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轻挑眉毛,刚才谁说小母狼也是很凶的?让我看看小母狼的眼神到底有多凶。
说着笑笑身体几乎贴到了我的胸前,笑笑伸出右手勾过我的脖子,小臂贴在脖颈上,手掌轻轻一摁我的后脑勺,我的脑袋就像上了发条一样咔咔地低下去,看见笑笑欲醒欲醉的双眸,便嘎然不动了。
笑笑的食指从我的耳后轻柔滑过,喉结的鼓动在指尖惹起了一层波浪,指甲贴上了皮肤,继续滑下,挠得我全身火热。笑笑鼻翼微张,粉唇开合,吐出丝滑的气息,说道,我为什么要回去换衣服呢?
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白酒蜂蜜按1:99勾兑出来的那样粘稠而微醺,说得我全身酥麻。我极力想把目光从笑笑眼睛上挪开,但是无论怎么移,就像转动两块相互吸引的磁铁一样,稍一松手,便瞬间转了回来。
理智告诉我应该对笑笑说,穿睡衣出门不合适。
小弟弟告诉我应该对笑笑说,别换了,脱吧。
两句话我都没有说出口,只剩嘴角轻微的抽动,笑笑伸出左手食指靠在我的下嘴唇上,指甲嵌进嘴里,慢慢地往外拉,说道,想说什么你就说嘛。
每一个字的比例都变成了2:98。
我正欲张口,笑笑一把扒下了我的衬衣穿在自己身上,等我回过神来,笑笑已经在系纽扣了。我低头看自己又抬头看笑笑,笑笑咧着一嘴白牙点头。
我两只手在胸前不停地比划,支支吾吾,你,那个,我,那个……
笑笑说,我懒得回家换衣服,就穿你的咯。
我脸都快憋红了,终于说出了一句连贯的话,你直接跟我说不行了嘛!
我这么说无疑是极大地满足了笑笑作为一个阴谋家的快感,可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快感落空了。笑笑得意地摇摇头,向前走去,走了没几步,见我没动静,笑笑回过头向我招手,哎呀,别生气嘛。
我说,我没生气。
笑笑说,那就好,快走吧,刘畅他们不是还等着呢吗?
我说,现在还走不了。
笑笑问,怎么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裤裆,然后一脸不爽地望着笑笑,你说呢?
笑笑眉头皱了两秒钟,不可遏止地笑了起来。
我见笑笑都捂着肚子开始蹲着笑了,我问笑笑,有那么好笑吗?
笑笑抬头看我一眼,笑声更甚。
我讪讪地说,还不是你惹的,你反而还笑我?
笑笑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关切地看着我,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泛滥着母性的光辉,问我,现在好了吗?
我说,差不多了。
笑笑踮起脚尖摸了摸我的头,说,乖,走啦。
说着拉起我的手往前走,我刚迈出第一步,笑笑又噗嗤笑了出来。
我终于明白,无论什么样胜利的快感,都他妈是会上瘾的,而一个失败者,是会失败成习惯的。
所谓老地方就是我和刘畅高中时候常去的那家夜宵摊,上了大学每次回家晚上也常常到那鬼混。
上届领导忙着着搞政绩抓经济,引来几个效益好污染重的大型化工厂投建,征地的时候与农民僵持不下,被告上省里,甚至写信到了中央,最后项目撤了下来,领导也被调离。坊间传闻这个领导被调倒不是因为引来的项目污染太重,而是连几个农民都搞不定,惹得上头发了火。
