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我长到了可以挨打的年纪,就开始挨打了。
外公喜欢用手尺击打我柔嫩的掌心,久而久之,掌心橙红,一层薄茧。外婆善选芒尖骨挺之笤帚丝,抽我的裸腿和肉屁股,把我抽得直蹦高,美其名曰飞丝面,又叫竹笋炒肉,在河口家喻户晓,是大人款待小孩的看家菜,我读《陶庵梦忆》,张岱写道:“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我就忍不住屁股抽筋大腿夹紧,头皮乍起一层即兴的冷战直达尾椎,这得算触景伤情吧。家父为人温吞,但下手明快,通常直接呼我巴掌,或让我下跪。而母亲总是哥特的,朋克的,戏剧女王的,有一次她性起,奋起戟指,把我的光脸划拉得跟礼花一般,十个指甲缝里都沾满了我的皮毛鲜血,她一再向我指出:老娘就是要把你划得没脸见人,没脸上学。
这些人里,分打得多打得少的,打得烈火烹油的打得水静流深的,我都记着呢——老子卧薪尝胆,等老子大了一定报复你们。只有舅舅,从来没打过我,舅舅只为我打过别的小孩。我读幼儿园的时候,舅舅就开始为我出头,我把小朋友丁超的头砸破了——用半块红砖头,自己顺便也受了点轻伤,回家舅舅看见了,就跑到幼儿园,到处找那个“打了我们周景的小坏蛋”,结果找出一个“被周景打得头破血流的倒霉蛋”,绑着厚实的方块膏布,睁着惊恐的大圆眼睛,不知道前方还有怎样的劫数等着他。我当时虽然年纪小,但是开智早,已经觉得不对劲,心想这算什么事,这个世界难道没有公义了。我很过意不去,后来尽我所能,分给丁超不少油麻烧饼吃。
我小学三年级,手贱,把蛇放在吴佩霜的书包里,险些酿成课堂事故,隔天吴佩霜叫她的哥哥来打我,吴哥哥把我召至某个阴暗的角落,上下其手,拳脚交加,翻滚吧男孩,给我上了虎虎生风的一课。我回到家,一身风尘仆仆,一脸青红皂白,舅舅就急眼了,事实上,没有一次挨打是我主动汇报的,都是大人问出来的,我挨打就挨打了,心态摆得比较好,因为在家也是挨打,要忍下都能忍下。舅舅管我问了名字,河口就那么几条街,住得都不远,舅舅叫了两个朋友打上门去,刚撩袖子对方已然怂了,积极要求深聊,原来吴哥哥还是舅舅在河口二中教过的学生,刚在客车站承包了一辆车跑运输,对舅舅的教学风格素有认同,向来景仰甘老师为人高洁,一通致歉,再一通哈哈,再往后舅舅坐车就不要钱了。真是不打我不相识。
我小学四年级,学校在修楼,我跑到工地上捡铁钉当暗器,站在三楼往下扔人,以一己之力造出“多云,有时下钉”的天气,乐此不疲。事情是这样的,工地上,一枚赋闲的粗大铁钉躺着望天,正四仰八叉百无聊赖,突然天光一暗,阴风四起,一块腰子云黑蒙蒙兜头而来,它意识到要出事,它意识到吃肉还是喝粥在此一举,它决定迎难而上,它决定不管是谁跟他豁了先,于是垂直贯穿我的凉鞋底,悍然捣入我的脚心。初霎我的涌泉穴一凉,有强大异物感,陌生,惊恐,非我族类,次瞬骚动成为暴动,筋肉剧烈抱团,鲜血叫嚣着外逃,左脚不是脚,是一捆电缆,呲着蓝火花噼里啪啦往上走高压电,电报内容关于一种感心动耳、荡气回肠的疼,大脑没准备,大脑接触不良,七窍不开窍,七窍灌满星星,嘴先反应过来,一声高亢凄厉的嘶喊,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里已经是个大功率发电机,把疼感箭头密密麻麻发射到身体各处——庞大、锋利、滚烫、炸了窝、去了势。经此一役,再看课文里写的共产党人刑求不屈,就像看神话,不可思议,一块嘶嘶冒烟的烙铁伸到我面前,我应该会昏过去,醒后应该让干嘛干嘛,让出卖谁出卖谁。敌人说,要南京地下组织的党员名单,我会说,要机打的还是手撕的,敌人说,要你改变性取向,我会说,0号还是1号。
等到脚麻了,疼痛像隔着一堵墙大哭,变得可以忍受,我单脚蹦回了教室。很快成为全班的围观景点。我的诤友应晖观察了一下那枚铁钉,恳切地说,你这是破伤风,过24小时就没命了。他和两个同学把我扶回了家。我在医院待了一天,麻醉,拔出,清洗,上药,包扎,被告知问题不大,按时打针,注意发炎。第二天傍晚,舅舅带我回家,那时候河口连蹦蹦三轮车都无,大家骑车走路上班,地方太小,不需要公共交通工具。舅舅于是把我横抱在怀,走在傍晚的河口街道上,我多害羞呀,手搭住他的肩膀,腿勾在他的臂弯,一路埋首不敢看人,这个情景本不该有他人在场,这个情景就像西部片里的孤胆牛仔,杀掉了所有的坏蛋,满身伤疤,抱着他死去的爱人,走在浑圆巨大的夕阳里,天地都染成金条。我爱的人渐行渐远,影子越拉越长,直到地平线上剩一个小黑点,然后,在这个苍茫而壮美的意境里,打出THE END二字。
