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了好久好久,办事处终于迎来了它的具有历史意义的第一位求助者,简直就是久旱后的甘霖。
“你们好。我叫尚甘霖。”我听见门铃响后起身过去开办事处的大门,门外站着的男人友好地说到。
“你叫上甘岭?很特别的名字哦。不过……”我很纳闷,现在送外卖的也要自我介绍喔?
“不不,是尚甘霖。‘霖’是‘甘霖’的‘霖’,前鼻音,第二声。”来人还挺较真。
我管你前鼻音后鼻音,“东西呢?多少钱?”我的意思是我们叫的肉末茄子、鱼香肉丝、辣子肉丁盖浇饭一共多少钱呢?
“你们这里是杜米阿飞办事处吗?”他抬了抬他月牙形的眉毛说。他的意思是他没走错门吧。
“当然。就是我们这里叫的外卖。”开张都一个月了,重来没有一个客户登门,怪不得我没往那个方向想。
“呵呵,你误会了。我不是送外卖的。我是来找你们办事的。”
此言一出,刚才还端坐在电脑前为了逃避给送外卖的开门付帐而假装全神贯注几乎半聋的阿COW和夏丹丹便一涌地围了上来,那架势跟海里见了血腥的鲨鱼是一个德行。
“快快快,里边请。”我们仨人前后簇拥着尚甘霖,把他迎进了屋。
“丹丹泡茶,阿COW把你该死的音响关了。”我喝令道,阿COW的电脑音响播着八十年代的经典老歌《无言的结局》。这一个多月来,阿COW一直在办事处里用单曲循环的模式播放这首歌,他说只有这首歌才能抚慰他受伤的心。现在只要这个歌“噔噔噔噔”的前奏一响起——喔,噩梦!
我把客人引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你遇到什么非常事件需要我们的帮助呢?”我开门见山地问。夏丹丹泡了茶送过来,阿COW还世界一片清静后也凑过来。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非常事件。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为了我这点小事出手相助。”尚甘霖客套道,“我是在豆瓣‘我承认我很折腾’的小组里看到你们的帖子的。”
我们仨人此起彼伏地点点头,表示帖子确实是我们发的。
接下来,尚甘霖开始了他的爱情非常事件的全程叙述,而我将它转录于杜米阿飞办事处的事件簿上——“思雅,我要辞职。”尚甘霖对他女朋友说这话的时候,她正对着那台夹玩偶机如痴如醉。
“啊?你说什么?”袁思雅头也不回,只将耳朵稍稍向站在她身后的尚甘霖那边凑了凑。
也难怪她听不清,游艺机厅里近百台游艺机同时争先恐后、此消彼长地发出聒噪的声响,一片光怪陆离。
“我说我要辞职!”这次尚甘霖几乎贴着袁思雅的耳郭说道。他一面扯着嗓门说,一面注意到自己以前从未留心过的思雅的左耳垂,白白的、肉肉的,上面有一个耳洞,今天闲置着。他想起村上春树在《寻羊冒险记》里提过的那个********的所谓“摧枯拉朽”的耳朵,不禁自得其乐地抿了一下嘴。
“你找到下家了?”袁思雅依旧懒得回头,倒是又从投币口塞进两个游戏币,然后手法娴熟地控制操纵杆。
“我不是跳槽,我是辞职回家。”尚甘霖说着把手搭在袁思雅的肩膀上,隔着她丝绸质地的衣裳轻柔地摩挲着,“思雅,我要辞职回家,写一部小说。”
“你疯了吧你。”袁思雅终于舍得回过头来,满脸的诧异,手里却依旧握着那红色棒棒糖一样的操纵杆。
尚甘霖年轻有为,是某畅销杂志的编辑主任,工作任务并非十分繁重,年薪却逾十万。好端端的一份工作说是要平白无故地辞掉,谁大概都无法理解吧。
“你说你要回家做什么?”思雅想要再确认一下。
“写小说。”尚甘霖很笃定地又答了一次。
“写来干嘛?”她简直不能理解。
“这是我的理想。”
“你实际一点好不好?写作完全可以在业余时间写。”袁思雅开始语重心长地规劝,“不管工作怎样沉闷,你毕竟靠它领一份薪水靠它讨生活。”
“可是我认为一部成功的小说是有机会改编成电影的,到时候就可以赚到钱。那时候我的经济状况只会比现在好,好很多。”
“我靠,你还想得挺美。”思雅挖苦他一句,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终于又回转身去,强迫症似的玩她欲罢不能的夹玩偶机。
封闭透明的玻璃罩下铺着各色各样错落颠倒的玩偶公仔,有一只连着螺旋状电线的钢钳安静却虎视眈眈地悬在玻璃罩上空的一隅,承载着所有游戏者绵绵或蓬勃的欲望。游戏的操作非常简单,只需投进两个代币,钢钳就自动被激活了,控制手边的操纵摇杆,就能使钢钳在玻璃罩上空的区域里自由滑动,待选定下手的位置后,按下确认键。
“能举几个例子吗?”不知道袁思雅的思想里经过了怎样的迂回,更像是突发奇想地说。
“什么?”尚甘霖不解。
“能举出一些成功的例子吗?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写作致富的。”
“斯蒂芬·金、迈克尔·克莱顿、约翰·格里森姆,还有汤姆·克兰西,他们都在把小说卖给电影公司时赚到了大钱。”
“好吧,我只知道斯蒂芬·金。听名字都是国外的啊。”
“是,都是美国的。”
“那么不足为训。”
“香港也有的——金庸和倪匡。”尚甘霖不得不再次旁征博引。
“呵呵。”思雅冷笑了一声,“我不认为你会成为金庸或倪匡。”
“你这是变相打击我!”
