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白鸟翔集(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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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去拔牙的时候是林子跟着去了。我本来想一个人去,我怕自己到时候疼得大叫,会被他们取笑。可林子从来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看我出丑的机会。

李恒看了我拍出来的X光片。

我问他从里面能看出什么。

“形状和位置。”

我还是不明白,但我决定不要继续追问。以前那些犯罪电影都怎么说来着?

“知道得越多,死得就越早!”

我觉得我还是少知道点为好。

我以为打麻药会很痛苦,他给我用碘酒给牙周消毒的时候我就攥紧双手。我完全是多心了。他给我的颊侧跟舌侧的牙龈上打了两针,很快我就觉得打过麻药的地方已经不属于我的身体,倒像是粘在上面的两块口香糖似的。

他拿出个小铲子一样的工具帮我进行牙齿分离,他在蹂躏我的牙龈时我感到有点疼痛。之后他又拿了把大钳子夹我的牙齿。咔嚓咔嚓地,我感觉到我的牙齿像雪花一样裂开。我嘴巴大张,钳子压到我嘴唇上特别难受。我警告自己不要发出声音,便寻找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东西。

我的目光转到上方。我看到了李恒蒙着口罩的脸。他的额头沁出密麻的汗滴,有一些汇聚到一起便滴了下来,或者是顺着他的太阳穴滑下。穿着白大褂的李恒看起来很是沉着冷静,跟我第一次在他家里见到的他完全不同。我注意到他长着一双特别好看的眼睛,眼白跟黑珠都是很分明的颜色,一对眉毛也挺拔英气。这么清澈的眼睛多么难得!我有点被他的眼睛迷住了,便在剩下的时间里一直看着他那双眼睛。他很专注地继续手里的工作。

终于弄完了。他给我一颗无菌棉球让我咬住。

“不要用手去摸,含半个小时。”他说话还是这种冷冰冰的职业腔调。

我点点头,我那边脸颊还是麻的,我想要笑但笑不出来。

林子用一种叹为观止的口气在旁边啧啧。“我今天简直是开了眼界!那么一把大钳子,咔擦!”她做出一副恐怖的表情。

“你够了!”我含糊地说。

林子笑嘻嘻。李恒转头警告我少说话。他收拾着他的工具物什,脱下手套解下口罩洗手。

林子贴到我耳边。“这位牙医好帅。”

我继续咬着我的棉球,含着一点口水闭口不搭腔。

林子凑过去跟李恒问东问西。

“你是他女朋友么?”

林子连忙摇泼浪鼓一样头跟手一起晃动强调。“不是,不是,他是我闺蜜。”

女人啊!我暗自摇摇头,但咬着棉花不方便说话。

我看到李恒微微笑了笑,朝我看了一眼。他笑起来比面无表情时顺眼。他认真地一板一眼跟林子说着我回去以后的注意事项。我敢打包票林子一句也记不住。她整个心思就不在上面,我认为她是盯着他说话时张开闭合的嘴巴在看。

我想到小苑,从喉腔里发出控制不住的笑声。我死死地咬住棉花。

我前女友跟我还在一起的时候老喜欢给我讲同一个笑话。相信我,我很烦而且也很不想自己到现在还记得住她说过的事。

她说在她们老家对面,有一户奇怪的夫妻。他们经常吵架。最经典的对话如下:

女:“你去找婊子去啊,婊子都爱死你*了,只有我这个傻女人才爱你的全部。”

男:“你乱说个什么*?”

女:“就是你那个家喻户晓的*!”