新来的领导继续搞经济希望不大,立军哥说当官的就是上头嘴里的一块口香糖,嚼得没味儿了就一口啐在地上,这届领导把重点投向了民生,保持上头口气清新。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到了夜市。
夜市全面整顿,看上去倒是整齐干净了许多,但总觉得别扭。就像路边挂着帆布,写着老字号的招牌的面摊摇身一变成了俏江南,感觉变了,味道也就变了。
好在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城管再闲,晚上也得打打牌,睡睡觉;领导再好吃,也不会来夜宵摊吃碗汤鲜味美、薄皮大馅的馄饨。
中国人擅长搞面子工程,假使领导的车从夜市的两头经过,隔着灰蒙蒙的玻璃纸,看着倒也觉得整治颇见成效。
夜市中间却还是以往的模样,围着店面辐射摆开的桌子板凳铺满了行车道,如果身材好,骑一辆自行车也能勉强通过。
横跨街道杂乱无章地搭起电线,间隔地吊起六十瓦的挂丝灯泡,我一直很欣赏这些老板没有把挂丝灯泡换成白炽灯,虽然白炽灯节电而且白亮许多,却会生生地把这里同黑夜隔开,而昏黄的灯光却像是融进了夜里,如同萤火虫漂浮游荡在密林的深处。如果从上空俯瞰夜市,就好像有人抓了一口袋的萤火虫,从口袋底部往上一提,萤火虫就铺满了这小块空间,有的往两边溢开,像书法里的一撇一捺,下笔充盈,收笔却欲满未满。
我和笑笑到的时候是夜市才刚刚热闹起来,正在招呼客人的老板娘见我和笑笑来了,忙说,来啦?哎哟,今天不光是刘畅带着女朋友呢?说着冲旁边指了指,示意刘畅在那边。
我说,阿姨,你可看清楚咯。
笑笑双手把辫子束在脑后,说,是啊,阿姨,你可看清楚啊。
老板娘一拍大腿,这不是笑笑吗,这头发,疼不疼啊?
笑笑把手放下,辫子也垂了下来,淡淡说,不疼,阿姨您先忙,我们过去了。
阿姨说,行,叔叔在那边,要吃什么让他给你们先做。
我见刘畅一个人,拍他肩膀,女朋友呢?
刘畅抬头,笑笑呢?
我冲旁边一努嘴,刘畅下巴都要掉在了地上,说,笑笑,你这是在COSPLAY艾弗森?
笑笑嗔道,你不教好他就算了,反倒跟他学贫嘴。
我说,怎么还有我的事啊,坏的都是我教的啊?
笑笑不理,刘畅嘿嘿一笑也不在意。
笑笑走到老板那边,说,叔叔,今晚有银耳汤吗?我是笑笑!不准说我的头发!
老板愣了一下,见我和刘畅在这边阴笑,说,有有有,笑笑来了没有也要给你现熬。
我问刘畅,没回答我呢,女朋友呢?
刘畅没说话,反身从包里掏东西,我说,你别告诉我你女朋友是一充气娃娃,你现在要拿出来充气吧。话音刚落,脑门被拍了一巴掌,就听见笑笑问刘畅,是全身的那种吧?
刘畅苦笑,对笑笑说,你也被他教坏了。
这时走过来一个女生,在刘畅旁边坐下,我心想真不愧是刘畅找的女朋友,上围尺寸真是没得说,裹裙配短发,干练又迷人。
刘畅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哦,不对,是我妻子,瑶瑶。
说着从包里拿出了两个本儿,红皮金子,没等刘畅介绍我和笑笑,我们俩就一人抢过一本。
我说,偷自家户口本也是犯法的,你爹会劈了你的,家里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耗子药毒鼠强都藏好了吗?
刘畅和瑶瑶对望了一眼,尴尬地笑了笑。
笑笑踩了我一脚,合上结婚证,递还给瑶瑶,说,新婚快乐,我叫笑笑。
笑笑和瑶瑶去端银耳汤的时候,我低声问刘畅,什么情况?这不像你干的事啊,难不成怀了?
