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没有动静,但耗子闯入了我的房间。我知道李恒肯定跟他说了发生的事,也许就是他让耗子来看我的。
耗子开始只是情绪激动地盯着我,后来开始不断地重复说话。
“你这个老古董。”耗子踱来踱去,不停地揪着自己额前的头发。“你这个老古董。”
我知道,我知道,我永远都谨慎保守,但这就是我。哪怕我再渴望变成另外一种人,我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本性。我也痛恨自己总是犹豫懦弱,经常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你说你需要爱,你说希望有人爱你,跟你上床。”耗子冲我咆哮,“现在就有一个。李恒爱你,并且愿意跟你上一辈子床。如果你想错过,那是你的事,是你损失!”
“也许是我配不上。”李恒是个好人。我不能贪心地占有生命中所有能够占有的好东西,如果我不能回馈同样多的情义。
我们盯着对方。我感觉到耗子怒火中烧。
“你个****,你当然配得上。在我眼里没有比你们更搭的。”他跳过来掐住我肩膀,似乎要把我摇醒一样晃动我的脑袋。
我闭嘴一言不发。耗子没看错,我和李恒是很合得来,我们的恋爱也很幸福顺利。但我突破不了心理的关卡,我无法给他所有他应当得到的东西。
耗子也累了。他放开我,坐下来,懊恼地叹气。
“你和男人搞过么?”我们静静呆了一会后我小心地问他。
“嗯,”他点点头,“不止一次。”
我虽然预感到他肯定对这些都无所谓,但还是惊讶了一下。“你感觉怎么样?”我控制住不让自己表现出来。
“啊?这个问题,”他摇了摇头,犹豫地说,“我不知道。”
我狐疑地盯着他。
“我是说我跟有意思的人约会,男人女人,我无所谓。但那些有意思的男人,只要某天你们醉醺醺地醒来发现你们赤条条躺在一起,你们的友谊就完蛋啦!我跟你说,和你上过床的男人要不是他把你吓得落荒而逃,就是你把他吓得落荒而逃。”
正是这个理,我不停地点头。我也被李恒吓到了,我感到阵阵不适。我想我永远都只会是个保守的人,这点是变不了啦!
耗子似乎意识到他说了跟他来意不符的话。他懊悔地噢了一声,用手盖着额头向后靠在床头。我感到很轻松了,呵呵地微笑起来。
“耗子,所以你也觉得跟女人谈恋爱比男人更好?”
“我可没那么说过。”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
“那你现在不是和小苑在一起么,你们还会结婚。”
“谁说我一定会跟她结婚?”他顿了顿,“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但你不能这么比较。你不能拿男人跟女人比较。”
他又唱得是那出?
“我的意思是你要看你是怎么定义你们的关系。噢,我讨厌做选择题。”他简直语无伦次。我知道只要他开始激动,就别想从他那里听到什么他确定无疑的东西。
“李恒还好吧?”
“糟透了,你担心为什么不亲自去看他。”
我拼力压抑住心头升起的内疚跟酸苦。“我不敢。”
“你个胆小鬼。”
耗子不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林子也这么说。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说的是实话。虽然我很想辩解,但是我没有。所发生的这些不是因为我缺少勇气,而是因为我无法成为自己所不是的人。没有勇气根本不用担心,只要你开始感到绝望,就没有什么你不敢做的事。而我还抱着希望能找回我自己,找回我在那过去长长的岁月间失去的生活。
耗子最后呆到没话说,便叫嚷着我的房间闭塞,没有窗户透不过气,不满地离开了。
我从扔在床头没洗的裤子里找出那张名片。我打电话给那个酒吧里的女人。
“晚上我们见个面吧。”
我们不但见了面,我们还上了床。
事后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我觉得自己堕落了。”
“嘿,别说得好像我是个娼妓。”
我摇摇头表示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我竟然沦落到跟陌生人上床。”
“谁说我们是陌生人?你叫一一,我叫西西。我们见过面。如果你愿意,以后我们还可以继续见面。”
“我是说我在没有分手的时候就跟其他人上了床。”我转过头看她一眼,又重新去看天花板。“我没想过我会出轨,而且还没有多少负罪感。”
“可能是因为你躺到了我的床上。我的床比较舒服。”她说着咯咯笑起来,似乎觉得这一切都非常好玩。
这一切一点都不好玩,但她的笑声让我觉得她很可爱。
“嗯,因为我躺到了你的床上。”我也轻轻笑起来。
因为我躺到了一个女人的床上,我感到安全,我感到心上没有限制。如果伤害了一个女人,我还有机会弥补。
我跟李恒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在害怕,好像心里明白总有一天我会伤害他。因为我清楚他爱我而我知道我还不了他同样的爱。这是我无力挽救的失败。
我又感受到了在酒吧里那十几秒钟产生的痛苦。
李恒对我太好了,他不应该赌上自己的爱情来陪我“试试”!爱情这种事,要么谈要么不谈,从来不应该有“试试”之说。如果你答应了跟别人试试,那你就是给了别人随时伤害你的权利。没有人应该得到这种待遇,我觉得小医生太傻。
我蓦然醒悟我的确是个罪人。以往的过错已经无法追悔,但未完成的错误必须终止。
我麻溜地掀开被子,下床穿衣服。
“你不留下来?”