此后一段日子,每当夕阳西沉的时候,我就感到惆怅。手伸出去抓不住东西,天上有一些颜色,一些云朵的移动,只有我能看见。
上初中后,我很少打架了,舅舅成家立业生子,步入中年,也顾不上替我出头,碰上流氓黑社会这样的不可抗力,只要不受伤,洗洗脸也就忘了。在河口,流氓打学生,就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属于校园生态圈的一部分。
其实,挨打最疼的不是肉体,是自尊,挨打表示你的尊严没有了,你在谁面前挨打,你在谁面前就没有尊严。我小学二年级,期末考成绩糟糕,成绩单拿回家,家里来了一对夫妇做客,爸爸就没有演动作片,而是很文艺地让我直身跪在一张小方凳上,他和妈妈和客人们接着谈笑风生,很奇怪,我们在同一个房间里,不知道客人是不感到尴尬还是假装不尴尬,但是我感到尴尬,巨大的耻辱和尴尬,一种形而上的痛感爬遍我的全身,让我不能自已。客人走了,我仍跪在那里,没有流泪,只是脸红。
我想也许大人是这么理解的——面子、尊重、自我这种东西只有成年人才有,小孩是不需要有的,所以,河口的小孩多半再世为人,自尊打没了再一点点拾起来,缝起来,重新把自己当个人,或者,干脆就不要了,接受自己在大人面前就是没尊严的,北京话叫二皮脸,也是一种洒脱的活法。
在河口人家里,我挨打算多的——那是跟少女比。河口人口味整体偏重,常有大人把家中少男吊起来打,绑起来打,这是绳缚系强人。也有嫌麻烦,直接解了皮带抽,把人抽得像斑马的,这是红卫兵遗风。也有儿子打老子,方家楼的于利生曾手持一根丈二门栓把他老头赶得在街上健步如飞,之后作为一个忤逆的传奇在河口遭到千夫戟指,很不公平,如果老子使皮带抽儿子算正常现象,儿子拿门栓赶老子就也应该算正常现象。很不公平。
所以,在暴饮暴食的河口家暴界,我挨挨耳光,挨挨板尺,挨挨爪挠,挨挨竹丝,也算三菜一汤营养均衡,忝列门墙,跟那些杀身成仁的相比,我没有多倒霉。在我感到无助的时候,我常常这么想。我常常感到无助。
我的毛笔字实在太差了,外公一看属于完全提不起来的类型,所以没怎么为这个打我。我背诗还行,挨打多半为了中国的诗词,事情是这样的,要是你学得糟烂透顶,其实没人会打你,当你在某方面干得还不错时,挨打的日子也就到了,因为你被认为具有某种培养价值,而一旦进入了培养的程序,刑讯逼供自然就来了,所谓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对仗工整,万无一失。这种捆绑发行在当时的教育机制下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现在会好点吗?不敢说,不是还有老师令学生下跪以示尊师重道感恩的新闻时常鼠窜而出吗。
外公行事风格直接。他当我的脑袋是硬盘,一首一首地灌入诗歌,硬盘还没出厂,硬盘还没分区,就把汉字最美的组合方式存上了,将来被格式化都不怕。
我十个月,外公把象棋铺了一地,教我两遍,此后但凡看见路边有人下棋,他便指使舌头还没长全的我高声认字:鸡(车)!巴(马)!炮!路人如雷贯耳,惶惶不可终日。
我一岁半,外公扛我去街市显摆,我粉雕玉琢,引发围观,雏凤初啼,口吐莲花,“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意远情切,撩人泪下。“山中无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仙气纵横,见者有份。不明真相的民众群情激荡,将我和外公团团围住,外公表情淡定,从容地应接着他们的热烈赞美和热情祝福,自始至终做到冷静,克制,有理,有节。
