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听了父亲的话没有回去。没能赶上见外婆最后一眼是我一生中的遗憾,但是清明节回去也无法弥补这个遗憾,我只好请父亲帮我上一炷香。
依老家的习俗,下葬三年之后才能立碑,我唯一能来得及做的是争取在立碑的时候能把外孙媳妇儿的名字刻上去,动作再快一点,还可以把重孙的名字刻上。
可是这些也都还是没能来得及。
我小时候的糗事都是外婆告诉我的,例如我让我爹吃扔在煤球堆里的馒头,我爹把我装进蛇皮口袋放在家门口差点被收废品的捡走。我问过父亲这两件事有因果关系吗,父亲说了一句我很难理解的话,他说,我只是你爹,你说呢?
外婆会不会怪我没能给她送终,或许外婆会对我说,我只是你外婆,你说呢?
我至今也没能理解这句话,长大了些我问过父亲这句话到底有何深意,父亲说,我有说过吗?我怎么不记得。
有的人走了,那就是走了。
和阎王唠唠工作的烦恼,和黑白无常胡侃阴阳五行八卦神通,然后喝一口孟婆的汤,就到了下一辈子。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所谓的天堂和地狱,天堂和地狱不是安放逝者的灵魂,而是安放生者的思念。
人世无常,大抵如此。
我以为外婆至少会等上抱重孙子,但是突然间就撒手人寰。我也没预料到,当年任由娜娜去追随哈哥的脚步,再见她却是在小小的盒子里。
哈哥和娜娜离开两年之后,有一天我接到了哈哥的电话。
哈哥的声音听上去苍老、悲伤,我不知道是因为苍老而显得悲伤,还是悲伤而显得苍老。电话那一头的哈哥泣不成声,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哈哥哭,哭得像一个小孩。我听着电话,哈哥只是哭,没有说一个字。我等着哈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等着等着,我也开始哭了,我感到害怕。
我一直认为就算是末日来临,哈哥也不会哭,因为他能搞到船票,就算搞不到船票,哈哥也只是会在废墟的角落找个地方坐下,点上一支烟,随着吐出的烟雾,同这世界一起闭眼。哈哥全身都是坚硬的,但直到哈哥哽咽含糊地说出娜娜死了的时候,我才明白哈哥柔软的是心,而心,最害怕的是死。
我听着哈哥毫无逻辑,甚至有些精神错乱地说着关于娜娜的事,没来得急开口询问他现在身在何处,电话那头嘈杂作响,哈哥匆匆挂掉了电话。
之后不久,阿豪来找我,照例是提着可乐瓶装上的米酒,不同的是腰间夹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
阿豪把木盒放在我面前,取了三个塑料杯,倒满两杯,第三杯只倒了一半。我拿过可乐瓶,把半杯加满,洒在了木盒前。
阿豪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转身离开,我问他,就这样?
阿豪说,你知道的,问了也没答案。
我说,哈哥有笔钱在我这,他现在应该正是用钱的时候,你要知道他在哪,帮我把钱给他。
阿豪说,哈哥你不用操心。
我听着心里一股火窜上来,拍桌子跳起来,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你凭什么叫我不操心!
阿豪自从坐上哈哥的位置,渐渐地收敛了小弟的戾气,变得如哈哥一般沉着冷静,眼神里总是有一种果决和不经意,他看着我说,你的心情我理解不了,你要有火气想撒出来,我就站在这。我一拳冲阿豪打过去,阿豪往左稍微一侧身,左右手抓住我的右手臂反背在我背上,脚下一招绊马索,我就扑倒在地,阿豪一屁股就坐了上来。
我挣扎了两下,双手双脚在地上不停地划拉,但是躯干纹丝不动。
阿豪笑着说,你这是,在演乌龟?
我侧过脸冲他喊,你他妈到底有多重?!
阿豪故作沉思想了会儿,突然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对我说,一百八准有。
我脸都快憋红了,说,你快起来,我弟弟受不了了。
阿豪说,我坐你背上,关你老二什么事。
我说,我尿急!憋硬了!
阿豪站起身来对我说,你这理由太他妈蹩脚了。
我的右手被扭得不轻,撑不起身,干脆就躺在了地上,对阿豪说,你们这行是不是都这么无赖,不是说好不还手吗?!
阿豪一脸的不可思议,说,我好歹还带着一帮人,被打不还手传出去我还怎么混?
我啐了一口,但是实在无力,口水都挂在了脸上。
阿豪扶我起来,说,去我那,叫人给你按摩按摩。
我说,不用了,你知道娜娜在乡下有个外婆吗?
阿豪点头,听说过。
我问,能弄到她外婆地址吗?