我穿好衣服,系好鞋带。我知道西西一直看着我。
我没跟她说再见,关上门用最快的速度蹬蹬地跑下楼。
我直接打了一辆的士去了李恒的小区。现在才刚过深夜十一点,他应该还没有休息。
他开门看到我,愣了愣神,然后站到一边让我进去。
他又回到了以前那种沉默寡言的模样。这种形象现在对我而言是如此陌生,也狠狠地在我心口割了一下。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虽然来时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话,但看到他我哑口无言。他给我倒了一杯温开水放到我面前,跟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水汽袅袅。
我抬头看他,他的脸还是那么白,我似乎看见生命的血色在从他脸上褪下去。我为他难过。他坐在我对面,也在观察我。
“我跟你去酒吧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人。”我没想到我的声音会这么嘶哑。“我……刚从她那里回来。”
他皱起眉头,我注意到他的脸部轻轻抽搐了一下。我低下头去,决定不要再看他的表情。
“然后呢?”我听到他冷冰冰的声音。
“我们上床了。”我用做错事的语调小声说。
我抬起眼皮看了一下他,他静静地坐着,似乎还在反刍我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突然他抓起我面前的装着温水的杯子,一把砸到了对面的墙上。我听着咣当的玻璃破碎的声音,明白破碎的不仅是杯子。
他走了几步,然后颤抖着站在客厅中央,死盯着那片墙壁。我站起来,走过去抱住他,把头埋在他脖子后不停地说对不起。他把头后仰靠在我的脑袋上,我感觉到他在哭。
“对不起,”我重复着,然后鼓起勇气小声说,“我以为我们可以,但我们行不通。”
他呆了几秒,突然掰开我的手,转身朝我嘶吼:“你凭什么爱来就来,爱走就走!我呢?我就完全不重要?”
我摇摇头。“我在乎你!”
他不让我解释。他把我往门外推,“你滚。”
“以后别来管我。”他把门砰地砸上。
我拍打着门,想让他重新给我打开。“你知道我在乎你!”我隔着门板呼喊。我再没听到他的声息。
隔壁有人探出头来骂:“大半夜吵什么吵,神经病啊!”
我讪讪地收住手。背靠着门板坐了一会儿,我觉得冷。我不知道坐了多久,又敲了敲门,之后泄气地放弃了。
我又失眠了一夜。
一直躺到下午,我起床吃了点东西。我黄昏时去了深圳湾。每当我对生活感到失望,却又无能为力的时候,我就想来看看大海。
我坐在岸边,瞧着湿地里的红树林在不时轻晃叶子。橙黄的阳光铺满不远处的海面,跟近处发暗的海面形成一条优雅的分界线。不少白色的长脚海鸟在抬脚前进,它们一会儿飞起,一会儿落下。我静静地看着这群白鸟。
它们很少尖啸。它们分散在不同的地域低头觅食,然后突然张翅飞起,在空中绕着不同的弧线,最后聚成一队,朝着另外的海域翔集而去!我的心头被一种紧张攫紧,我呆呆地看着那群白鸟。
我突然想起那句物以类聚的英语,直译过来就是相同羽毛的鸟儿会聚在一起。我想到耗子,想到小医生,想到林子,想到我生命中曾来来往往的人。我们被命运推动着曾经跟那么多人遇见,然后时光流逝,最后留在身边的也许就是跟你披着同样色彩的几人。“你要珍惜还没有把你抛下的人!”我想起耗子不久前对我大声叫嚷的话,我呢喃我想珍惜,我想珍惜!