刘畅说,没有,瑶瑶下午一下车就问我民政局在哪,说把户口本带来了,结婚吧,就结了。
我拍拍刘畅肩膀,说,够可以啊,不费一兵一卒,敌人箪食壶浆奔你投来,但是……
刘畅说,是,但我爹那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只好先斩后奏。
我说,怕是你先结你爹后斩吧。
刘畅说,是啊,所以叫你来明天给我收尸。
我说,呸!大喜之日别说晦气的话。
刘畅说,那你帮我想想主意吧。
我说,主意我已经说了啊,把家里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听我说到这,刘畅叹了一口气,但是感觉得出并没有忧愁和绝望,说得恶心点,是甜蜜的忧伤。
笑笑和瑶瑶回来,我们一人喝了一碗银耳汤,聊起了刘畅和瑶瑶的相识相知。
瑶瑶是刘畅的大学同学,也就是当初刘畅打电话给我说的那个女朋友。瑶瑶和刘畅经常到同一个自习室里自习,都喜欢坐在靠窗的左后一排,大半个学期下来,虽然座位相邻,却也只是点头之交,从未说过话。
大一上考试周的时候,大学的自习室就变得像难民营一样,形形色色以前见都没有见过的人都涌了进来。
自习室里就会回荡着这样的对话:
同学,这个要考吗?
……
同学,这个你会吗?
……
同学,这个学过吗?!
……
同学,这个长得像小写F中间还带一圈儿的是什么?
我是来帮人占座的!
刘畅有天起晚了,一进自习室就看见乌压压的一片,唯独自己常去的位置上没有人坐。走近一看,那个座位上铺满了瑶瑶的书,瑶瑶见他过来,说,你今天来晚了。说着把书挪开给刘畅空出了桌面。
之后两个人自然而然的好就上了。
我和笑笑听得目瞪口呆,我问笑笑,听说过吗?
笑笑说,书里都没看到过,我都没进过学校的自习室。
我说,我连自习室在哪都不知道。
聊着聊着,周围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夜市进入了它一天中最黄金的时候,也该是这两个大美妞出去得瑟的时候了。我让笑笑带着瑶瑶去逛逛,她们俩刚走,我就问刘畅,瑶瑶看样子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你要是怕你爹,瑶瑶也不会逼你结啊,你小子让人姑娘给你背思想负担啊?!
刘畅一脸愁容,如果先给我爹说了,他老人家要是真不答应……
说着刘畅停顿了很久,接着说,我爹不答应,我也是要娶瑶瑶的。
我说,那你还怕你爹干嘛,反正都结了。
刘畅说,是,但是那毕竟是我爹。
我们商量着明天我陪着刘畅他们俩回家,到时候有什么情况再见机行事,笑笑说她也要去。
我说,你要有心理准备,到时候场面可能会有点血腥。
笑笑一副不相信的表情,难不成还会当着我们的面打刘畅啊?
我说,反正当着我的面打过,明天衣服多穿点。
笑笑说,反正有你挡着。
我说,你见过防洪的沙袋真能挡得住洪水吗?
刘畅早就习惯了我和笑笑斗嘴,只是瑶瑶在一旁显得很紧张,看着刘畅的眼神显得关切而自责。
当然,瑶瑶这么复杂的眼神我是看不出来的,瑶瑶复杂眼神下隐藏的巨大信息量,都是我在送笑笑回家的路上,笑笑告诉我的。
笑笑还用乐嘉的性格色彩分析了瑶瑶和刘畅,我一向认为乐嘉纯属扯淡,人是最复杂的动物,只看一眼只凭一言就能分析得头头是道,不免有失偏颇。是对于眼神里深藏的复杂感情,我很惊讶,问笑笑,就一个眼神哪有那么多东西在里面。
笑笑说,《倩女幽魂》你看过吗?
我问,大S演的那个?
笑笑投来一个眼神,说,是张国荣和王祖贤演的那版。
我说,你这个眼神我看明白了,是嫌弃。
笑笑说,还有鄙视。
我问,还有呢?
笑笑嘿嘿一笑,还有不告诉你。
笑笑接着说,王祖贤演的小倩望着宁采臣的时候,那眼神才叫做复杂呢。
我说,不就是爱么?
