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三人还在收拾残局,把剩余的菜端进厨房,把溅出的菜肉汤水清理掉,还要把四面开花的玻璃碎屑扫干净。
“丹丹,你怎么了?”阿COW像个邻家大男孩一样用温柔的声音问她。
夏丹丹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边默默地收拾,一边已经梨花带雨、泪流满面,就差泣不成声了。
“你没事吧?”我也凑过去,“暴殄天物是不对,不过也不用内疚成这样吧。”
“滚!”看来丹丹现在没心情开玩笑。
我讨了个没趣,轮到自己有些内疚。说实话,人家也不容易,虽然这菜烧出了水平烧出了境界,但毕竟是她忙活了一上午的心血。好不容易端出一锅靠谱的吧,还遇上天灾人祸,玻璃渣子掉了一锅,谁也吃不上了。
事到如今,想要平复夏丹丹的委屈与愤怒,我也只有豁出去了。
不就玻璃渣子吗?当成仔排的碎骨不就得了。细嚼慢咽,我不信我一副伶牙俐齿、
如簧巧舌还理不出来!
我取过瓢羹,端来砂锅,抱着视死如归的情怀舀了一口汤吃,吞得很慢,没发现玻璃。
别说,味道还可以。番茄几乎已经炖化了,只剩下外面的皮,清香的果肉和酸酸的汁水全部融入了肉汤,鲜味浓烈汤汁浓稠。
再夹一块土豆塞进嘴里,哇哦,炖得非常酥烂,无须多嚼,几乎入口即化。
接下来,自然要吃上一块仔排,俗话说:连着骨头的肉是最鲜最好吃的。在肉价飞涨的今天,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嗯,肉质紧致,嫩而不柴。好吃!
夏丹丹和阿COW都凑在我身边,原本是要上来制止我的,看我吃得如此津津有味,不觉怔住了。
“要不一起尝尝?”我挥着瓢羹邀请他们加入,“丹丹,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少讽刺我。”夏丹丹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我逗她玩。
“我说真的啦,味道很不错。”我正色道,“阿COW,你也来吃点。”
阿COW将信将疑接过我手里的瓢羹,连肉带汤地舀一口吃起来。
“嗯嗯呃,”阿COW塞了满满一嘴,竖起大拇指表示称赞。
夏丹丹自然破涕为笑,杜米阿飞办事处里沉浸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氛围里。
“叮咚”——“叮咚”,有人按门铃。
“我朋友上来了。”我起身去开门。
“嗨。”身材颀长的陈筱雁穿着一袭拖地碎花长裙立在门外,活泼地摆摆手招呼我。她的身后跟着另一个女孩,比陈筱雁娇小,长相也算标致,应该是她所说一起同行的朋友。
不过,这个女孩的相貌好面熟,是在哪里见过呢——
这个想法迅速掠过我的脑际,我寒暄着把她们迎进了门。
接待客人的区域无疑只有客厅,因为之前的状况当时几乎一片狼藉,虽然经过了收拾,但多少还有些“余韵”,尤其是原本的大号玻璃茶几,现在已经没有了几面,只剩下四只几脚孤零零、空落落地支着,显得格外突兀而滑稽。
“来来来,随便坐。”我把她们引到沙发前,“刚刚发生了点状况,所以比较混乱。”
“丹丹,能帮我泡两杯茶吗?”
夏丹丹和阿COW见我有客人,已经自觉退回到办公区域了,各自玩电脑呢。被我一召唤,夏丹丹得体地走过来端茶倒水。
“是你!”与陈筱雁同来的女生忽然冷不丁地失声叫道。
我、夏丹丹、陈筱雁都不约而同地朝她望去,阿COW似乎也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离开,转移过来。
来人怔怔地看着夏丹丹,眼神锐利,叫人心里发毛。丹丹与她对望,不一会儿脸上就掠过一丝也认出她来的神色,不过在第一时间里掩饰住了。
“你可别假装不认得我哦。”这个女孩一个箭步凑到夏丹丹跟前,气势汹汹咄咄逼人,“需要我提醒你吗?那天在桌游吧——”
噢噢噢,原来是她。怪不得看着这么眼熟呢。
就是那个有所谓“爱情图腾症”的女孩,她男朋友委托我们瓦解她根深蒂固的爱情宿命论。也就是那次被我们办事处内部命名为“爱情是可以讲科学”的事件。
对了,她叫什么来着。凌——对——凌佳漪,倒是她男朋友的真实姓名我们都还不知道,只让我们管他叫GEORGE。他们两人后来怎么样了,我们确实一无所知。现在倒好,阴差阳错竟然让她找到了我们的老巢,当时夏丹丹还言之凿凿地骗她说没有任何个人或机构指使她去作说客。
她既然是陈筱雁的朋友,今天又一道上来,相信杜米阿飞办事处的事她多少也听陈筱雁说过一二了。穿帮在所难免,索性大大方方地说出实情吧。
“怎么了?你们认识?”陈筱雁在一旁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萧可,怎么回事?”
