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的祖宗许的什么愿望(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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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为看着远去的奔驰,想起一个姑娘,但是姑娘的一切都已经模糊,回忆模糊是一件令人无奈的事,好似把钱遗落在了角落,许多人再找到的时候,回忆已和钱一样都贬了值。他决定去找大鸣。

大鸣姓李,小为的高中同学。大鸣小时候不叫大鸣,叫李小鸣,但是上学之后他发现书本里到处都是小明,于是把自己的名字给改了。高一的时候尝到初恋,对方叫小红,大鸣有段时间嫌这个名字太俗,怂恿她学他,改成大红,结果当然是被回绝。两人的恋情不长便被年过不惑,观念保守的班主任发现,一气之下,通知了双方家长,大鸣领到处分,但是小红却莫名地被退学。杜小为当时是大鸣的同桌,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大鸣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再来到学校的时候,一言不发,埋头学习。

杜小为问:“你想通了么?”

大鸣说:“他们动了我的女人,我要报复。”

小为当时觉得大鸣格外地男人,在自己还在说“女孩”的时候,大鸣已经开始说“女人”了,而且他还打算报复。那个年纪的少年崇拜的不是一个钟头能算出一把数学题目的华罗庚,而是一枪撂倒一个混蛋的小马哥,而这样的男人总是与报复有关,总之,在那时候的少年看来,有报复想法的男人就是最有抱负的。杜小为反复想象班主任流血的画面。但是此后,大鸣认真读书,班主任依旧平安,倒是他的成绩有了很大的进步。

高考前夕的某天,小为问了大鸣有关报复的事。大鸣的回答是,就要。男人在做自己定义中的大事的时候,说话总是简洁的,譬如干、操、杀。一个人的气势总是有限的,吐字太多势必被瓜分,倒不如全给一个字。

小为劝道:“大鸣,这事算了吧。”

大鸣不说话。

小为接着说:“你高一时还没成年,你看你现在长大了,不一样了。”

大鸣突然大笑,看着小为。

夏天的知了一刻不停地叫着,他的笑声似乎是那一年小为听到的最真实的声音。

高考成绩公布出来之后,大家发现大鸣的分数竟然连建档线都没到,鸣落孙山后就此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小为显得不依不挠。

杜小为找到他,问:“你报复谁呢?”

大鸣笑着说:“我听了你的,谁也不报复。”

杜小为说:“你的分数怎么还不如我?”

大鸣缓缓地说:“发挥失常了,好多答案还涂错了……”

杜小为说:“你他妈唬谁呢?”

大鸣沉默半晌,终于开口,说道:“我耽误了那个姑娘。”

杜小为问:“谁?”

大鸣说:“小红,她高一退学后就没念了,我耽误了她,我想心安”。

小为听完,甩下“****”,转身离开。

小为念了四年大学,大鸣在四年里做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众所周知的只有一件事,他把家里的堂屋改成了一个录像厅,但是,大鸣是非常讨厌这个说法的,他始终认为自己经营的是一个电影院,只不过小一点罢了,世界再大,也只不过是一个大点的影院而已,以面积论事物,是片面的。他给自己的影院取名“鸣办影院”,定下规矩:一,每周六放映,一天两部。因为目标受众是中小学生;二,文艺片为主,不提供色情、暴力。之后,因为小孩子可以承受电影中繁琐对话的时间有限,无法沉醉,只能沉睡,这条被迫修改;三,免费。

杜小为驱车赶到影院正是早场快结束的时候,屏幕上一个黑人呲着牙微笑迎接小为到来。十几个孩子坐在板凳上眼睛一眨不眨地顶着屏幕,大鸣在角落里示意小为坐下,刚坐下,字幕就从屏幕底端冒了出来。孩子们慵懒地起身出门,大鸣去整理影碟。

杜小为问:“什么电影?”

大鸣说:“尼古拉斯凯奇的《天使之城》。”

杜小为说:“我知道,演过《雨人》是吧?”

大鸣边忙边回答:“那是汤姆克鲁斯。”

杜小为惊讶道:“那《拯救大兵瑞恩》是谁演的?”

