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上高中的时候，早上的生活是这样的：5点20分起床。10分钟之内，洗漱完毕跑到教室。5点半，上第一节早自习。过6点，集合跑步。6点30分，上第二节早自习。7点10分，下课吃早饭。别以为我是在向现在的孩子们吹嘘当初过五关斩六将万人争挤独木桥的艰难与辉煌，这不过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现在北方人口大省的学校，恐怕有些也还是这样。
如果是三伏天，6点多太阳都坐上树梢了。我们被赶到操场上集合。先是点名，然后一个班跟着一个班开始跑步。当第一个班快要跑完一圈的时候，最后一个班才踏上跑道。跑道上的人首尾相接，连成了一个环。我们本来就没睡醒，加上跑道上挤满了人，不可能跑得快，一个个低垂着头，目光呆滞，机械地一次次抬腿放腿。操场上响着沉闷的脚步声。如果树上有只鸟被吵醒了，它会吃惊地看到一个黑漆漆的圆圈在缓缓转动，不知是为了什么。当然它每天都会看到，也就不吃惊了。除了脚步声，一大早的没别的声音。但太阳已经挺高了，天地间全都是白光，让人觉得似乎有铺天盖地的噪音在身边聒噪，不由得心烦意乱。
按规定是要跑3圈的，但有些人一圈都不想跑，这些人里就包括我。夏天想要偷懒没那么容易，老师在操场边手搭凉棚远远一望，就看见了哪些人逃出了队伍。冬天好办一些。冬天的6点多钟，天地间还是一片漆黑。操场只有北边临近教学楼的一侧有两只灯，灯光昏黄，照不到多少地方。操场西南角有一个厕所。点过名后，跑出半圈，不想跑步的人就一个个跳上台阶，冲进厕所躲起来。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出来等自己班跑过来，跟上队伍跑完最后半圈。这么说起来，旷跑的全都是男生。女生是拉不下面子躲到厕所的。
我就是在操场西南角的厕所里认识赵红马的。躲在厕所里等待的时间，差不多是一根烟的工夫。有些人进了厕所就点上烟。彼此一般也不聊天，厕所里就几个红点闪烁。我是不抽烟的，就是为了不跑步而干等，还好冬天的露天厕所并不臭。赵红马也是不抽烟的。他一进来，就要找蹲坑解大手。黑漆漆地摸不着方向，他央求那些抽烟的：“伙计，借个光。”抽烟的打着火机。等赵红马找个坑蹲下，厕所里复归黑暗。来多了我发现，每天6点15分左右，是赵红马固定的解大手时间。其实对于我们躲进厕所旷跑的行为，老师们未必不知道，就是懒得管。厕所里哪个班的学生都有，普通的老师也没法管。但也有这样的时候，轮到校办公室刚工作不久的两个年轻人小李和小马值班，他们大早上睡不成觉，心里憋屈、不高兴，就想逮几个人教训教训。小李和小马拿着手电筒，来到厕所里抓人。厕所东头西头有两个门，按照合理的方法，他们应该一人堵一个门，这样就没有漏网之鱼了。但小李和小马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一个人的时候在我们面前不是那么有自信。所以他们还是两人一组，从一个门进，显得更有声势一些。小李和小马总是悄默默地走进厕所，突然打开手电筒，照着我们的脸，叫着：“不许跑，集合起来到校办。”他们是要威吓我们，恨不得喊“举起手来，蹲在地上”。但他们一喊“不许跑”，我们就纷纷往另一个门跑，抽烟的人忙不迭地扔掉烟头。除了正好站在门边的几个，他们难得抓到别的人。赵红马每次都是跑不掉的。小李和小马的手电筒照在他头顶，他一手挡住眼，一手从兜里掏纸：“等我擦擦屁股，等我擦擦屁股。”
在校办公室一起写检查的时候，我知道了赵红马的名字。他比我高一级，人黑黑瘦瘦的，中等身材。头发留得盖住了耳朵，不是流行的郭富城大分头，而是披向四边，看起来却并不飘逸，显得油乎乎的。赵红马虽然瘦，身上有肌肉，有点像我在某一个功夫电影海报上见到的演员。具体是哪一个电影，我也记不起来了。