阿豪说,明天告诉你。
第二天我开了四个小时的车才到娜娜外婆在的村里,黑色的车活活被染成了卡其色。我看着阿豪给我发的那条地址的短信,我就不乐意了,我他妈上哪找这些房子的门牌号啊?!只好见人就问,但是无一例外,没有人听说过娜娜外婆的名字。
有困难找政府,我想村级政府里的官员应该是有时间接见我的。
可是问了老半天,也没人知道村政府在哪,我想是不是村政府有什么别名,就像给人取外号一样,外号叫多了,就容易把真名给忘了。
在路边我看见一个老头,满头银发,梳着背头,穿着中山装,腰背笔挺。我心想这不会是下基层的领导吧?但见他转进了旁边药铺里,我才意识到,领导哪有这么坦坦的小腹。
我决定进药铺里去问问这个老头。
这是一家纯正的中药铺,牌匾上写着三个繁体字,我只认得最后一个字“堂”,牌匾最外一圈已腐朽发黑,字与字之间隐约能看见暗绿的青苔,门外遮着深蓝的帘布,从门顶挂下,离地不过三寸。
我从右掀开帘布,光线射进屋内,正照在青石板上,中间的青石板已被磨得光华圆润,右侧药柜之下的青石板凹凸不平,坑洼中像是还有浅浅的积水。老头坐在药铺正后方,正提毛笔想是在写药方,见我掀帘,反手将毛笔搁在砚台上,招手示意我放下帘布,快些进来。药铺里的空气潮润粘人,药草的味道不甚浓烈,有的药柜已经被拉开,里面只剩零星的药末儿。屋里只有一盏不足三十瓦的挂丝灯泡,时不时地一闪。我坐到老头面前,老头微微低着头,昏暗的光线下,老头的脸更加阴沉,我有些慎得慌,不禁咽了口唾沫。
我有一种碰见了世外高人的紧张感,心想这老头会不会见我是块好料送我一本五毒秘籍?
谁知这老头开口第一句却是问我,年轻人,算前程还是姻缘。
我认真一看,老头已经换上了深色长衫,领口系得严实。桌上放着一本蓝皮的线装版《易经》,书皮满是缺口,一张宣纸上写着许多生辰八字。老头身后的药柜上挂着一张五行八卦图,白底有些泛黄发黑。
我问老头,郎中也能算卦?
老头叹了一口气,说,旁边开了家西药铺,我只好捡起老本行,勉强维生。
既然命中已有定数,灾病又何苦寻医,信命必不信医,老头居然本行算命,后改行医,两行兼通。我觉得既然来了,那就算上一卦。
取过纸笔,抬手便写,老头忙拉住我,先说前程还是姻缘。
我问,能算别人的前程吗?
他说,能是能,不过不免不准,你取名字中一字,再写下所想一字。
我写了一个笑字,一个名字。
老头看了会儿,在房里踱步,然后走进了里面的隔间,过了会儿才出来,对我说,这实在难解,笑也,竹得风,其体夭屈如人之笑;名也,自命也,从口从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
我听得一头雾水,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老头说,虽云山雾里,但必有拨开云雾见月明之时。
我说,那就是好咯?
老头点点头。
我说,那你再给我算一个人。
老头摆摆手,一人一天只算一卦。
我心想电视剧里的云游方士也是这么个规矩,我本想再给哈哥算上一卦,但哈哥是个不信天命的人,我帮他算这一个卦,结果好自然是好,不好的话也是徒增自己的烦恼。
想着自己进来的本来目的,就问老头,村干部都在哪办公?
老头吧唧吧唧嘴,摇头说,不好说。
我说,这又不是算命,有什么不好说的。
老头说,村长家有台麻将机,但是如果村长老婆在打呢,村长就可能在村支书家里打牌,所以不好说。
我不得不感叹中国人脱贫致富好手段,麻将机都普及到了大西部的贫困乡村。心想找村干部是不靠谱的,就问算命这老头知不知道娜娜的外婆,老头说你还真问对人了,这老太婆住得偏,平常又不怎么和村里人来往,一般人还真不知道她。我叫老头带我去找,老头说挺远的,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老头虽然看着年近古稀,但是步履轻盈,大气都不带喘的,走到后来我都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老头脸上才微微泛红。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地喘粗气,我问老头,这山都快爬了一半了,她该不会住山顶吧?
老头说,她的坟在山顶。
虽然这个情况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是真正听到娜娜的外婆也已经过世,还是替娜娜感到伤心,一想到现在自己还背着娜娜的骨灰,这样的感情更加复杂。
我不知道娜娜的外婆是如何死去的,更不知道娜娜是如何死去的,只希望她们在看这世界最后一眼的时候,眼神安详,内心平静。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一种使命感,像是自己要背着奄奄一息的娜娜奔去见她的外婆最后一眼。
找到娜娜外婆坟墓的时候,太阳西下,像喝醉了一样,映得漫山殷红。
娜娜的外婆是在娜娜离开之后去世的,距现在最多两年,自然没有立碑。我把娜娜的木盒放在坟包的顶上,好像让娜娜的外婆抱着娜娜。
来的时候并没有带香烛纸钱,我想点三支烟插上,但总觉得不妥,就在周围采了些野花,放在了坟边。
我对算命的老头说,天色暗了,你先回去没问题吧,我想在这多坐一会儿。
但见他不知哪掏出来的佛珠,拈在手上,微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
等他念完,我问他,你还会做法事?