我两岁,识字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在大人的赞美和大手板子的逼迫下,把《岳阳楼记》和《与宋元思书》背得滚瓜烂熟,人见人爱。多年以后,外公早已过世,记忆早已抛光,我玩风靡全国的电脑游戏《天之痕》,里面的仙术名称文雅别致,有霪雨霏霏、静影沉璧、浮光跃金,霪雨霏霏就是满屏斜线如箭,汪洋世界暴雨杀人,静影沉璧就是平地拔起好几层蓝色光环往怪物身上轧,然后怪物在这浪漫月影的碾压下一命呜呼。我一面使用来自范仲淹笔下的仙术,一面胸中泛起荣耀感和疼痛感犬牙交错,仿佛前世回声。
我三岁,认得三五百字,外公上街遛我,我刚吃过外公买的外镶芝麻内嵌精肉的戴家弄大烧饼,元气足,一路努着小嘴,洪声朗读路边店招,“国新理发店。细荣五金店。麻子前刀刀。”
“麻子剪刀。”外公纠正我。
“噢。木林白水金布。”
“森泉金饰。”
“噢,鸟长书店。”
“鹏展书店!这些字都教过你,怎么不长记性!”啪一个栗爆凿在我的头上。
“哇!”我哭了。基本回回都这样,高高兴兴上街,哭哭啼啼回家,我也真不长记性,下回还高高兴兴地跟外公上街——有芝麻精肉烧饼吃哇!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我七岁,口诵乐府去上学,不知道此刻我该是一个及笄少女,被自然界的香气摇惑得方寸大乱,只知道这二十个音节自有魔力,让它们在我的口腔轮番滚动,我的舌底会泛起阵阵快感,我的叹息会荡起阵阵清香。
我下了学,照例到外公不见天日的房间里,外公和他身上的药味、手上的板尺在等着我。
“只缘感君一回顾,下句?”
“千树万树梨花开。”
“吔,自己会对对子了,再想想?”外公喜上眉梢,手来回摩挲着黑黝黝的板尺。
“一枝红杏出墙来。”
“红杏出墙都懂,你涉猎蛮广的,还有下联吗?”
“……”
“没有我可打了。”外公来回摩挲着我的小手。
“至今思君朝与暮。”我笑得特别灿烂。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什么意思?”
“天上的月亮很白,山顶的雪很干净,听说你的心地不白也不干净,所以我来与你断绝往日的情意。”
“从来系日乏长绳,下句?”
“水去云回恨不胜。”
“该打,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这首诗没有下句,只有一句。只有这一句是好的,其他都是匠句,不值得记它。”
黑黝黝的板尺往我掌上招呼。声势浩大,我不动声色,心中默诵:我是齐天大圣,铜皮铁骨,百炼成钢,我炼出来了。我确实炼出来了,我手背皮肤幼嫩如婴,手心橙红一层薄茧,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不同意。那时候电影《少林寺》席卷天下,离家出走的少年们一颗红心向着嵩山,我伸出双手,告诉同桌我自小习武,现在是少林寺绝学铁砂掌业余组三段,把她惊得一愣一愣的。
“唯将终夜长开眼,下句?”
“……没有下句。”
“嗬,学会用这招了?该打,背不出就说背不出,别糟蹋好东西。”
“那我说背不出你会打我吗?”
“你老老实实的,我干嘛打你?”
“那我背不出。”
“你!”
黑黝黝的板尺往我掌上招呼。声势浩大,我不动声色,心中默诵:我是齐天大圣,铜皮铁骨,百炼成钢,我炼出来了。
外公文弱,除了打我的手板子,一辈子只打过一次人,那是文革年间百货公司开批斗会,某同事出身不好,人人必须斗一下这个坏分子,外公上得台来,大喝一声,一巴掌糊过去,清清爽爽准备下台。革委会的头儿叫住他,你是怎么回事,你的手掌是弓起来打的,同情坏分子是吗?外公说哪里哪里,不敢不敢,重来重来。批斗结束,外公跑到坏分子家里跟人鞠躬,说我一辈子没打过别人,今天我太丢人了,你打回我一下吧。坏分子一把抱着他,呜呜哭了起来。
“把《贺新郎》背一遍来听。”外公命令我。
“将军百战声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
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应啼血。
谁共我,醉明月。”
我知道今天到此为止了,这是外公的压场词,我的声音稚嫩但是清晰、坚定,每处停顿都恰到好处,夜光弥漫开来,我看见一条玻璃蚯蚓缓缓爬过老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