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辞职的时候是周三,今天是周四。
一个月前老姐就给我打电话说这个周六是外甥3岁生日,问我是否要回家。3岁生日在我们家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我爸妈认为“从小看大,3岁看老”,一个人的命运就是在3岁这一年定下来的。他们希望我可以回去给我的外甥祝福。这是爸妈的第一个孙辈,他们爱得不得了。
我当然要回去,那天挂完电话我就上网买了周六早上的机票。因为不靠近节假日,机票打了4折。我感谢我的外甥挑了个好日子出生,不像我。我一直认为自己没有生在良辰吉日,所以福星贵人才会从我身边溜走。
我又叹了口气。这就是说我这两天不适合去其他地方,除了呆在深圳,最多跑去广州。我不想跑去广州,而且今天我想睡觉。于是我真的几乎在床上呆了一天,中午都没有叫外卖,我吃完了自己最后剩下的面包干粮。
晚上我想去找林子,但走到半路改变了念头。林子不喜欢我在上班的日子里去找她。因为她每次下班回来都会心烦气躁,而且筋疲力尽。按她的说法是她不愿意让我看到她那种状态下的模样。
“我想杀了哪些客户。”双休日她会这么跟我说,但她也就是嘴巴上说说。上班的时候她是对客户笑得最甜的那个。她知道我了解她,所以她接着会跟我讲“要不是为了钱,我早就给他们甩巴掌”。我陪着她点头。要不是为了钱,我也不会拼命工作,为做出业绩绞尽脑汁。
只要是看在钱的份上,一切都可以原谅。
我真羡慕有钱人!我觉得他们完全不需要像我们这么辛苦,只需要把钱放在银行里,利息收入都比我们收入高。他们买下所有看中的东西,随时飞去任何好玩的地方玩耍。他们不需要犹豫,他们是自由的!
我又转到了大街上。这时我开始想,也许有钱人也不够自由,他们会被困在如何花钱的烦恼里。然后我又觉得我的看法是肤浅的,就好像一个乞丐认为皇上跟他的区别不过是皇上每天都心烦该吃什么肉。穷人跟富人是两种人,我这种穷光蛋是不会了解富人的思维的。我最后得出结论。
周五我又是睡了半天,下午大概收拾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房间。下午的时间过得飞快。我终于熬到第二天早上,乘飞机回到了家。
晚上我们一家人给小孩吹蜡烛唱生日歌分蛋糕的时候,林子给我打了电话。她说她去了我的房间敲门,没找到我。
“我现在家里,姐姐的儿子过生日。”
“你干嘛不告诉我?”林子不快地说,“我可以给他买礼物嘛,还可以陪你一起回家。你不在,小倩她们又有事,我无聊死了。”
“我可不敢带你回家,他们会把你当我女朋友,然后逼婚的!”我小声地对这电话讲。
妈妈从身后大声冲我说:“你有女朋友了?”
“不是,妈妈。我在跟我同事打电话,说的是他女朋友。”我转头跟妈妈讲。
“快点带一个回家。你姐姐的孩子都3岁了,你还要漂到什么时候?”家里姑姑阿姨等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姐夫则在旁边哈哈大笑,显然看到我的窘迫让他感到十分快乐。我不怪他,当我不在家里的时候,爸妈肯定跟姐姐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他这是终于在我身上找到了安慰。
我就知道只要我一天没有结婚,我就不能一个人在大家都聚一起的时候回来。我想到了大过年,又是一阵心塞。
我皱皱眉头,冲着电话里的林子恶狠狠地嘘了口气。“你听到了吧,我都要被烦死了。”
林子在另一头哈哈大笑。她才不在乎我烦不烦。
我不敢再跟家里人说我已经辞职了,所以当天晚上就订了周日的机票回了深圳。我原本计划在家里多呆一会的。
一个星期后,我认识了耗子。
耗子是他在一个网站上的ID,但我从头到尾都这么称呼他,哪怕是在他和我坐在一起吃饭,告诉我他实际叫什么名字之后。他对此毫不在意,他喜欢人们叫他耗子。耗子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动物,顽强,多产,浑身细菌!他说他就是喜欢这一点。
是耗子先联系我的。
我从家里回来的那几天,感到无所事事,便写了几篇豆腐诗歌发表在网站的个人主页上。也不知道耗子是怎么访问到我的主页,他读了我的诗,觉得我这个人应该很有意思。
他给我的邮箱发私密消息,附上了自己的电话,住址,让我随时联系他。我怀疑他追查了我的IP,知道我住在那片区域,因为我发现他竟然跟我住在同一个坪洲片区。我闲得无聊便给他打了电话。我们傍晚在一个酒楼里见了面。
“看看你写的这几句:
深圳刮风,香港下雨
两个影子好像流逝的梦境。
你说的话没有人在听
你换下的衣物无人收拾。
一声笑,一张脸
是你口袋里的唯一证据
证明你正在这里,
曾在那里。
怀旧又哀伤!你是个孤独的情人。我喜欢被人抛弃的人。”他说着,往嘴巴里扔花生米。
我认识耗子后,觉得自己是找到了人生知己。
耗子的人生观是这样的:世界上只有两种情感。一种是快乐,一种是痛苦!如果你即不快乐也不痛苦,那就说明你已经死了。
这简直是我近来听到的第一真理!还有这么美妙的看法么?我觉得他身上正拥有我认为这代人都有的气质。他是我跟这代人的桥梁!我喜欢跟他谈话,他的话总是让我振奋。
“我们是快乐的大师。”他举起酒杯。
“我们是痛苦的大师。”我举起酒杯。
耗子皱了皱眉头。“你不能这么说,没有人是痛苦的大师。”
“没有人是快乐的大师。”
“放屁。现在的人人都是快乐大师,但没有人真正了解痛苦。痛苦比快乐深奥多了。”耗子以为他是个民间哲学家么?
