颜石的书柜。世界名著系列,不爱看,上回郭荣逼着我看《红与黑》,我捏着鼻子看了两个月才完,故事是好故事,但是语言非得搞成这样吗,滴滴答答,拖拖拉拉,要死不死的,黑压压的定状补和立意不让读者喘气的长句交叉感染,狼狈为奸,把一部小说尿成一塘突突冒毒泡儿的沼泽,别说初发芙蓉、错彩镂金了,他们到底明白清通简要是怎么回事吗不管是翻译者还是原作者。
唐诗宋词系列,从小就看,就熟,就知道自己没戏。鲁迅萧红老舍张爱玲梁实秋民国系列,是牛逼,不是最牛逼,是努把劲有望赶上的牛逼,不是望尘莫及望山跑死马让你心里恨自己的牛逼。琼瑶亦舒三毛李碧华港台系列,小里小气的文笔,小里小气的价值观,跟她们会过面握过手行了,不必深聊。
我的手指在《红楼梦》上停留了一会儿,辨认完她的版本后,又移开,心不在焉地敲打一堆文学双月刊,然后被一本书的名字吸了过去,我抽出一看,是一本漫画,《活过一百万次的猫》,封面上一只绿眼大猫看我。
“啊,这是我最喜欢的童话,我读给你听吧!”颜石很兴奋,把这本阔大的硬皮书夺去。
“把音乐关了,张国荣唱得我心都碎了。”我说。
颜石的声音是银子,是琉璃河,是白地明光锦,但在朗读的时候,她不是,她向下低去,柔软的不能再柔软,谨慎的不能再谨慎,像信徒忐忑的虔诚。她要做个一旁侍立的朗读者,不要抢了主角的戏。
“那是一只漂亮的虎斑猫,一百万次也不死的猫。它死了一百万次,也活了一百万次,猫活着一百万次的时候,有一百万个人宠爱过它,有一百万个人在它死的时候哭过,可是它连一次也没哭过,猫总是骄傲地说,我可是一只活过一百万次的猫喔。”颜石娓娓地诉说,抑扬顿挫都是细小的,经过仔细的收敛。
然而这是一个悲伤的童话,读到结尾处我吃了一惊,猫再也没有活过来。这时颜石的脸显出奇异的变化,她微笑着,想以微笑完成一次圆满的叙述,但无法抑制的悲哀在皮肤下涌动,喷薄而出,哭和笑顿时撞一块儿,显在同一张脸上。那几秒的停顿犹如大气云层景观,昙花一现仪态万方,皮肤的每一道皱褶纹路走向都有了无比的意义,都努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将哭与笑的美丽同时凝固住,完成了一出大戏,单属于这张脸的大戏。
往后,她就彻底哭了,这张脸彻底属于悲伤了,一边说着讨厌一边涌出异常饱满的泪珠,还呼哧带喘的,痛快至极。我想,我目睹了一次原始的崩溃从无到有的全过程。
这是颜石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后来她就老哭。好像这个事情也是一回生二回熟,起了头往后就越发自如。与爱哭鬼一同到来的是撒娇狂,发展到高峰期,只要条件允许,颜石可以一整天一整天地对着我撒娇,像熊猫一样把一切长相稍好的名词形容词兑换成叠字,叫人骨酥筋麻,跌入糖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