大鸣说:“汤姆汉克斯”

小为说:“哦,我还一直以为是威尔史密斯呢。”

杜小为对于外国人名从来不具备任何的敏感,除了马克思、恩格斯、斯大林之类。可是他却有个英文名字。小为大学的时候有个外教,来自美国,在课上让学生自己取个英文名字,杜小为虽然讨厌,但觉得避无可避,想了半天觉得自己的“小为”是个遗憾,正好“DAVID”可以弥补,因为,大为嘛。结果有一半的男生都取了这个名字。外教非常尊重大家的选择,替那些DAVID们进行了编号,轮到小为时,他却表达了不同的意见。

他说:“你叫杜小为,英文名就叫“SHALL WE DO”吧,怎么样?”

杜小为问:“WHY?”

外教说:“因为你的姓我很喜欢,“DO”是个复杂的单词,“杜”也是含义深刻。”

杜小为说:“那只是你的个人爱好。”

外教说:“好,那你就是DAVID 38号了。”

杜小为说:“MY ENGLISH NAME IS“SHALL WE DO”,THANK YOU SIR.”

大鸣说把桌子上的影碟整理好,满满地三大摞。小为惊讶道:“你们看了这么多了?”

大鸣说:“不是,才买的。”

小为说:“多少钱?”

大鸣说:“两百多块,论斤算的。”

小为说:“这么多,够放一年了。”

大鸣说:“难讲,得看他们记性好不好。你来什么事?”

小为说:“这样啊,我想起来一个姑娘,但是记不得她的名字了。”

大鸣问:“谁?”

小为说:“我以前经常向你提起的,现在突然忘了,你能不能……”

大鸣不确定地说:“林,左,左?”

小为的思路一下清晰,这个名字对他至关重要,就像是曾经看过一部精彩的电影,等到时间过去你想再回味时却发现已经忘了名字,这就给搜索增添了很多困难,虽然可以想起某些元素,但是有关青春、有关爱情的电影又何止一部。名字绝非事物的全部,但总能带你发现它的全部。

之后,小为交代了一声,出门离去,他得赶去上班,他当然是有工作的,在镇上的一间饭店,回到稻香花香之地总得要付出点代价,于是就去了稻花香之地。饭店叫星火大饭店,你可以把它看成是镇上最大的饭店,因为仅此一家,但是不管这个“大”字形容的是“饭”还是“店”,形容“火”是肯定的,三年前这个饭店起了一场大火,差点倒闭,后来政府的领导认为那样一来不利于小镇第三产业的发展,于是挪钱资助了饭店。当然这只是官方的理由,官方的发言永远都是那么华丽脱俗,真正的原因是,那样一来,领导们就没有地方谈公事了。他们一贯台上散文,台下杂文,如果颠倒过来那该有多好。

这几年,小镇正在积极进行招商引资,饭店做为小镇第三产业的代表被赋予了搞定第二产业投资人的任务,一时间,生意兴隆。杜小为在饭店里做的是传菜员,负责上菜。这是一个在很多人觉得很卑微的工作。来吃饭的客人动辄便是VIP,而做为服务人员的他们顶多只能算个P。但是杜小为很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在他的眼里,这只是个生活的方式,而不是生存的方式,很多人活得糊里糊涂,觉得自己无限悲催,是因为他们经常错误地把那二者等同起来。

饭店总共四层,一楼是大厅,非包厢的吃饭选择都集中在这里。二楼是包厢,总共六个,分别是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展昭,最后一个自然就是公孙策,但是有次领导来吃饭时看这个名字很不舒服,因为那个“孙”字,于是,被勒令改成了“公策”,领导们都特别喜爱这个包厢,天天去公策吃饭,而且公策这个名字看上去就像是讨论公事和政府策略的地方。三楼是老板的办公室和储物间。而四楼,四楼是什么,小为就不清楚,他对高层的事从来就不感兴趣。只是有一个问题他很疑惑,为什么包公的手下都在了却唯独少了他自己呢?饭店的资深厨师给出的回答是,当官的都不喜欢包青天,小为一想,的确,领导都挺讨厌******的。但是看门的大爷给出了另一个回答,领导认为他们自己就是包青天,既然已经有了,就没必要再搞个多余的了。

饭店有个颇为体制化的规矩,每天开始工作之前都要列队问候领导,大家异口同声,“经理好”。但是小为早在学校时就就掌握住了“好”字的用法,他每次问候老师或老板好时,口中的“好”都不是形容词,而是副词,这意味着,在后面可以随意加形容词做为后缀,比如,“老师好坏”,“经理好胖”之类,屡试不爽。

饭店还有另外两个传菜员,一男一女。男的高高瘦瘦,头发自来卷,沉默寡言,从其他人口中得知,他是个哑巴。女传菜员似乎像是非主流,黄头发多过黑头发,小为和她最初的对话是这样的:

女孩指着另外的那个男传菜员对小为说:“看,你俩眼睛好像。”

小为看了看,没说话。

女孩说:“我姓鞠,不是菊花的菊,是鞠萍姐姐的鞠,你知道她么?”