我旷跑是因为没睡醒，懒，不喜欢跑步。赵红马却是一个狂热爱好跑步的人。每天下午下课后，他都要和体育生一起训练。我趴在二楼教室前的栏杆上，常常能看到他和一众体育生跑圈。我们这小县城的高中，没有太科学的训练方法，主要就是跑圈。春天到秋天之间，赵红马总是穿一件红色的运动背心，身上的线条挺漂亮。这样的肌肉线条，在十几岁的少年里，尤其在我们这样的平常少油乏肉睡不醒的少年里，是不多见的。既然喜欢跑步，早上为什么要旷跑呢？赵红马说，跑得太慢，没劲儿。还不如我清清肚子呢。
那年学校要筹备建校250周年校庆。天知道我们学校怎么会有250年历史。校长说就是有，我们学校从乾隆年间就有了，延续至今，香火不断。我跟我哥们王旦说，香火不断，庙里贡菩萨啊。王旦纠正我，说不是香火不断，是薪火不断。我暗想烧一堆柴火，比点个香头更容易失火呢。这个不管，反正我们学校为了庆祝建校250周年，要举行相当盛大的活动，有相当级别的领导都要来参加，因此要对一些基础设施进行整修。除了把教学楼和学生宿舍重新粉刷一遍之外，重点整修的，就是跑道，原来的炉渣跑道要改为塑胶跑道。体育老师说，塑胶跑道就是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红红绿绿的跑道。在塑胶跑道上跑步，跟在地毯上跑步一样舒服。在跑道上铺满地毯可不便宜，体育老师说要好几十块钱一平米，整个换下来，要几十万块钱。我们都说，学校真有钱。
既然跑道要整修，早上是跑不了步了。学校领导要求我们自行到校外跑步。我们学校在县城边上，西边是一条大河。这条河因为河道转弯角度过小，河堤经不住冲刷，历史上发过几次洪水。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政府动用很大的人力物力，将这条河向西改道了。新河道紧挨旧河道，旧河道的西堤成了新河道的东堤。从我们学校出门往西，就到了旧河道的大堤下。上了大堤，是一座老桥。老桥下是干涸的旧河道。就在桥面下，新建了个看守所。桥洞筑上墙密闭起来，成了完美的牢房。领导觉得往大街上跑不合适，河堤上地广人稀，给我们规划的跑步路线是跑上旧河堤，有余力的跑过老桥返回，不想跑的直接跑下来。我们学校管理严格。每天早上能到河堤上跑一跑，也算放风了。有时候我们跑到老桥上，还真能看到剃着光头的犯人放风。可是我们几个人跑了没几天，新鲜劲儿就过去了。主要是太困，跑不动。我们要把一切可利用的时间都用来睡觉。过6点在班门口点过名，同学们也不按班级列队了，一窝蜂往学校外跑去。我们趁乱溜回宿舍，睡上20分钟。没多久这事就泄露了，班主任老赵开始来宿舍查房，看到宿舍有人就让写检查。碰巧宿舍的门年久失修，下面一块木板松了，我们又生一计。睡觉的人溜进屋子，留一个断后。这人在外面挂上锁，把门下部的木板拿掉，钻进去后再把木板扣上。这样就造成了锁门无人的假象。等出去的时候，先由一个人把木板拿掉，钻出去开锁。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天，不知是谁又告发了我们。有天我们刚躺下，就听见老赵敲门：“开门开门。我知道你们在里边睡觉。”我们比划着，相互提醒别出声。老赵又敲了几下门。我们还是没出声。门外没动静了。我暗想老赵这是走了，正准备接着睡，忽然听到门上的木板掉了。有人吭哧吭哧爬了进来，打开了灯，一个个掀起我们的被子：“跟我耍这套！幼稚！马上跑步去。”我们赶紧穿上鞋，猫着腰从扬眉吐气的老赵身前跑过，跑步上河堤。
学过地理的都知道，黄河到了下游，因为泥沙淤积的缘故，河面高出地面，成了地上河。我们学校跟前这条河是黄河下游的一条支流，也是地上河。河堤筑得有差不多3层楼那么高。我小时候骑车上河堤，中间都得歇一歇。这会儿跑步上河堤，更是跑跑走走，有时走到一半就转头下来了。在上河堤的路上，总看到赵红马雄赳赳气昂昂，迈着矫健的步伐从我们身边跑过。据说像这样的坡度比较大的斜坡最能锻炼跑步者，所以赵红马努力改变了生物钟，跟着大部队跑步来了。一般人跑上跑下的时间，赵红马能做两次向上冲刺，再做两次向下慢跑。有人说，赵红马常常晚上下了晚自习之后还要跑向河堤，在上堤的路上上上下下跑十多趟。这是在河堤上搞早恋的人亲眼看到的。每次我想到赵红马在黑夜中孤独而倔强地冲向大堤，心底就油然升起一股敬佩之情。那时，搞早恋的人忘记了卿卿我我，屏住了呼吸在黑暗中偷窥赵红马的身影。那时，我们搞不上早恋的人困意难耐却不忍睡觉，正在宿舍里念叨着那些搞早恋的人。我们是多么可悲啊。这么说吧，自从学校给我们放风之后，赵红马就爱上了冲刺大堤，就像推石头的西西弗斯。