既然问到我头上,我就在所不辞了,竹板这么一打呀,就把事件的来龙去脉娓娓地道了一遍。
我不知道凌佳漪听了事件的经过后究竟作何感想,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被人蒙骗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她没有作出什么过激的反应,不过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十有八九是在回想之前她与她男朋友之间发生的一些细节。
“其实我们一直很想知道你后来跟你男朋友到底怎么样了。”夏丹丹一脸真诚地说,想要冰释前嫌。
“分手了。”对方简短作答。
“实在很抱歉。”夏丹丹低下头深表歉意。
“夏丹丹只是个实施者,说白了就是个跑腿的。这个馊主意还是我出的,你要怪就怪我吧。”我也认错。
“道歉大可不必。即便没有那出儿,分手也在所难免。通过那件事,我也反省了自己的爱情观,原来爱情也是可以讲科学的。”凌佳漪还算是明白事理的女孩,“我只是觉着把暗地里被这么多人合着算计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要缓一缓。”
“那是那是。”阿COW也凑过来附和。
“萧可,那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陈筱雁转移话题。
“什么事?”丹丹和阿COW都很好奇。
我把陈筱雁建议办事处拓展失恋物品托管服务的事大致说了一遍,他们都觉得这是不错的创意,也很有可行性,另外也不会占用太多资源。
“问题是真会有这样的客户来委托我们托管吗?”我有我的顾虑。
“不试试怎么知道。”
“如果你开辟这项业务,我作你第一个托管客户。”陈筱雁说。
原来陈筱雁执意想要说服我也是有私心的,别忘了她刚失恋。
刚失恋的还有凌佳漪:“我也报个名吧。这也是我今天一起上来的原因。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你们这个办事处搞得挺有意思的。”
“好吧。干就干!”我本来想一拍茶几振奋人心的,手拍下去才意识到落了个空,“那我就等着你们的失恋物品送上门来了。”
2
在爱情的世界里也有优胜劣汰,淘汰了不是活不下去,而是要一个人活下去。
阿COW要一个人活下去。
夏丹丹要一个人活下去。
陈筱雁要下一个人活下去。
凌佳漪也要一个人活下去。
像我这种没有正儿八经失过恋、只被众多女孩拒绝过的人儿,纯属人生体验缺失。
所谓失恋,是这一场爱情的夭折,是下一场爱情的早熟。
——就怕有些人索性没有下一场。
正在失恋或曾经失恋过的人的数目一定赶得上正在失业中或者失业过的人的数目。可见失恋物品的托管服务有着巨大的受众,潜在客户简直比比皆是,一捞一大把。
为了迎接此项业务的开展,我和丹丹、阿COW把办公区域的白色大书架整理了一下,腾出几个空格,贴了张白条,上面写着“失恋物品寄存处”。
顺便在网上宣传了一下,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找上门来。
倒是陈筱雁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赶来办事处,奉上了自己的失恋物品——装在一个很大的白色纸板盒里。我顺手把它堆上了书架。
寄存的资费怎么计算呢?
“你嘛,当然是免费啦。”
“那么请你吃顿饭作为答谢吧。”
“没事。是你出的点子,赚到钱应该我请你吃饭。”
“要的要的。你帮我解决了大麻烦,感激不尽啊。”陈筱雁竭力邀请。
人活着,一日三餐。吃了这顿就得想下顿。吃饭确实是人一生中发生频率较高的事件。我和陈筱雁这样的昔日同学,平日生活中实在再无交集,也只有偶尔在饭桌前拉拉家常了。
那晚,我们一起吃饭,聊了很多。我问她,还记得高中毕业那年暑假她生日,我们整整三年没有见面也没有联络,突然联系上了,我买了礼物放在商场的寄存柜里,把密码用短信发给她,她拿了密码自己去商场取。
多少有点文艺的方式。
“还记得礼物是什么吗?”
“好像是一本西班牙语词典和一个相框。”陈筱雁已经记不太清了。
没错。送西语词典是因为她过了暑假就要去北京上大学,学的就是西班牙语。至于相框么,后来大约装上了她和她在北京的男朋友的甜蜜合影吧——都是些讽刺的事情。
记忆就是这样,同样一件事,我在意的我可以记一辈子;她无所谓,那事儿或许压根成不了记忆。
有些东西当你不能再拥有的时候,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我总是记得。记得陈筱雁暗恋的那个校乐团大提琴首席的名字,记得陈筱雁赠我的那些明信卡片上的插画和寄语,记得陈筱雁与我交换的一寸相片里她穿着碎花衬衫、梳着羊角辫的模样,微胖的腮边浮着零星的淡淡的雀斑,笑得很纯真。
我总是记得。记得陈筱雁当着大家的面用大提琴拉的那首曲子,记得陈筱雁爱穿的那件黄色PASSAGE风衣,记得陈筱雁大而纤细的手,手指的长度跟她的身高一样傲人——但每年冬天那双玉手总是抵不住寒流的侵袭,准时地生出冻疮,又红又肿。这是我懂事以来看过的第一桩“天妒英才”。
我记得的我埋在心里不必再说出来,陈筱雁却在饭桌前向我倾诉她的“忘不了”。
“其实我心里还是忘不了他。”
“你们不是分分合合很多次么?”我问。
“也没有很多次。第一次,是大三那年,我去西班牙作交流学生一年,出国前他跟我提出了分手。那时候,我很伤心,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寂寞无助,每天都企盼着他可以回心转意。一年后,我回到北京,我们又和好了,一直到现在,这次是我先提的分手。”
分手好比拔牙,拔掉了总觉得那个位置空落落的,但只要是蛀牙就该拔,不能因为无法适应暂时的空虚而任由痛苦的蔓延。
“既然这次是你提出的,你还有什么放不下?”
“我后悔了。”陈筱雁说到伤心处,竟然痛哭起来。
以陈筱雁的资质,她的情路不该走得这么坎坷。然而这多半是她自己“作”出来的。“作”是沪苏杭一带的方言,直白地讲就是“不懈地折腾”。
我无所适从,只得安慰说:“那么就去把他找回来吧。”
“不可能了。这次真的不可能了。”陈筱雁用手捂住嘴巴,竭力克制住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