杜小为说:“知道知道,我还知道金龟子。”

女孩说:“哇,你也喜欢她们的节目啊,我也喜欢,我们太有缘了,在一起工作,喜欢的都还一样,哈哈。”

杜小为说:“是啊是啊,可惜我不是非主流。”

女孩沉默半晌,说:“其实非主流也没什么的,你千万不要因为自己不是非主流就自卑哦,你现在虽然是主流,但是等到非主流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那非主流就成了主流,你也就从主流变成了非主流,到时,我还得羡慕你呢,你说是吧?”

杜小为的感受一时难以名状。从此,杜小为叫她鞠子。

鞠子不是本地人,三年前,她从南方沿海的某个城市来到这里,小镇给她的第一印象是,真矮啊。但是无论在哪,人总是最矮的。她来的小镇的原因是受到了朋友的刺激,那个朋友是个男的,他对鞠子说,我们分手吧。鞠子本能地问了句为什么。男人回答到,因为我要去的地方比你美丽。

橘子说:“那你带我一起吧。”

男人说:“不行,你和它,我只能爱一个。”

鞠子说:“行了,你把别人肚子搞大的事都我知道了,别学人家高仓健装逼了,不像。”

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鞠子渐渐觉得人总是信不过的,她要找个她喜欢的地方,把爱全部给它,她不爱了可以随时离开,又想爱的时候又可以再回去,它永远会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等着。于是她在地图上寻找,北方不能去,冬天寒冷,气候干燥,还时常有风沙,把爱给那样的地方,等于把一杯水倒进了沙漠,不值。南方不错,但是靠海的不去,每年都有台风,而且方言不通。挑来挑去,只剩下中部几个地块,她把那部分剪下,闭着眼睛选,眼睛睁开的时候,她看见自己的手指压着一个叫“包公镇”的地方。她对包公一直有着无限的好感,因为他的额头上有个月牙,而这和美少女战士里的一个女孩是一样的。她想,好,包公,我来了。

在两天行程之后,二十年来,她第一次踏上了这块土地。

小为在听她这些事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三年前,三年前他还是个处男。

但是,小为一直觉得鞠子是个傻姑娘。

在饭店里还有个服务员,叫范泛,是一个让小为着迷的女人,从高中时他便深深喜欢上了她。小为一直觉得她是一个有气质的女子,但这实际上是个很土的想法,气质很可能就像气味一样普通,其实每个人都有,甚至每个动物都有,但爱情的规则就是美化一切可以美化的,所以,说她有气质就是有气质。当然,这时的男人在其他同性的眼里很可能就是一个****。

小为问过大鸣:“范泛怎么样?有气质吧。”

大鸣的回答是另外一个问句,“你是****吧?”

杜小为认为范泛的气质源于她是一个文艺女孩,虽然她既不写作画画也不唱歌跳舞,练的只是跳高和跑步,但是文体不分家,体育在小为的定义里也是一项文艺。小为对文艺一直热衷,既然搞不了文艺工作,那搞搞文艺工作者也是不错的。

小为凭着青春期的骚动,还为范泛写了一首诗,名《诗中》:

诗中是你画中是你灵气的你

风中是你雨中是你空透的你

眼中是你脑中是你入髓的你

气若兰息

舞如花枝

汉武帝迷离眼中的卫子夫

画不如你

草色长青

汉元帝无福后宫的王昭君

青丝盘起卫王的不及

流年收集遗落的绮丽

我心太挤

俯首即拾你的美丽

来我的目光里

我不离你不弃

杜小为花了整整一天才憋出这首诗,至于为何要选择糟蹋卫子夫和王昭君,也是无可奈何。首先,小为一直对汉朝有很深的感情,原因是没上学时一直以为只有汉朝才是汉人建立的。他极度崇拜刘邦,虽然他知道刘邦算是个小人,即使后来也从书中得知了刘邦做皇帝后有了同性恋癖好这一残酷的事实,但是他的农村出身无疑是励志典型。因此,历史上的女人,小为只爱汉朝的。

