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鞭迷上了校舞蹈队的刘眉。校舞蹈队在建校250周年前夕,像校足球队一样,为学校争了光。她们的舞蹈《北京的金山上》在市文艺汇演中获得了一等奖。刘眉在其中领舞。她们跳舞的照片也做成了展板,放在了教学楼前。有人说,刘眉穿上藏族服装的样子就像电影《红河谷》中的宁静。我没看过《红河谷》,只能说,刘眉很漂亮。牛鞭追刘眉追了很久,差不多从刘眉刚入学就开始了。刘眉总是一幅目无下尘的样子,对男生挺矜持。不管追求她的人再怎么俯首甘为孺子牛,她一概横眉冷对千夫指。一拨拨追求者怀着必胜的信念冲上去,一拨拨丢盔卸甲溃败而返。慢慢的,追求者就越来越少了。牛鞭则矢志不渝,一直相信精诚所至,相信自己的派头和魅力。据说牛鞭给刘眉写的情书,加起来能有一部长篇小说。这些情书有的被刘眉拿给了好朋友看,继而在学校流传开来。由情书来看,牛鞭虽说走了混混这条道,但并非胸无点墨,其中的句子深情款款,温柔缱绻,有的地方还分了行,同牛鞭混混界老大的气质很不符合。比如有一句说,我在佛祖跟前跪求了500年,才换来今生你的回眸。多么赤诚啊!在庙里当了500年和尚,这才下山找姑娘。但有人说,这都是牛鞭从一本爱情散文选里抄的。情书的流传让牛鞭颇为着恼,觉得破坏了他在小弟和广大同学中间的硬汉和狠人形象,但也无可奈何。我们学校元旦联欢晚会的时候,牛鞭做出了一个震惊全校的举动。晚会上有刘眉的一个独唱节目。唱到中间的时候,牛鞭突然跳上舞台,捧着一束花向刘眉献花。要说向表演者献花本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体现的是一种对表演者的敬意。可在我们这样的地方,全城都找不到几家花店,大部分男女除了上床之外授受不亲,献花就是赤裸裸地当众表白了。眼前突然出现的这一个人,把刘眉吓了一跳,她连着往后退了几步。歌是没断,调都有点变了。牛鞭跟到她的面前,左腿屈下,又一次举起了花。刘眉执意不肯接,侧着身走开。刘眉躲来躲去,牛鞭跟来跟去。舞台下我们哈哈大笑,把椅子拍得震天响,有人还吹起了口哨。刘眉神色尴尬,若是现场有保安,恐怕早叫保安把牛鞭拖下来了。前排的老师们也不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刘眉放下话筒,唱不下去了。台下开始响起热烈的掌声。牛鞭回头骂了一句,台下的掌声更热烈了。牛鞭最后一跺脚,把花扔在了舞台上,悻悻然下来了。台下再次响起掌声。其实我们私下都说,这事刘眉做得有点过,把牛鞭弄得太没面子了。现场大大方方接下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么。大概刘眉不愿让牛鞭抱有一点点希望吧。从这以后,牛鞭在刘眉面前一蹶不振,没有再骚扰过她。头一年高考没考上,牛鞭说,这是因为他是在刘眉身上花了太多时间,都是相思惹的货,英雄难过美人关。
没想到足球队从市里比赛回来不久,刘眉和路彬搞到了一起。有一天,我们看到他们俩成双入对,结伴去食堂吃饭。在我们学校,谈恋爱的有那么一些,但很少有哪一对这么明目张胆在一起。一起去食堂吃饭,这就是爱的宣告了。要说刘眉和路彬在一起,算得上般配,俩人家境、长相、性格、才艺表现都相当。体育界和文艺界的相结合,这也是时代潮流么。但我们这些男生,对此还是相当不满意。当然,最不满意的就是牛鞭了。本来他追刘眉时惹的笑话,大家正在逐渐忘记。现在刘眉和路彬在一起了,大家又回忆起当时的事情。新来的学弟学妹们不了解前情,我们还会详细地讲给他们听。大家把牛鞭拿来同路彬做比较,然后啧啧叹息,确实有差距啊。牛鞭本来在补习班里收心养性,发愤图强,这下又坐不住了。刘眉拒绝他也就罢了,那也不要答应别人啊,要答应,也等他离开学校啊。在他眼皮底下谈恋爱,还谈得这么高调,这不是挑衅和侮辱么?作为一个外地人,路彬也太不把本校混混界的老大放在眼里了。为了给周围的小弟树立一个榜样,牛鞭决定要管教管教路彬。