我觉得好笑,便模仿他的话说:“快乐比痛苦深奥。”
耗子大概是也从我的反讽中获得了某些我不了解的乐趣。这次他愉快地笑起来。“对对,我们是生活的大师。”
这下轮到我皱起眉头。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也找不到相反的句式。于是我泄气地喝了口酒。
耗子跟我简直太搭调了。我们几乎喜欢相同的作家,同样的小说,听类似的歌,对某一部电影冷嘲热讽。我们提到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话题不断地跳来跳去。我们都觉得过得很开心。
有一次耗子问我为什么辞职。我告诉他我觉得自己不理解这个时代,但我活在这一代人中间,我想做一些他们可能会做的事!我想要自由!
“哦,哦”耗子不停地点头。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理解。
我很快就跟耗子搅和在一起,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
他也没有正式的工作,只是在网上写写点热血小说赚点击挣提成。他已经写了好几年了,拥有一批固定的粉丝,所以每月的收入倒是够他花费。再说,他是家里的独子,又是深圳本地人,我不觉得他需要为钱烦恼。
我不懂他是不是个另类的叛逆富二代。我觉得他不像。我心目中的富二代可不会自己写小说挣生活费。我猜他家可能也就是普通的中产阶层。
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大都是买上啤酒花生还有烤鸭猪耳朵之类的熟食到他的家里听歌聊天,看他的收藏。那儿当然不是他父母的家,是他自己的家。他是这么跟我说的,那个二室一厅的租房就是他的家,他不想搬了。
他的家是在一个偏僻的角落的居民楼里,穿过西乡步行街之后,还要绕个九九十八弯才到达门口。而且外面的墙壁都已经落灰斑驳了,路两边长着野草,还有人扔了不少垃圾。他绝对不是因为租金便宜才租在这里,因为他说他不想搬了。
我不能理解他为何喜欢这个常年滴水的小楼,还有这个灰暗的角落。
“垃圾堆里才有秩序,这个地方是天下最美的地方。”
我脑子浆糊一团。我觉得他就是故意装得神神叨叨。我喜欢他的装逼。
耗子的确就应该喜欢这样的环境,我在心里默念。
从外面穿过阴暗的楼梯走廊进到他的家里面,你会发现他的家里面倒是要比这栋楼其他地方整洁很多。依耗子的性格,肯定越乱他越舒服。这些贴上的墙纸,新买的书桌台灯之类的,一定是他的女朋友干的,我问他是不是。
“是啊,我有个女朋友!有了女人你就戴上了镣铐,再也不能为所欲为啦!”他看起来又欢快又忧伤。
他天生是当艺术家的料。
耗子跟我说我应该试试写小说。“你肯定会火的。”他说,“连我写的小说都有人看,更不用说你写的了。”我不知道耗子喜欢我诗里的什么,也不明白他为何肯定我能写出来小说。
我问他有去过香港么?“去过,当然去过。”他漫不经心。
“我没去过,我写那首诗完全是胡扯。”
“你当然不是胡扯。你没去过那这首诗才显得更真实了。情人也只是我们想象中的一个地方,不是么?我们永远不会真正登上情人的星球。”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那你去过皇后大道东么?”
“去过去过,那里也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我突然感到很失望。
我哼了哼罗大佑的歌曲。耗子听了眼睛一亮。“你歌唱得不错嘛!”