为了赞美范泛,他在一大批汉室女子中进行筛选。吕雉肯定不行,心狠手辣,妄图颠覆汉室江山,与范泛的形象太不符了,而且吕后年老时还被匈奴的单于写婚书调戏过。小为考虑到深讨刘邦欢心并为他生下赵王如意的戚夫人,但是她的下场太惨,被吕雉斩断手脚,涂满毒药,丢在了厕所里。而后又考虑到生了汉文帝刘恒的薄姬,但可惜只被刘邦临幸过一次,下半辈子相当于守活寡。因为史书中记载的汉室女性本来就不多,所以这么一筛来筛去,就只剩下了卫子夫和王昭君。卫子夫是跳舞出身,与文艺有关,而写下王昭君则是因为耳熟,大家都知道她。因为实话说,本来选卫子夫就有点装逼的意味在里面,而在女孩面前,永远要记住,不能装逼过度。

他把诗拿给大鸣过目,大鸣看了一眼后问:“卫子夫是谁?”

小为急于寄诗,不及解释,但是寄出去之后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小为气恼,发誓再不给女人写诗。

这个萌生在花季雨季里的爱意像花开一样,雨落一般地时常浮现,有时灿烂,有时黯淡,但小为始终没在她面前开口提及过哪怕一次,因为即使他在大鸣的面前念出一次范泛的名字,他也能猜中小为一个月的心思。直到高考之后,他南她北,杜小为才发现对她的想法既不是雨,也不是花,而是雨花石,虽然小,但长久地存在,尤其是还特别的硌脚。

杜小为骑着摩托,离饭店越来越近,门口停了好几辆轿车,奥迪红旗掺杂在一起,中午爆满。上菜的间隙他偷看了范泛几眼,在走廊上听着包厢里的喊杀声的时候,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杜小为回头,一个醉醺醺地中年男子眼神迷离地看着他,小为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似曾相识地画面,竟然是之前向小为问路的那个奔驰司机。他心想,完了,借酒行凶来了。

“厕所在哪?”男子打着饱嗝问。杜小为想一天见两次也是缘分,赶紧指路。

休息的时候,鞠子向小为抱怨,门口都是车,没有地方停她的车。

杜小为问:“怎么会没有地方?”

鞠子说:“人家想找个阴凉的地方放车嘛。”

杜小为说:“哦,后来呢?”

鞠子说:“我叫一个厨师帮我挪了一辆摩托车。”

杜小为问:“总共几辆?”

鞠子竖起中指说:“一辆。”

杜小为说:“你不要竖中指,竖中指是不礼貌的,要竖也应该是我竖。”

鞠子问:“怎么了?”

杜小为说:“那辆摩托是我的……”

鞠子惊呼:“哇,竟然是你的,你什么时候买的?”

杜小为不说话,男人通常都喜欢把车看成是自己的女人,而女人则认为车就是车,所以和真实存在的女人讨论一个自己虚拟出来的女人是徒劳的。男人给车的分类是,得到或得不到;给女人的分类是,喜欢或不喜欢。而女人给男人和车的分类是一样的,能用或不能用。他居高临下,看着鞠子侧仰的头和头发,半晌,开口说,你看,我一直就想说了,你的头发根本没染好,黑黄不均匀,你是多么没心眼的姑娘。

鞠子狠狠地瞪着小为。

小为回答她的眼神,“你看,批评一下就不高兴了,心胸怎么一点都不宽阔。”但是,心胸宽阔其实两件事,分别是心宽阔和胸宽阔。

鞠子一把抓住小为的手,说:“来,你来帮我把那些黄色的拔掉。”

杜小为细细一看,虽说黄色不算太多,但分布太过分散,此等扫黄任务实在艰巨。他摇摇头说:“我俩该是好朋友,好朋友间是无话不说的。”

鞠子说:“好,我以后都听你的。”

杜小为晚上下班的时候,已经十点多,明月当空,街道空荡,摩托车的引擎声嚣张地响彻在小镇的夜里。在路过小镇广场的时候,他发现还聚集着一群跳舞的妇女的老太太。路边的音箱放着不知名地音乐,小为熄火下车,认真地听。开场曲是中国农村摇滚的代表作《月亮之上》,这群月亮之下的妇女们听着曲子跳的格外卖力。随后,配乐在风格和地域上发生了一些改变,但好歹是没溜出农村,没溜出中国。《老鼠爱大米》、《东北人都是活雷锋》、《两只蝴蝶》紧随其后,结尾曲一不小心冲出了地球,《月亮代表我的心》。杜小为觉得这曲杂烩配乐唯一的成功之处就是首尾比较呼应,虽然两个月亮在美感上并不是很一致。