我们学校人多,食堂不够大,平时总是挺挤。一天中午开饭的时候,牛鞭故意不好好排队,在路彬身后挤。路彬打完饭一回头,手臂碰到了牛鞭,饭盒中的菜汤洒在了牛鞭身上。牛鞭马上喝道,没长眼睛啊。路彬慌忙道歉,又一看是牛鞭,语气没那么恭敬了。牛鞭说,没长眼睛你他妈走路更该给我小心点。路彬说,碰到你了是我不对,但你说话别带脏字。牛鞭说,带脏字怎么了。我这衣服你他妈也得给我洗。一边说,一边身子就往路彬身上靠。刘眉在一旁等着路彬打饭,这时赶紧走了上来。路彬把饭盒递给刘眉,伸手把牛鞭推开,说,我可以给你洗。你现在在这儿给我脱了。牛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顿了下又骂道,你还敢推我,你找打啊,说着举起了手中拿的握力棒。牛鞭身后的几个人也围了上来。刘眉走上来挡在了路彬身前,说,仗着人多要打架啊。光天化日的,要打先和我打。牛鞭气极,嚷道,让开,女的别掺和。刘眉没动,路彬在她身后也没有动。牛鞭想要绕到刘眉身后把路彬拽出来,刘眉伸开双手挡住他。这形势,跟老鹰抓小鸡似的。周围打饭的人开始小声起哄了。食堂里挤,牛鞭也伸展不开。身边的人小声劝他,说,鞭哥啊,这次就算了吧。下次找他算账。牛鞭大概觉得下不来台,僵持着不肯罢休。打饭的人越拥越多,有人在后面喊,还让不让打饭啊。食堂的值班老师这时候才走过来,站到刘眉和牛鞭中间说,都快要高考了,这时候还闹什么,赶紧散了吃饭。牛鞭指着路彬说,你给我等着。说完转身走了。路彬还坚持嘴硬,回道,等着就等着。
两天之后的夜里,熄灯后不久,路彬宿舍的人除了赵红马还在卧谈,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夹杂着一个人的叫骂声,听得出是牛鞭的声音。接着,门被一脚踹开了。我们学校宿舍的门,屋内只是一个插扣锁着,根本经不起踹。牛鞭带着几个人闯了进来。据路彬同宿舍的人说,他们进来就直扑靠窗的下铺,那是路彬的床铺。牛鞭掀开被子,拿着个小手电筒照着路彬的脸,要路彬穿上裤子跟他出去谈点事。路彬坐起来说,谈什么就在这儿谈吧。牛鞭嘴里吐着酒气,伸手给了路彬一个耳光,脆生生的响。路彬说,在这儿谈你****啊。出去。路彬没有动。睡在相邻下铺的赵红马挺起腰要坐起来,说:有话好好说么。随牛鞭来的一个体育生摁住了他,说,红马,没你的事,你别惹事。现在惹事可不是个好时候。赵红马不再说话了。牛鞭把手电筒调到最亮,一手拿手电筒照着路彬的脸,一手在他脸上左右地扇,嘴里还骂道:你不是牛逼么,出去都不敢啊?你牛逼,你牛逼。除了叫骂声和掌掴声,宿舍里一片沉寂。别的人好像都睡着了。路彬伸手挡住手电筒的光,挡住牛鞭挥舞的手,说,别打了,等我下,我出去。只听见路彬找到裤子穿上,趿拉着拖鞋走了出去。手电筒的光也跟了出去,出了门灯光转向了右边,像是去了厕所。依稀听见打骂声。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见路彬推门进来,甩了拖鞋上床。宿舍里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第二天一早,赵红马叫路彬起床上早操。路彬蜷在被窝里没有回答。下了早自习赵红马回到宿舍,看见路彬的床铺空了。后来才知道,路彬回家了。