每次听了我都跟她哈哈大笑。家喻户晓的*,说得委实妙不可言。

但上面这些只是不完整的故事,她还跟我讲了另一半故事,那是在我发现她劈腿之后。

原来,男人之前有过很多情妇。有一个在他们偷偷做爱的时候,割下他的*逃跑了。人们搜寻了三天才抓到那个女人。

她用福尔马林把割下来的*泡在一个玻璃罐子里,随身带着。

这件事他们当地人全都知道。

“我跟她们都不同,我爱的是不同的*!”前女友说。

原来真的是个家喻户晓的*!我感到更好笑了,我笑了足足十分钟,直到最后我体会到这种幽默里面深沉的悲哀。我看到了覆盖在整个事情上面的悲剧性。

我原谅了她,但她依然是个婊子。

我想起男人妻子说的话:“婊子都爱死你*了,只有我这个傻女人才爱你的全部。”

我们说爱一个人的时候,到底是说爱他的全部还是爱他的一部分呢?

我前女友跟我表白的时候说她喜欢我的手。我当时就是被她这种纯洁的告别打动了。我那时以为她对我怀有真正的爱情。

我真希望自己找到一个傻女人。

时间到了,李恒提醒我可以吐掉嘴里的棉球。

我吐掉棉球的时候,还吐出来满嘴的口水。毫无顾忌地吐口水的感觉爽快极了。

我问:“还需要再做什么检查么?”

“回去24小时内不要刷牙漱口。前三天可以继续吃消炎药,如果中间感觉不舒服就立即来这里检查。”

“完了?”

“剩下的问她。”他朝林子抬了抬下巴。

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我更喜欢话唠。

出了诊所,我问林子小医生都跟她说了那些我要注意的方面。

“我哪里记得住。”她换上那种无辜的声调。

我就知道。“算了,反正我有电话,随时可以问。”

林子笑容满面地问我:“你们是朋友。”

“算是吧。”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应该同他成为朋友。

“太棒了。快把他电话给我。我还没跟牙医约过会,我想跟长得帅帅的牙医接吻。他们这么了解人类的口腔,一定可以把我吻到腿软。”

林子的想法总是这么标新立异,而且她用到“人类的口腔”这个词更是趣味十足。

我笑言:“他的眼睛更漂亮,那家伙眼睛很有杀伤力。”

“一一,别说你要跟我抢男人?”

我爆出一阵狂笑。我觉得我辞职后每天都要笑很多次。就单说这个早上,我都笑了不下5次。我希望我有做过统计。

“我喜欢他的眼睛,我也喜欢那天那个跟我问路的女孩的嘴!我喜欢很多人身上长得好看的部位,但不代表我都想跟他们接吻!”我不敢跟她说我说的女孩是小苑。她不喜欢关于耗子的所有事。

“你想跟那个姑娘接吻?”

我点点头,“她的嘴巴好看”

“那你想不想跟我接吻?”

“我喜欢你的屁股,难道我要吻你的屁股?”

林子高兴地笑起来。“我希望有人喜欢我的胸。”

“我也喜欢你的胸。”我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可以这么随意地跟林子讲黄色段子。我觉得都是跟耗子胡说八道惯了的毛病。

林子先咯咯地笑了几下,然后举起手捏捏我的脸。

“我爱死你了!”她笑意未退,咬牙切齿地说。我觉得她是又爱我又恨我。

我的牙齿弥合的还算理想。中间有肿痛去给李恒检查了一次,他给我夹出了一些肉糊糊的东西,又给我一些消炎止痛的药物。过了一个月就差不多感觉好了。

我这段时间控制自己不要喝酒吃辣,也就没有频繁地去找耗子。有时倒是去了李恒的诊所跟小护士们聊天。偶尔还会去他家里看看电视,喝喝茶。他那儿家具设备很齐全,想吃想喝他都可以给你搞出来。李恒的话不多,在诊所家里都是一样。不过我自己话说多了,有时候他陪我静静坐着感觉也不错。

耗子呢,完全不怕找不到消度时日的方式。他天天不知道去那儿鬼混。有时给他打电话,背景里人声鼎沸,有时候又像是在私人的很安静的地方。这家伙虽然自己说只有我们两个“老派”的朋友,但全世界都有他认识的人。