不久,广场的音乐消失,灯光渐渐变暗,人群开始向各个方向散去,回家睡觉。杜小为骑上车,发动了几下,车子哀号一声便再没了动静,他看了一下油表,还剩一半,心想,糟了。这就和人一样,在既有胃口又有钱的情况下却不肯吃饭,那么原因势必很棘手。忽然间,一辆自行车从他身旁飞驰而过,杜小为看着车消失在夜色里,心想,真够不要命。然后继续查看摩托车,看了半天,摸了半天,摩托车和性冷淡一样,哼都没哼一声。

杜小为又四下查看,他清楚地记得在初中的时候在小镇的这个位置有过两个IC电话机,当时被他和朋友们毁掉过一个。报警不需要插卡,是免费的,小为在心里祷告居民的素质已经有了极大地飞跃,对剩下的那个会爱护有加。在黑暗中他找寻到电话机的轮廓,慢慢走近之后,拿起话筒一看,显示屏没有发出平常幽绿的光,再把话筒凑到耳边一听,毫无动静。他低头看看,果然,小镇人民的素质果真是提高了,而且是科学文化素质,电话已经被改成了无绳,真是此时有声胜无绳啊。

他沮丧地回头看了看摩托车,却意外的发现不远处莫名地多出了两个黑影,一个离摩托车十几米远,另一个却已经骑在了摩托上。杜小为回头拿起电话,大声嚷到,“是,是,我现在就在广场这里……马上出警,是吧……十分钟就到是吧……好好,谢谢”。他心虚地看了看两个黑影的动静,摩托上的还在摩托上,另外一个像在地上找着什么,半晌,黑影的手上多出一根棍状物,之后也在慢慢向摩托靠近。杜小为心想,完了,死人东西果然不能用,他拿起话筒,紧攥在手中。

此刻,持棍的黑影仍在靠近摩托,只有三米左右距离的时候,TA突然加快了速度,高举起棍,对着车上黑影的后脑勺就是一下,那人捂着头倒地,伴随着惨叫,声音苍老。然后,杜小为听见一声呼喊,哥哥,我是鞠子,我制伏他了。

杜小为又惊又喜,拿着话筒就跑了出去,“你怎么在这里?”杜小为问。

鞠子说:“我的车坏了,刚才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

杜小为觉得此刻需要显现出自己的英雄气概,故作镇定地说:“没事,刚才报警了,而且这车也坏了,根本骑不走。”

鞠子说:“哇,那你真是足智多谋。”然后看着他手中的话筒。

小为心中一阵慌乱,紧张说:“无绳电话,小镇改用无绳电话了。”

鞠子说:“好先进哦,我们等警察来吧。”

杜小为觉得情况一下变得比刚才还要复杂,深吸一口气说:“你先回去吧,我来等,放心,我不会让他逃掉的。”

鞠子眨眨眼,说:“不,我要和你一起等,我还没见过警察抓人呢。”

杜小为感觉自己的形象即将崩塌,胡乱说道:“警察抓人不好看的,你看,你如果缺觉,头发又要变黄变差了,而且……”

鞠子突然变得很生气,说道:“和这个没关系吧,你别敷衍我了。”

小为被她吓了一跳,之后坚定了一下口气说:“回去,想看警察抓人,下次我让他们来抓我,然后叫你来看。”

鞠子的语气温柔了许多,“好吧……”

这时,远方传来一阵警笛声打断二人的对话,地上的人也呻吟了一声。小为说:“你快走,别让他认出你。”

鞠子不无担心地问:“那你怎么办?”

小为感觉自己的形象又光辉起来,说:“你快走。”

杜小为看着鞠子的背影,直到与黑暗融为一体。这时,被击倒在地的那人也差不多完全清醒,半倚着路边的树喘着粗气,杜小为看了看他,四十多岁的样子。警车出现在了街口的位置,闪着红蓝色的灯光如妖魅般驶来。那人突然骂了一句,****的。杜小为不知是骂谁,一时没敢接话。

那人问:“你之前见过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经过么?”