我摇摇头表示否定。
“改天我们一起去唱歌吧,我们不谈政治不谈政治。”耗子大呼小叫。
我可不是因为这首歌的政治意味才喜欢这首歌,我喜欢它是因为我怀念我的童年岁月。那时候它曾在大街小巷被很多人传唱,而大多数人也不会去了解它歌词背后的意义。政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空即是色空即是色。
大概半个月后我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女朋友。
他本来还不想让我们相见,因为他担心小苑会禁止他跟我天天混在一块喝酒吃肉,谈天论地。他每到了周五下午就都要把房间里的酒杯花生壳塑料袋打扫干净,然后让我周一再来。小苑住在公司宿舍,只有周末才会过来他这里。
我对此没有任何遗憾,因为我周末刚好可以去找林子。
小苑有一次周五下午竟然提前来了。她看到我们坐在凌乱的沙发上对着电视里的比赛欢呼,皱了皱眉头。耗子先看到了她,立马站起来,想把面前茶几上的酒瓶塞到桌子下面。他放了一瓶就放弃了。人赃俱在,他是逃不了了。
小苑倒是没有说什么。她很快就换了一副表情,跟我打招呼,问我是耗子的什么朋友。我这时才注意到小苑就是那天跟我问路的女郎。
耗子给我们俩互相介绍了一下。我一直盯着小苑。她已经不记得我了,所以我也没有提起。
小苑是我见过最完美的贤妻良母型女友。她替我们收拾好那些乱堆的垃圾,让我们继续看球赛,不用管她。我们俩沉默地看着电视,然后我起身告辞了。
我一看到小苑,就想盯着她的嘴巴看,我可不想对朋友的女人表现出不敬。虽然我不怕冒犯了耗子,真正的朋友是不用怕得罪的。不过尊重朋友的一切是我的交友原则,而且现在的状况也有点尴尬。从耗子之前警惕的行为来看,小苑绝对非常不喜欢他这么整天喝酒聊天,过得乱糟糟。她现在表现得太平静了,我怀疑小苑在控制自己的愤怒。
她问我不留下来吃晚饭么?我挥手说不用了,有人约。耗子也连连在旁边点头,说一个小时前有人给我打了电话。
过后我偷偷问他,小苑是不是揍了他一顿。
“她只是让我少喝酒。我的肝,”他在胸口比划了肝的位置,“割掉了一块。”
我挑起眉头。
“小事小事,都过去啦!不要再问我。”他连忙摆手制止我继续追问。
我说:“小苑那么贤惠的女孩怎么会找你当男友!”我咂咂嘴。
“乖乖女都喜欢坏男人!”他得意地说,“人只会被自己的反面吸引?同极相斥,异极相吸,记得?”
我点点头。
我跟耗子说我认识小苑,我对他说我之前想吻一个向我问路的女人。我告诉他我见到了小苑才发现那个女人竟然就是他的女朋友。我说我开始要嫉妒他了!
他现在成了我生活的阴影。他拥有我想要拥有的一切。我感到自己一无所有。
我跟耗子哀叹:“我一无所有,没有工作,没有女人,甚至没有一个人爱我!没有人。”
耗子惊讶地盯着我,好像被我突然的表白自己内心的想法而吓到一样!他拍拍我的肩:“我爱你,一一!”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你是男的!”我都想要咆哮了。
“你有男性歧视?”
“你想跟我睡觉么?”
“哦,哦”耗子又开始不停地点头。当他表示自己明白你的意思时,就会不停地点头。“所以你是想找个愿意跟你做爱的人?对不对?你不需要人爱你,你需要人跟你来一炮。”
“我需要人爱我,我也需要人跟我上床。”我发现我现在可以毫不尴尬地说出这样的话。虽然我说得比较节制,上床而不是来一炮。耗子喜欢用粗放的词汇,他的用词总是充满生动的活力。
“会有人的,一一。有些人就是想跟同一个人做爱一辈子。”他肯定地说,然后换一种不常见的委婉语气问我:“你上一次不用撸的是多久以前?”
“3年多。”我嗫嚅道。
耗子爆出一阵狂笑。“你简直是神!”
“闭嘴。”我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特别想吻她的唇。”我大言不惭地继续说道,丝毫不觉得愧疚。
耗子不会因为你同他说了真话而对你大动干戈,火冒三丈。他喜欢事实,喜欢真相,他喜欢诚实的人。
“哦,吻她的感觉很棒。我也喜欢吻她。”他悄悄贴近我的耳朵,“我把她追到手就是因为我强吻了她,而我的吻技没有女人能够拒绝。”
我翻了一下眼睛,抖了抖肩膀,表示我根本我不会相信他的自吹自擂。
“欧,姑娘,让我们热吻吧!我爱你玫瑰花玫瑰花一样的红唇……”他开始哼起任谁也找不到出处的歌曲。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又觉得很搞笑,便哈哈大笑起来。
耗子也停下歌唱跟我大笑。他说:“一一,如果你想,小苑也愿意让你吻她的话,我不介意。”
他疯了么?我不可思议地叫道:“你想看你的女友跟别人上床?”
“不,不是这样。”他解释道:“如果这人是你的话,而又仅仅是接吻而已,那我不介意。一一,你适合做这种温柔的事。亲吻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事,你应该多吻吻其他人。”
我觉得耗子才是世界上最有浪漫情怀的人。
“我不会这么做。”
他耸耸肩膀。“我知道,小苑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觉得我快要恨他了。他总是轻易地让我感到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