他说,略懂略懂,我刚才在念经超度。
我说,都死那么久了,该投胎也都投了。
他说,那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说,你可别吓我。
老头正经道,你是好人,不必害怕。外婆在这里等外孙女,你带外孙女千里迢迢赶来相见,大善事一桩啊。
我问,两个人都送走了?
老头郑重地点点头。
我心想你这老头八成是在忽悠人,你顶多能仗着老太太见到外孙女心情好把老太太哄走,娜娜肯定是要留在这等哈哥的。
但是这么想来,虽说娜娜是朋友,但自己心里不免也有些慎得慌,况且娜娜一个人在这怪可怜的。
我在娜娜外婆的坟包边挖了一个坑,把娜娜的木盒埋了进去,用土堆出一个小坟包,心想回去一定得找个高明的法师来做做法事,劝娜娜早点喝下孟婆汤,运气好一点,没准还能碰上哈哥。
既然这辈子没时间爱了,那就下辈子继续爱。
既然这辈子不能一起死了,那就下辈子试试。
娜娜是个好女孩,这个道理她肯定懂。
准备再和娜娜多说两句的时候,算命的老头拽我,说,走吧,擦黑了。
我说,你先回去吧。
老头说,我人老了,缺维生素A,有夜盲症。
我给老头抱拳行礼,您真个是世外高人,什么您都懂。
和老头一起下山的时候,我问老头这的地皮贵不贵,他说不要钱。我想要是以后这座山头还没有被开山采石给挖空了,我们都埋在这。
回去之后我找阿豪让他转告哈哥,娜娜的后事我已经办妥,他死也得回来死,比我先死,我好把他和娜娜埋在一起。阿豪说如果有机会他会把话带到,但不知会是在猴年马月。
对于人的生死,我看淡了很多,我常安慰自己,人死了,不过是踏上了另一段旅程,虽然活着的人未曾知晓,但是要相信,有这么一段旅程。精神力量往往是强大的,自我安慰就像给大脑皮层喂下了几十片安眠药,甚至像在太阳穴涂上了消除记忆的药水。但是没有强如阿Q的精神力量,人难免有精神奔溃的时候。人的弊端在于有一个无限脆弱的泪腺和一个有限容量的膀胱。精神力量这玩意儿既不能完全控制泪腺,也不能完全控制膀胱,我们总要顺从身体的本能反应,憋不住泪就哭,憋不住尿了就撒,不能倒行逆施。
所以回到家躺在床上,我还是流下了眼泪,那一晚还尿了床。
那晚我梦见娜娜中午的时候从山顶下来,走到山脚左顾右盼,像在等着谁,快傍晚的时候雷鸣大作,一道闪电下来,刺得天际明晃晃的,然后哈哥仿佛神兵天将一般,出现在了娜娜面前。
娜娜依旧二十几岁的模样,而哈哥却已经满头华发,脊背佝偻。娜娜挽着哈哥的手向山上走去,走到半山腰,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娜娜撑起了一把油纸伞。
接着我就醒了,腰部以下,一阵温润。
我极力揣摩娜娜是不是要传达给我什么信息,想回忆起更多细节的时候,脑袋一阵眩晕。我对娜娜的故去故作镇定,却在一场梦里被撕破了面具。我想我是对亲人、朋友必定有一天会一一离我而去感到了害怕,但是比起这个,我屁股下面那张微醺湿润的床单更加让我恐惧。
我才二十好几,雄姿勃发正当年,前列腺就出问题了这不科学!
从小弟弟里面出来的东西只有两种,我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几遍,颜色不是白的,质感不是粘稠的,味道不是腥臭的。我不知道对于这个结局我是应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因为我不知道对着一把血红的油纸伞梦遗和二十好几了还在尿床这两者哪一个情况更严重。
第二天我只好硬着头皮去医院找刘畅,刘畅听说我尿床了笑得前仰后合,他撞了撞我肩膀,说,你老实给我说,你是不是还没割****呢?
我恨了他一眼,一边儿呆着去!
刘畅说,人在梦里处于激动或者完全放松状态的话,出现这种情况是很正常的,别紧张。
我说,你又不是泌尿科大夫,别糊弄我,给我找一靠谱的大夫。
刘畅说,我这是一行精百行通,医生每一科都还是要懂一点的。
我说,那是你们医院就你一个人一天闲着没事儿干。
刘畅说,你还真说对了,我最近在研究古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