笑笑说,不都是爱,我演一个给你看。
笑笑停下脚步,望着我。
我感觉很不自然,不停地摇头躲开笑笑的目光,笑笑也不理,就那么看着我。
但最后还是撒手,磁铁转了过来,我没能逃离开笑笑的眼神。
入戏是一秒,出戏却万难。
过了很久,笑笑才低下了头,我和笑笑默默地走着,走到最后一个路灯,我问笑笑,刚才是演的吗?
笑笑没有说话,含糊地说了两句话,便上了楼。我分辨不出那是笑笑的眼神还是小倩的眼神。
如果那是小倩的眼神,那宁采臣就是个瓜。
如果那是笑笑的眼神,那我就是个瓜。
那晚我只宁愿笑笑不是一个好演员。
第二天大早我们四个人就去了刘畅家里,瑶瑶买了个果篮儿,我对瑶瑶说,你最好把果篮儿换成一箱二锅头。
刘畅他爹是退伍的专业军人,有着军人特有的坚毅,坚持一日三餐顿顿喝酒,但必须有下酒菜,有时候甚至连橘子皮都能拿来下酒。
我原来纳闷橘子皮那玩意儿能嚼吗?咬下去龇一嘴黏糊糊的涩得发苦的橘子汁儿。直到有次去刘畅家发现他爹不喝酒的时候还是很内秀的,在阳台上晒了一堆干货,橘子皮,萝卜干,葡萄干,甚至还有茶叶。白萝卜条晒得两头缩水,形状像旧时的梭子,两侧向内卷曲,微微发黄,缩水收缩挤压出来的细长沟壑里结晶出铁锈颜色的粉末,看着让人口中生津,我猜刘畅他爹晒之前抹了什么秘制调料,入口一嚼,嘎嘣脆,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小浣熊干脆面的广告词:回味无穷。刘畅他爹最好的干货还是橘子皮,吃下去嘴里涩涩发干,喝水不管用,得喝酒才能把那种嘴里垢了几十年的牙垢一举冲刷掉的快感。
在路上我正说到这,就对刘畅说,还是你爹厉害,拿那玩意儿下酒。
笑笑说,你还拿饭下烟呢!
我说,人是铁饭是钢嘛。
笑笑说,酒还舒经活血呢!
我嘿嘿一笑,我这不是已经戒了嘛。
刘畅给我和笑笑做了一个“就此打住”的手势,说,我爹一天就早上起床这会儿是清醒的,咱早点到速战速决。
一进刘畅家,就像揭开了藏在地窖里几十年的酒糟盖,一股酸辣迅速地扩散开来,瑶瑶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和鼻子。我和笑笑倒没什么反应,我常来刘畅家,对这个味道很熟悉,有了免疫,笑笑去过一趟非洲,对什么味道都有了免疫。
刘畅尴尬地笑了笑,瑶瑶或许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准女主人的身份,马上把手放了下来。
刘畅家进门有一小段通道,走过左转是客厅。
客厅里八十年代的靛蓝色窗帘严实地遮着窗户,不透一丝光线,屋里亮着一盏吊顶的日光灯管,常年不换,灯光两头已经发黑,不知道是灯垢还是虫蛾。
窗帘上垂下了一层厚厚的灰,原本的靛蓝色显得古旧发灰,只有右侧边上有一块手掌大小的地方颜色稍深。刘畅告诉过我那是他撩开窗帘的位置,整个家只有客厅有窗户,却十好几年不让打开。客厅窗外的风景不算好,远处是荒山,近处是铁道。刘畅说他喜欢趁他爹睡觉的时候撩开那一角,有时候十分钟过一辆货车,有时候一两个小时才开来一辆,夜里总希望看见客运火车,像一条光带流过,货运火车像墓地的鬼火,从远处飘来,远处飘去,让人不安,他总是等到列车转过,弯成一张弓箭,才会放下窗帘。
客厅里没有多余的摆设,一张布沙发,一张茶色玻璃的茶几,一台摆在地上的电视就是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