大家都是困劲大、睡不醒的少年人，凭什么赵红马就那么精力旺盛？据说也不是他异于常人，而是他把睡觉时间都放在了课堂上。他班里的人说，赵红马一上课就能睡着，下了课准时醒来。晚上我们常常强忍睡意卧聊，为了照顾我们的休息，学校领导一度还派了小李、小马在宿舍门外巡视，逮住不睡觉的就让写检查。赵红马从不参加卧聊，回到宿舍洗洗就睡，早上也不赖床，起来后还要活动活动膝盖，扶着床沿压压腿。
赵红马的标准打扮是一身运动衣，冬天是运动衣外面加个棉猴，夏天常常只穿个运动背心。离他三米远，就闻到一股汗味。不管什么季节，他脚上总穿着一双回力运动鞋。那时在我们县里，运动鞋主要有两款，一款是回力牌的，35块钱一双，一款是本地的红星牌的，20块钱一双。回力的比红星的要耐穿，也舒服一些。体育生都是穿回力的。但普通人更多买的是红星，毕竟便宜一些。赵红马家在农村，据说家庭条件一般。他别的方面都挺俭省，就是舍得花钱买回力鞋。他穿鞋费，一年得穿3双，这还是穿到露脚趾才换。
我老是说据说赵红马如何如何，可见学校里流传他很多故事。的确，赵红马在学校是一个名人。他平时蔫了吧唧，不显山露水，一到校运动会就大出风头。校运动会体育生一般是不参赛的，参赛也只作为练习，不计名次。400米、800米、1500米、5000米，赵红马的冠军总落不下。操场每圈400米，校运动会跑步项目距离最长的5000米要绕操场跑12圈半，赵红马能超第二名两圈多。其实就算体育生参赛，也没人跑得赢他。他在校期间，跑步项目的校纪录屡被打破。我估计他创造的纪录，现在也没有再被打破。每次校运动会，赵红马他们班总积分总是第一。其中一半积分都是赵红马挣的。运动会比赛正酣的时候，广播站的大喇叭会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某某级某班来电，某某级某班来电。赵红马同学，恭喜你又获得了一个冠军，为班集体赢得了荣誉。全班同学都为你骄傲，都为你自豪。希望你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再接再厉，不骄不躁，奋力拼搏，勇往直前，创造更大的，辉——煌——。通讯员，某某某。我也当过运动会的通讯员，说实话也很想写出这样气势恢宏的稿子，但就是缺乏素材，只恨我们班没赵红马这样的突出人才。
赵红马真正的大出风头是在我们市中学生田径运动会上。我们学校的塑胶跑道建好之后，操场焕然一新。学校领导争取到了举办那一届市中学生田径运动会的机会。市中学生田径运动会不分体育生组和非体育生组，竞争性很强。参赛的基本都是各个学校的体育生。我们学校除了体育生，普通学生只派出了赵红马和一个参加跳高比赛的队员。参加跳高比赛那人和我一级，已经长到一米九了，大长腿一迈都有一米多高。赵红马报名的项目是1万米，安排在运动会最后一天下午5点钟举行。这是压轴项目，跑完了就是闭幕式。1万米绕操场要25圈，相当于20里地。从我们学校出发，这都能跑到赵红马他家赵榆树村了。我哥们王旦刺探军情，说赵红马的主要对手是市四中的吴国强和温水县一中的罗小利。吴国强是卫冕冠军，高三学生，因为体育成绩和文化成绩都很突出，已经被保送省师范大学体育系。罗小利也是体育生，从小学就开始练跑步，据说去省城跑过马拉松比赛。马拉松啊！40多公里！他可以从温水县一中跑到我们县一中了。40多公里！绕操场跑要100多圈，裁判数圈数得过来么？
运动会召开的时候是3月份。天气还挺冷。我们还穿着毛衣毛裤。1万米比赛的那天下午起了风，风卷得尘土乱飞，吹到脸上有点疼，像是又回到了冬天。5点钟比赛开始的时候，跑道边上围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