他有轻易跟别人搭上关系的天赋。大家现在审美变了,都喜欢神秘出格来去不定的年轻人,越极端越有魅力,越出格越多拥簇。

我们没碰面快两个星期后,有一天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家里陪他喝酒。

我到了门口,打算敲门,但手刚一碰到门板,门就自己咯叽一声移开了一条缝。看来他预先给我留了门或者是忘了关门。我进屋一看,耗子已经喝得醉醺醺,正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地上都是捏扁了乱扔的啤酒罐。听到我弄出的响动,他睁眼看了一下,又闭上眼,手脚瘫软地移动一下,使身体靠在沙发后背上,之后就不对我多加理会了。

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失态的耗子。我叫起来:“要是小苑看到你这么胡搞……”

他费力地嘟哝了一声:“她以为我回去跟父母住一段时间。”

“是真的么?”

“我没骗她。我是回去了,但老屋什么都没有啦,连个鬼都没有。”他竟然还笑了,笑得断断续续的。我不明白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群疯子,”他比比自己的脑袋,睁开眼来看我。“疯子永远是疯子,好不了啦!”

“你父母呢?”

“死了,全都翘屁股喽。”他嗷嗷地又开始恢复那种无所谓的语气。我皱起眉头,不知道应该要怎么接话。

最后我决定先把那些散乱的易拉罐捡到一起。安静了一会,耗子突然大哭起来。

“一一,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我根本听不懂他真正在说什么。我说:“你别哭啊,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他又呵呵笑起来,用更尖利的声调模范我的话说:“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我见过耗子喝醉酒,但从碰过他这种又哭又笑,情绪不稳的阵势。我有点不知所措,想找小苑,但她住在另一个区,而且相信耗子肯定不愿意见她现在。我给李恒打电话,让他赶紧过来。

小医生到达的时候,耗子已经好多了。他累极了似的躺着,偶尔挥手不知在打什么东西。看到李恒我说:“耗子刚才跟个疯子一样。”

他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走过去一把将耗子扶直坐好,然后自己在旁边坐下来,轻轻地给了耗子一个拥抱。

我简直看傻了眼。因为耗子用力搂紧李恒,又开始抽噎。李恒一言不发地拍拍他的后背,耗子后来竟然睡着了。

我跟李恒坐在地板上聊天。

“你从哪学来的这一招?”我赞叹地说,转眼瞧了一眼沙发上睡着的耗子。我想到我也很久没有跟人拥抱过了,我怀念拥抱的感觉。

“我是医生。”

“牙医!”我强调。李恒呵呵地笑起来。

“你是哪里人?”

“杭州。”

“挺厉害,自己都有钱开了诊所。”

“父母帮忙。”

我们守着耗子,就这样问问答答聊到了深夜。虽然他说话还是寡淡如水,但我们竟然聊了这么多。我开始觉得小医生这人确实还不错,也许耗子之前说我们能合得来不是没有道理。我们后来也一起躺在地板上睡过去了。

耗子一大早得了失忆症般逼问我们呆在他这干嘛,然后把我们俩不客气地赶出了家门。

我和李恒苦笑地摇头,一起下楼。

“耗子一定是吃了老鼠药。”我无奈地说。

李恒笑答:“很正常,我就知道他肯定会装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以后要敢提起,他就敢把你揍死。”

我点点头。关于耗子我还有太多不了解的事,而他也不会提。

“林子跟你什么关系?”李恒突然换了话题。

“死党。”我感叹了一句,“幸亏来深圳这几年有她陪我。”我想象一下要是没有林子,我肯定会过得更抑郁。

他笑笑。“她给我打过很多电话。”

“哦,哦。”电话是我给她的,我当然知道。我相信李恒肯定知道是我给的电话。我不知道何时开始我也学到了耗子的口头禅。

“怎么拒绝她?”

“你不喜欢林子?”

他摇头。“我喜欢你。”

我哈哈大笑地一把搂过他,拍拍他的胸膛。“绅士点,给她留够面子。”

“好!”他笑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