高考成绩出来了。赵红马顺理成章地没有考上,离大专线还差二百多分。再考一年估计也考不上。路彬在市里参加了高考,也没有考上,要去上一个民办院校。牛鞭却出人意料地上了二本线。有人说,他花了大价钱作弊,在考场里戴无线耳机接听,让外边的人传答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虽说有所预料,但赵红马的父亲高考后还是很难过,哀叹自己的梦想破碎。这时又有人提前先前的话头,说赵红马应该走体育生这条路。体育生的录取分数线,他差不多是够的。这时赵红马的父亲也动摇了,不再说练体育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同意赵红马补习一年,考体育专业。但又有人说,考体育专业是有视力要求的,不能戴近视眼镜。从前赵红马视力是很好的,可就高考前的这个学期把眼睛弄坏了,恐怕报考不了体育生。父亲又一次受了打击,想埋怨赵红马不该太刻苦,又说不出口。他托人去好几个单位打听,问人家是不是特招体育特长生。答复说招是招,只招篮球生,不招跑步的和踢球的。没有办法,父亲说,好歹再去补习一年算了。赵红马却犟了起来,执意不去,也说不出要干些什么,就在家待着。
暑假只放了一个月,我们就开始补课了。一个周末,下午放学后我和王旦骑车回家,出校门往东路过“烩面王”饭店门口的时候,看见一堆人围在一起,像是在打架,我们赶紧停下看热闹。过了会儿听见一声惨叫,一个人从人堆里跑出来,向西边的大堤跑去。“赵红马。”王旦说。人堆散开又围上,听见有人喊:“快叫救护车。”我们把车支在路旁,跑了过去。地上趴着一个人,身下淌着血。有人托起了他的肩膀,他的头歪向我们这边,是牛鞭。
关于赵红马为什么和怎么捅了牛鞭一刀,这事没有确切的说法。有人说,那个晚上没有替路彬出头,让赵红马一直很内疚。高考过后他就到市里找到了路彬,向他道歉。路彬立刻原谅了他,还留他在市里玩了几天。整个夏天,要么赵红马市里找路彬,要么路彬去村里找赵红马,两个人一直玩在一起。高考成绩出来后,路彬提起要向牛鞭报仇,说相比起他们俩,牛鞭现在太得意了。赵红马同意了,表示愿意为路彬两肋插刀。他们筹划了很久,最终选择了牛鞭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这让牛鞭没有时间再对付他们。至于事发那一天,据说路彬和赵红马一直偷偷跟着牛鞭。牛鞭中午和几个朋友在“烩面王”吃饭,为第二天的大学之旅践行。路彬和赵红马就在门外等着。他们本打算等到牛鞭一个人的时候动手,但一直没等到机会。牛鞭和朋友们醉醺醺地出门,很快就要打车走了。有人说这时候路彬看到对方人多,临阵怂了,但赵红马总想为路彬做点什么,想着自己跑得快,打算上前给牛鞭几下就跑。赵红马本来不打算动刀的,但路彬带了刀,动手前塞给了赵红马。赵红马上前一脚踹倒了牛鞭,狠揍了几下,要跑的时候被牛鞭拉住了。牛鞭的朋友围了上来。情急之下赵红马捅了出了那一刀。有人说赵红马本来打算捅向腿的,没把握好,捅高了,还说我们上前去看倒在地上的牛鞭的时候,路彬也在旁边。
牛鞭伤得挺重,第二天肯定不能去大学报到了。有人说,他能不能再进大学的门,甚至后半生生活能不能自理,也是一个问题。
那天赵红马向西跑上了河堤,跑过了老桥,沿河一直跑回了家。第二天,他父亲就带着他去了派出所自首。据说赵红马在里面把责任全揽在了自己身上,一句也没提路彬。赵红马被关进了旧河道老桥下的看守所。我们常常上河堤跑步,从没留意过从河堤上怎么下到看守所去。但有人说早上跑步的时候,在老桥上远远地望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