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
我走进颜石的房间,劈头问她,“你和夏波很熟吗?”
“我妈做过夏波的老师。我让他警告一下丁超,没说要打,给句话就行的事。夏波给了丁超几下,丁超说了一句打得好,夏波看他还嘴,就把他一顿毒打。”颜石说。
“我怎么觉得丁超没那么坏啊,我是说,谁也不该挨这样的打,夏波有十八岁吧,算刚成年,我们更小,在大人眼里都是小孩,妈的小孩打小孩就是这么个打法。”
“你是说我找夏波找错了?我们活该被丁超他们推来搡去地过日子?”
“唉,我不知道,我们非得面对这样的选择吗,你的左边摆着一盘****,你的右边摆着一盘更烂的****,我们管这个叫做人生?”
“……算了,以后我不找夏波了,他要为我打死了人我还得给他送牢饭去,我虚岁十五,算他的未亡人还是童养媳啊。”
“你和夏波的关系还真管用,你一句话他就给你下死力气打人。”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夏波对我妈挺敬重的,因为我妈没把他当瘟疫看待,我们就这层关系,你不是在妒忌吧?”
“我?妒忌?没有!”
“你说话咬舌头啊,都往外蹦字了,瞧瞧你,长舒一口气,胸口一块大石落地了吧。不要脸,你这是妒忌。”
“我是难受,我在学校读书而已,也不是在黑社会里混,现在不做流氓都保护不了自己,这算什么事。我对你只有倾慕、眷恋和爱怜,我对夏波只有鄙视、憎恨、恐惧,哪来的妒忌,妒忌是一种高贵的感情,要我妒忌哪那么容易。”
“你教教我,妒忌怎么高贵了?”
“妒忌是你天下第一,我只有你不在那会儿称天下第一,活着时我躲你二百里地,你死了我上你坟头哭去,鞭尸没有用,攥你坟头草运足气结结实实哭一顿,哭咱俩之间多少暗涌只有我知道,哭因为你我差点没把自个儿玉碎了。这叫妒忌。”
“嗬,学会名词解释了,麻烦天才再告诉我,情敌是什么?”
“情敌,就是心里互相欣赏,嘴上永远不提。我要欣赏夏波,得把我的世界观价值观铲平了先。”
“换一个,发春是什么?”
“春天里,小猫在叫,小鸟在叫,挠得人心里也在叫唤。这个美好的春天里,如果没有找到我一直等待的人,如果我一直等待的人终于没有来,如果他来了却没有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快乐事,这个春天就被活活浪费掉了。”
“那伤春呢?”
“荷花开了,我问你能否多留几日,与我坐看池塘云卷云舒,你说短暂是美,短暂弥足珍贵,你说此身常在,此情常在。庭中落花遍地,是你离去的一朵朵足印。”
“……”
“还有吗,要不要我把迎春探春惜春一块儿给你说了?”
“不需要!再换一个,颓废是什么?”
“什么样的珍馐美馔都吃过又吐成酒渣了,什么样的祸象异端都见识又死里逃生了,什么样的女人都爱过又味同嚼蜡了,什么样的革命理想都实现发现还不是被人耍了,浮云苍狗,再无新鲜。一种灾难性的了无出路的无聊感接管了内心,逼得人在屋里团团乱转直到电池耗尽宿命来临。美人迟暮,名士穷途,****口吐白沫,一个声音在脑海里拼命蹦高——还有别的吗?还有别的吗?没人搭理,只好散架,只好不管,只好躺下来,爱他妈怎样怎样。”
“哈哈,那末日是什么,世界末日?”
“房倒屋塌,田里长出骷髅,张手向镀金的天空。六车道两旁满目疮痍,风刮起一千吨塑料袋遮天蔽日。大楼都没了,CBD搬进山里,炸弹坑上戳着公交路牌,大桥还有剩下的,扛着脊梁四下往外呲着钢筋,特别拼搏地杵在原地。鸟的脑袋越来越大,翅膀退化,大腿粗壮,在地上行走,吃得滚胖。人还是穿西装去上班,路上塞个耳机听音乐,以最小的代价活着。”
“下雨是什么,下暴雨!”
“天上白云满堂剩一角中间缝露出点蓝底子,太阳还在太阳很乖只负责远处打光,白云招兵买马愈团愈大愈见肥厚臃肿性感,渐次层峦叠嶂,渐次身子发沉状若临产,回头俯瞰发现已无角度,发现云下走的就是人,人在马路上不敢抬头一抬头就是云脚,有人幡然醒悟,这是要下雨,话还在嘴边水球已经砸到身上,未及回神已经湿透,一群司马青衫呆立当场,脑子宕机几秒重启后已然看不清对面人影,屡见不鲜两人雨帘中相撞抱头痛吼一声各分西东。”
“男女作风问题是什么,要写实的!”
“你读到我写给你的句子,脚就软了,脸就潮了,全身湿答答,不可自拔。我无计可施,把你抱上床,使你侧卧。一腿哀伤的弓曲,一腿孤单的箭直,左手伏于鼻翼以下,指间的缝隙刚够垂泪。我将你摆成玛丽安托瓦内特,摆成小周后,人间最无计可施的女儿态。然后在你身上复制你的体态,让我们的身体旋转,天旋地转,天旋地转乘以天旋地转,直到两眼黑洞洞,床单溶化,世界旋成棱镜,世界旋成碎花。”
“不好,不够写实。”
“我看,实践出真知,行动最写实,环顾四周,我看见一个房间,一张床,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万事俱备,我们还等什么呢?”
“滚,想得美,这件事你惦记了好几年了吧,每天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着我的肉体,真不要脸。”
“也不是每天晚上,每天晚上身体也受不了。”
“闭嘴。”颜石剥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塞进我的嘴,素手,彩纸,白糖,我想起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说说,小白兔是什么?”她展开缤纷的糖纸。
“我看见你行走在世上,行走在竹林里,你东走西顾的样子,好奇而孤独,弱小而宽厚,纯白而盈盈若水,我想起你的遭遇,我想送给你我的心,可以吗?因为它不再属于我,它为了你日夜不停分泌液体,大量的液体。”我的眼看着颜石的眼,看见颜石眼里的我的眼。
“跟我说说,爱情是什么?”颜石低声说,她靠过来,她就在我耳边。
“我想说如胶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鱼似水。我想说一种强烈到极限的渴望,像我对你长久的向往。都对,都不够,这个事不是三两句话能盛下的,你给我时间,我写给你吧。”
“嗯,那姐姐下周这个时候来收你的周记。你气哭了江小玲没事,要气到了我,你可惨了。来乖孩子,姐姐赏你一个吻。”
颜石比我小三个月,坚持自称姐姐,因为我长得没她高颜色没她好。她努起嘴,往我脸上盖了个小红圈,小红圈发烫,微凸,像谁拿着放大镜正对着聚焦,颜色渐浓,渐燃烧,渐成燎原之势,辐射四面八方,很快,我觉得我的脸烫出泡来了,水咕嘟咕嘟开了,我四下里溢出肉香——煮熟了的气味。颜石看着我,光笑,不说话,像个胜券在握的老女流氓,我脑袋发沉,头低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