此刻警车接近他们身边,但是并没有停下的打算,疾驰而过。杜小为赶紧追上去大喊停车,警车果真停下,一个民警从车里探头看了看,小为赶紧上前。坐在驾驶位的警察问是怎么回事。杜小为表示抓到一个偷车贼,警察听了下车,走到摩托车前,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那个人。

这是,躺着的那人说:“警是我报的。”

民警问:“你报的什么警?”

那人说:“抓偷车贼。”

民警说:“你不就是么。”然后,疑惑地看了看身旁的杜小为。

那人此刻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另外一个民警打断,他说:“我们是县局的,这事发生在这里其实不归我们管,具体你报警说了什么我们也不清楚。你看,我们还有事,你等等镇局的人,要实在等不了,你们就和解,我看,车也没什么大问题。我也不知道是你喊的捉贼,还是贼喊的捉贼。小伙子,你觉得怎么样?”

杜小为一时云里雾里,民警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我们还是很信任你的,记住下次给车上个牌照。”说罢,两人快步向警车走去。

夜空中吹来一股凉风,杜小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对地上那人说:“见过,一个骑自行车的,很快。”

那人听了扶着树站了起来,表示要征用小为的车。杜小为想说你又不是警察,将要出口时发觉这个一个很变节的回答,忙改成,我又不认识你。

那人沉默了半晌,缓缓开口说道:“我叫黄晓明,听他们说有个明星也叫这个名字,但是我与他无关。我是“晓”字辈,我爹当年请算命先生给我加个字,算命先生说“明”是个好字,日月结合,也就是阴阳相结之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明字酝酿着世间万物,世间万物离不开日月,更重要的是算命先生是个瞎子,一生就想把失明的眼睛治好。所以我就叫了黄晓明。今年四十二岁,家里就我一个人,工作不定,有时种地,有时务工,但现在估计以后只能务工了。你现在算不算是认识我了?”

杜小为一时木讷,回想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岁月里遇到过的几种人:夸夸其谈,然后随地吐痰;真心对人,细心对事;说话不动脑子,或说不动脑子的话;别人把他当屎,他拿自己当事;见一面就不想再见,或见面就舍不得说再见。但是从未见过一个如此城实的人,他一直认为诚实是世上最美好的品德,诚实的人是最纯粹的人,第一就说第一,你二就说你二,不带任何事实和感情的掩藏。后来有人纠正他,这叫实诚,不是诚实,实诚属于诚实和****的结合。

他对黄晓明说:“上车。”忽然又想到一些事情,连忙叫停。

黄晓明问:“怎么?”

杜小为拍拍摩托,说:“坏了。”

黄晓明说:“你骗我。”

杜小为说:“没有,不信我试给你看。”他把钥匙插进去,发动了几下,结果居然响了。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黄晓明已经坐上车,说:“走吧。”

小为尴尬万分。

夜色茫茫,摩托车的速度在黑夜中收敛了许多,灯光无力地开垦着黑暗。杜小为沿着脑海中假定的方向行驶,黄晓明在车后异常沉默,在他们差不多绕遍小镇所有的街道后,他突然觉得这种搜索的无用程度之高,于是建议先回去。黄晓明把“不行”说得很坚决。小为心里想,也是,妈的自己太不男人了。

他们在通往小镇外的道路上开着。杜小为说,那辆自行车怎么了?黄晓明回道:“重要。”简洁。

小为正准备问是怎么被抢的,突然感觉车前轮受到了强烈的颠簸,黄晓明差点摔了下去。他熄灭引擎,下车查看,借着灯光,一地的水泥渣和碎砖头,不远处还横躺着半堵小小的水泥墩。看样子才浇筑好的,被砸也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但是如此的神速要花在修这个东西上呢?违章建筑是肯定的,拆它也是不需要商量的。他捡起一块砖头泄愤式地向路边的沟里砸去,一声清脆的声响从沟里传来。

黄晓明向沟边走去,说:“灯光。”

小为把车头转过去,还没搞清状况,老人已经跳进沟里。半晌,黄晓明说:“找到了,但是……”

他把车从沟里搬到路上,小为在灯光下发现自行车的前轮和脚踏板已经严重变形,链条也断成了两截。

两人盯着自行车的遗体看了半天,小为憋不住了,他的意思是既然找到了,就顺道把黄晓明和车送回去,如果车不好带,那就明早再过来拿,藏好就行了。

黄晓明听了,沉默依旧。杜小为感觉气氛悲凉,抬头看星星,寻找北斗七星,找到勺把儿和勺口,再向勺口所指的方向看去,又是一大堆星星,光芒强弱相似,他发现他永远都分辨不出哪一颗是北极星,虽然它一直高挂夜空,他也经常仰望星空,但始终无法对视。这个问题从小学便开始困扰他,于是,他向自然老师进行了讨教。

自然老师说:“就是北斗七星勺口的方向最亮的那颗,怎么可能找不到?”

