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木马纪(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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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抱着二姐姐寄来的快件(我家的女性亲戚热衷于给我寄包裹,她们把此类活动当成生活中不可缺的一个部分,由她们寄来的包裹我可得知她们最近的生活重心与状态。我们不善言谈却善于用微小的事物进行表达。生命是琐碎的)站在快递公司取货点门外的一个岔路口犹豫不决。岔路的一个方向延伸至宿舍,一个方向延伸至理发店。理发店的招牌清晰可见,有点轻浮的理发师正和隔壁网吧的姑娘说着话,姑娘笑得乐不可支,理发师得意地摇着头,黄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这提醒了我,想起自己的头发也许应该理一理了。

同所有家庭遭遇变故的孩子性格容易扭曲一样,我沉默寡言、性情阴郁又稍带点神经质,每每在此类小事殚精竭虑瞻前顾后,以至时时忘记吃饭、走路或睡觉。柔软的头发已覆盖至耳朵的中间——从十五岁到十八岁我的头发疯长以至缠绕不清,小鸟时常跑来做窝,因为发色黝黑便于吸热又有韧性,窝搭在上面不容易损毁。这是极其明智的一个选择。我每天安坐于窗口旁,唱着悠扬的歌不跳不跑或干脆不言不语;后来头发上还曾长出两朵郁金香(其中一朵火红一朵橙黄)和几丛绿草,两个姐姐按时采摘,把它们簪在耳边——头发在被继母剪去后还没有长过触及耳朵。

继母并不狠毒,只是每天忙于家务和各种巫术实验。她是个业余的巫术爱好者,常被职业女巫的种种神迹与传说弄得神魂颠倒,又为自己一次次失败的实验而苦恼、沮丧。在工作、家务、抚养孩子、伺候老公(她没有伺候几年,因为我的父亲走了。“走了”是个概念模糊的词,但确无更明晰的解释。有一段时间我倾向于认为继母把他变成了一件家具,但实际上她并没有掌握这样高水平的巫术)之余坚持自己的兴趣爱好几十年不改如一日,并为争取一张合格的女巫资格证而参加了上百次的一年四次的职业考试,屡败屡战却痴心不改精神可嘉。十五岁时叛逆的心灵让我把母亲的照片找出来挂在客厅的墙壁上,继母恚怒,但这更多是出于职业而非情感上的嫉妒——我的母亲是个技艺高超名声响亮的职业女巫,在最后一次公开表演时把自己变消失后再也没有回来。在以后成长的过程中我偶尔会想到母亲为什么会消失这个问题,表演失败是一个可笑又不可靠的借口,父亲对此不发一言,只在酗酒后显露出被刻意压制的懊恼与轻视。在等待了一年后他娶了继母,家里同时多了她从前夫处带来的两个姐姐。

我的两个异父异母姐姐早早成长,既温柔又多情,沉浸于每日描摹上妆练习眉目传情,希望在成为老姑娘之前把自己嫁掉。她们未雨绸缪细心规划大胆假想小心实施并最终获得成功,值得举家欢庆。其中大姐姐远嫁重洋,据说夫家仍有贵族封号——我对他们的想象还停留于百科全书里关于中世纪语焉不详的描述以及不求甚解地从外国小说中得到的模糊印象——于是她每日里勤学礼仪,喝茶聊天,轻笑嫣然,又懂得蹙眉作态,生活日渐腐朽,最终把自己培养成为工愁善病无所事事的蓝血人;二姐姐不爱红装爱武装(手术刀),嫁给一个有爱心、技术好的宠物医生。他在二姐姐严格、持续的督促下韬光养晦,又在该出手时就出手,毅然弃刀经商,凭借勇气与智谋在经济的浪潮中被打磨、雕刻并最终成长为房地产界新贵。在一次现场直播的经济人物评选暨颁奖晚会上,他意气风发又深情脉脉地提到自己的妻子,令电视机前的观众大为感动。现在我怀抱着他们寄来的一双鞋——此时他又涉足制鞋业、制奶业并有意朝IT业进军再分一杯羹——鞋质地透明,疑似新型玻璃或塑料制造,光泽晶莹,轻叩有叮叮之声。

我坐在理发店的软椅上时决定穿这双鞋去参加周末舞会,但直到舞会开始才发现鞋蹊跷丢失一只,至于是从我脚上丢失还是在抱着走的路上丢失或者更早是在鞋盒里丢失已无从猜测了。我站在舞厅门口焦急彷徨一时,考虑到宿舍遥远,左思右想无奈之下,借天黑仗着艺高人胆大从舞厅邻近宿舍的窗台上摸走一只鞋——第二天丢鞋的女生上体育课,悲愤莫名之下甩开另一只鞋,健步如飞余勇可贾,被慧眼识英雄的体育老师惊为天人,选至省集训队,由此脱颖而出成绩斐然,因有光脚怪癖被称为“赤脚大仙”——鞋里还有点潮湿,让我犹豫要不要穿上。我总是在一往无前之后无故退缩左右摇摆,徒然令人生厌,所谓的不彻底是如泥浆一样,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毛病又忍不住想辩解,难免形容猥琐神色不安,其实是羞惭;事情已然如此,只好勉力维持下去。我把鞋套在脚上,大小合适稍有些胖,我只好搜罗些东西以填补空隙,最后计有:两个手机挂件,其中一个是我的,一个是舞会邻座女孩的;塑料袋一个;面巾纸若干张;当天作废饭票五元七角。

他朝我走来时我正在往鞋子里塞面巾纸,挂件上的两个小铃铛仓皇露在外面。他含笑不语将我拉起跳了一支舞,期间我的鞋掉了两次,踩了他三次,小铃铛一直在响,但人声乐声嘈杂可以忽略不计。他在放开我的手之前说,叫我DING。丁?叮?盯?据说此人身世凄迷眼神空旷,一时引得无数女生竞折腰。后来常常在校园里见到他。

你注意了某个人,就会有与他的不期而遇,长武曾这样说。学校里有个疯子,第一次看见他后连续有一阵子总会碰到。据说应该是师兄,在我进校前两年毕业。关于他如何疯狂的传说版本甚多,每一种都脱离不了贫困与爱情。对他的眼熟也许是在我日益缺乏与单薄的记忆中保存着某种漠然散漫的模糊形象。我怀疑这个师兄是个伤了心的武林高手,得不到小师妹的爱、被同门遗弃或者被众人误解——随便一个都可成为自暴自弃的理由——他喝下一碗断交酒,仰面吐出一口鲜血,血洒在心上人洁白的裙裾和刀刃上,从此了却恩怨情仇,隐姓埋名落拓江湖。

很多时候想做某件事,可是有些什么阻止了它,不是一些外在的东西,是说不出来的一些因素。与人与事与物的相遇都可能会碰到如此过程。其实早就是在那里了,需要耐心需要契机,像阿拉丁的神灯在海底安静地等待你去碰触、摩擦、开启,不知道会有什么,但内心充满期待。DING成为我的男友。他对我笑,我眼前若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