我记得喝醉酒哭哭笑笑的耗子,想到他说自己讨厌做选择的阴晴不安。我突然意识到耗子并不像我以前以为的那样,拥有他想要的一切。他依然在寻找,而且他从不抱希望自己能够找到。他在男人和女人之间跳舞,在生和死间跳舞,他用狂欢的方式掩埋他灵魂深处的忧虑跟焦躁。就连林子,小医生——他们长相美好,在自己的领域取得成绩,在别人看起来优秀卓越,是人生赢家,但他们都曾在我怀里哭泣。
“没有人理解痛苦!”第一次见面耗子就跟我叫唤。我明白了耗子只说他相信的话。他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所以他相信一切。“我从小就讨厌做选择题。”他总是那么诚实。我为他感到哀伤。
我终于明白根本没有一代人之说。没有什么事是一代人会做或者不会做的。没有什么事是人们不会去做的,也没有什么事是人们都会去做的。那些看起来没有忧愁的年轻人也并非拥有他们梦想的一切!当你渴望跟别人一样行动一样生活的时候,你就已经失去了内心的自由!追随内心,追随的是你自由的内心。这种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否则你关于自由生活的梦想终将破灭,你将在世界面前碰壁。在我的过去,我却一直盯着别人在对比。我从来没有逃离过这种隐形的牢笼。
这群白鸟,它们没有刻意聚集。它们会安静地自我寻找目标,在合适的时候自然紧跟着不同的弯道找到一条通向群体的路。它们有自由有归宿!
我好好修改了自己的简历,寻找看上去不错的岗位。我把简历投出去,面试,入职。第二年春天在新的公司我还找到了女朋友。我认为我们会共度一生。
我们经常聚在一起。
耗子说话肆无忌惮,常常把大家逗得捧腹大笑。有一次我到达之后,竟然看到李恒坐在耗子和小苑身边。我本以为他会永远恨我!我整个过程中大部分时间都盯着他。那个专注地笑,说话像诗人又像孩子的小医生消失了,我只找到那个说话简短寡淡的李恒!我捂住自己不舒服的胃,强行吃了一点东西。我没有跟女友表现得过于亲密,我不愿意让他觉得我刻薄无情。
归途中我找机会挪到他身边,我嗫嚅着问:“你会原谅我么?”
他轻轻地看了我一眼。“你说我今天为什么会来?”
“为什么?”我抬头看着他,我看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
他转头看向别处。“我只是不想让你真的在我生活里彻底消失。”
“李恒……”
他抬起右掌阻止我。“我知道。”
我原来以为我们经过那些事情之后,带着女友跟他们呆在一起会十分局促。但事实是我们最后都变成比以前更为亲密的朋友。我希望李恒能早日往我们团队里带来新的人!过往的事,现在反而成了耗子他们经常用来嘲笑我的材料。我的女友也知道了,没有人对此表示介意。
林子还是不太喜欢跟我们混在一起,她一直为李恒感到遗憾。她说因为我的缘故,她见到小牙医就觉得内疚。“我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林子。”我已经得到了教训!人不应该站在别人的痛苦上探索自己的路。这不但会伤害别人,也会伤害你自己。
不过如果是在我的公寓里相聚的话,她偶尔也会带着未婚夫来跟我们吃吃饭。她找了个德国人,中文说得很溜,在这里的外企工作。他们决定在中国结婚定居。
我们呆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想起那群白鸟。我觉得我们现在就像那群白鸟。
晚上睡觉时我常常想起以前那段从上一份工作辞职前让我失望的生活。其实并不是那份工作有多坏,并不是去做一件你认为自己不喜欢的事有多坏。我们可能只是对一件同样的事感到无聊罢了。我现在跟那时候一样,从事同一个行业,也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上班,乘车,吃饭这样的事情上面。区别是我有了一大群的朋友,我们抽出不多的时间交谈,玩闹,互相讽刺!我还有了一位彼此承诺的恋人,我们一起建立了一个温暖的小家。我现在过得很满足。
我清楚我当时过得麻木的原因是我把自己的内心禁锢起来,去过了一种封闭无友的生活!幸福的秘诀只有一个,那就是培养对外部的人和事的兴趣,跟他们发生广泛的联系。我决意践行这个原则,而且我相信我是会得到幸福的。我觉得我已经快要抓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