杜小为说:“我觉得它们都一样亮。”

自然老师说:“现在是白天,我没办法示范。”

杜小为说:“那就晚上吧。”

自然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她鄙夷地看了杜小为一眼,说:“你找个你家附近的同学。”

小为第一时间地想到了林左左。林左左拍着自己尚未发育的胸脯说:“交给我了。”然后,小镇进入了梅雨季节,阴暗的天气持续了一个多月,小为找寻北极星的欲望也渐渐被雨淋散。

寂静里,黄晓明的一句“你回去吧”打断了小为的思绪,他看看地上的晓明,迟疑一会儿,跨上了摩托车。

回到屋子,已快零点。小为趴倒在床,快入睡时,莫名地传来了闹钟的响声,声音来自桌肚。他坐起,迅疾拉开抽屉,一个陌生地闹钟出现在视线之内,可他从来没有过任何闹钟,他对于时间一直有着不同常人的敏锐,无论何时,使用秒表掐一分钟,误差都是在毫秒之内,杜小为觉得既然自己本身就可以很准确地估算时间,又何必要依靠工具呢?如果一拳就可以杀死一个人,那就没必要用刀,而且别人听到的虽然都是杀死人这件事,但前者肯定更能震慑他们。这个闹钟该是属于另外一个陌生的人。

零点过一分,闹钟停止了鸣叫。小为想起什么,把稿子从抽屉里取出,快速翻看,最后一页赫然躺着一句话,“你怎么不写了?”

杜小为重新躺下,回忆起有左左的时光。

左左在小为的定义中算是个可爱的女孩,可惜,脑中只有她儿时的模样。她喜欢一切附着了粉红色的衣物,冬天的时候,她戴粉红色的手套,戴粉红色的帽子,在吹着微风的夏天,她穿粉红色的长裙和凉鞋。杜小为很小心地问过她,“你里面的衣服也是粉红色的么?”

林左左不说话,只是哈哈大笑,然后掀起了自己的裙子,小为毫无羞涩地盯着她的下面。林左左说:“看,是白色的。”

杜小为看着印在白色上面的草莓图案惊呼道:“啊,粉红色的草莓。”

林左左说:“红色的,洗掉色了。”

从此,杜小为知道了,左左原来还喜欢草莓。

左左坐在教室的第一排,杜小为坐在最后一排,两人在教室很少说上话,但是回家是同一条路,常常结伴而行。每个下午,在回家的途中,他们会先去农贸市场,趴在连在一起的石墩上写作业。小为每次写完的时候左左都还剩大半没有完成。小为说:“我来帮你写吧。”

左左摇摇头,“老师会发现的。”

小为说:“我俩的字差不多。”

左左说:“我写字用的力气比你小。”然后,翻开一张纸的背面,小为发现的确如此。

就这样,他们每次到家,天都已经暗黑,而林左左似乎还有一段路要走。

左左天生一副好嗓子,唱歌很好听,走路的时候总是哼,哼的全都是小为没有听过的歌,杜小为有次按捺不住问她:“你哼的都是什么歌?”

左左问:“你知道罗大佑么?”

小为问:“哪个班的?”

左左哈哈大笑说:“他是台湾的。”

小为听了突然变得很紧张,问:“那他和******是什么关系?”

左左没有接话,开始唱歌,唱得很大声:

池塘边的榕树上

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

操场边的秋千上

只有蝴蝶儿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唧唧喳喳写个不停

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

等待游戏的童年

福利社里面什么都有

就是口袋里没有半毛钱

诸葛四郎和魔鬼党

到底谁抢到那支宝剑

隔壁班的那个女孩

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

嘴里的零食

手里的漫画

心里初恋的童年

……

唱罢,她歪着头看着小为笑。小为说,好听。等到到高中之后,他听到了罗大佑的原声带,才发现说错了,左左唱得算是最好听的了。

小为问:“你怎么知道他的?”

左左说:“因为我哥哥听,所以我也经常听,然后就学会了。”

小为说:“你和他真配,要是改名成‘林大左’就更配了。”

六一晚会的时候,学校组织合唱团表演,左左被选为了领唱,但是,歌唱曲目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她问老师,为什么不能唱《童年》?

老师说:“《童年》?《童年》都是我们大人唱的,你现在就在童年,所以就不需要唱了。”

左左说:“好,我不唱了,一首都不唱了。”

老师说:“你去找校长,和我说没用。”

然后,她真的去找了校长,过程无人知晓。最后,晚会上出现了两首大合唱。

杜小为直夸她,左左得意地拍拍胸脯,说:“我可一点都不怕大人。”

在他和她一起决定找北斗星之后,小镇迎来了持续一个月的阴雨天气,天空始终阴云密布,小为渐渐淡忘此事,直到左左提醒。

小为说:“你晚上来我家吧,我们一起在我家楼顶看。”

左左说:“你爸爸妈妈呢?”

小为说:“我家里只有我和奶奶。”

夜幕降临,星星挨个出现。平顶上,左左指着天空说:“大勺子你看见了么?你往勺口指的方向看,找那颗最亮的星星,我看到了,你看到了么?”

小为说:“没看见。”

左左说:“你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

小为持续摇头。左左突然搂住他的脖子,二人的距离瞬间变小,面颊紧紧相贴在一起。她说:“你现在再顺着我的手指看,这样精确一些。”

小为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他感觉左左的面颊是那样的柔软,向棉花一样,鼻子周遭都是一股香气,他的脸开始发烫。他不知道是怎么了,左左的话他一句都没有听清,眼前也一片模糊,只是不停地说:“没看见,没看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左左松开她拦着小为脖子的手,说:“你的脸怎么这么烫啊。”转头时,她的嘴唇准确无误地贴住了小为的耳朵,说话吞吐出的热气在耳旁飘荡,小为感到一阵瘙痒,说:“我找到了,找到了,我好困啊,睡觉去吧。”

左左这时低下了头,小声问:“怎么睡啊?”

小为说:“一起睡啊。”

左左说得更小声了,“那,那多不好意思啊,你可真是……”

小为心想,女孩真麻烦。然后说:“那我和奶奶睡,你睡我的床。边说边下楼梯。”

左左没有立刻回话,过了半天吐出一个“哦”。小为回头看她,黑暗中,左左的轮廓比北极星还要醒目,甚至刺眼。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室内的空气让他满身汗液,很显然,高温已在午夜惊醒,而凉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已经睡熟,蚊子也都苏醒,在他耳边盘旋。小为诧异大自然这种难得一见的举止,所谓人能对自然耍无赖,但自然更能让人无奈。他起身走到窗口,看着夜空发呆,不见月亮,星星也是零星,他心中突然有种感觉,在这个时刻这个地点以这种角度仰望星空,能顺利地与北极星对视。他的视线毫无焦点地在夜空停留,但每个星星对他而言就像是猩猩,远处看去,根本没有区别。就在他看得眼泪就要流出的时候,一颗散发着强烈光芒的星星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而且是越来越亮,似乎也变得越来越近,小为意识到了这颗星星的特别之处,如果是一个小萝莉看到了这一切该做的就是立马闭眼许愿。但是看星星的轨迹,似乎是要降落在小镇,小为脑中立刻闪现出科幻电影中各种大爆炸的画面,心想,完蛋了,死期到了,大鸣,小波再见了……鞠子你真够倒霉的……范泛,这么多年了还没和你说上什么话。在此刻小为也发现唯一可以聊以自慰的是,他或许是这个镇上死去的人中唯一知道凶手的人。

远远看去,光点的降落点该是小镇的西南角,在将要砸进地面的瞬间,它多像冉冉升起的烟花,然而光点瞬间便消失在视线之内,毫不拖泥带水,随之而来的是远处传来一声轻微的“嘭”,宇宙流星和地球烟花的效果居然是一个德性。小为没有见到恐惧中的爆炸光环,四周一片寂静,万物安然无恙,沉睡的沉睡,空气也依旧灼热黏人。

他揉揉自己的眼睛,之前流出的眼泪在眼角结成了眼屎一类的东西,难道刚才发生在眼前的只是缺觉的幻觉?夜空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小腿附近忽然传来一阵痒痛,抬腿,出掌,灯下,一只拍扁的蚊子混杂着血液粘在小为的手掌上。

困意在十分钟后袭来,结结实实地将他按倒在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