“我是帮助你清醒认识自己,不要头脑发昏、鬼迷心窍。”袁思雅的冷嘲热讽变本加厉,但她的嘴脸一点都没有叫尚甘霖感到厌恶。她雪白光溜富有弹性的玉手从那蓝紫色丝绸短袖衣裳里伸展出来,涂着蔻丹的手指摆在确认的按钮上,娇艳欲滴。
“啪”一声轻响,思雅揿了确认键,钢钳张开爪子、从选定的位置徐徐落下,一直探到玩偶堆叠的深处才收拢爪子。可是不知怎的,原本在钢钳势力范围内的玩偶公仔全都像抹了油一般,顺势从爪间逃脱了。
钢钳空手而归,那过程不过短短几十秒,却交织着希冀、渴求、妄想、焦虑、埋怨、虚空,然后再周而复始。
思雅不禁啐了一口,她已经尝试了几十次,却依旧颗粒无收,剩下的代币寥寥无几了。她看中玻璃罩里那个穿粉色花裙的KITTY猫,可爱而精致,应该是发行量很少的那种。泛着肥皂幻光的透明罩映出她娇好却因为欲望而显得血脉喷张的脸庞,此刻她又显出些焦躁来,她在心里责怪男友真不该拿辞职的破事儿来扰她心烦。
“好吧。我当然也不会认为自己能成为金庸或倪匡,只是我年纪还轻,愿意投资一点时间。”尚甘霖一面说,一面向思雅示好。他从身后温存地搂住她的细腰。
思雅挣脱了,把剩下的最后两个游戏币投进机器,说道:“这是风险投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愚蠢、荒谬的事。辞掉一份高薪工作,去追逐不着边际的白日梦。”
“怎么能说是白日梦呢?”尚甘霖竭力说服,“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讲讲我小说的构思。”
思雅连最后一次机会也没有把握住,还是无功而返。她猛地转过身来,不无出气意味地吼到:“尚甘霖!你不要摆出一副心意已决的鸟样。你要是决定辞职我就地跟你分手。”
尚甘霖望着袁思雅近似凶狠、充满威胁的脸蛋,他知道自己是多么喜欢这张脸,他在这嘈杂纷扰的环境里发出难能可贵且不失坚定的平静声音说道:“我不想跟你分手,但我也绝对不能放弃对梦想的追逐。”
“哼……哼……”思雅用鼻子配合着口腔轻哼了几声,对尚甘霖酸溜溜的话语表示强烈的不屑,“我成全你。从现在起,我跟你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你爱咋咋地。”
说着,袁思雅迈开步子,朝游艺机厅的售币点走去。她蹬一双露趾的白色高根凉鞋,穿紧贴肌肤的黑色纯棉打底裤,裤边的蕾丝别有情趣地惊艳。
尚甘霖追上去,思雅不搭理他,径直走到兑换奖品的柜台前,对售币员说再买一百个游戏币。尚甘霖抢先付了钱,思雅既不拒绝也不流露感谢。一百个游戏币从售币机里蜂拥而泄,跌在事先放在出币口下的塑料杯子里,发出“骨碌碌”的响声。售币员将杯子里的代币转手倒进一个塑料透明的小口袋里,交给思雅。
袁思雅对那个粉色KITTY猫公仔念念不忘,执意要得到它、占有它。人的占有欲就是这么可怕,一旦入了眼,想要再忘掉简直比死还难熬。因为那是痒,心痒痒。
她回到那台夹玩偶机跟前,又试了几把,毫无进展。倒是旁边的另一台夹玩偶机上有人夹上来一个玩偶,招来不少艳羡的目光,可惜也不是粉色KITTY猫。
尚甘霖立在思雅一旁静静地陪着她。虽然思雅没有明确说出自己心仪的物件,但从她每次下手的位置来看,尚甘霖不难判断出她的目标。他心想自己一上午都在对她唠叨自己想要辞职的破事儿还有自己所谓神圣崇高不可亵渎的理想,却不曾顾及她的追求(即便只是一个限量版绒毛玩具),不免惭愧。
2
真是空欢喜一场,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能叫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爱情非常事件。我们原本想用“此委托不在我办事处主营范围”的借口将尚甘霖打发走的。但考虑到他是我们办事处有史以来第一个委托人,我们还是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实在毫无技术含量、叫人根本打不起精神的委托——帮他女朋友袁思雅夹起她的理想玩具:那个限量版的KITTY猫玩偶。
尚甘霖带我们去了那家游艺厅,隔着玻璃罩把她女朋友的理想玩具指给我们看。他说他会支付捞取玩偶所需的成本,酬劳另计。他真心诚意地拜托我们,付了两百元定金,便离开了。
“其实那个粉色KITTY猫公仔正落在玻璃罩的死角,是钢钳几乎无法抵达的位置。我以前就听说过愈是昂贵稀少的玩偶,愈是故意被摆在死角。果不其然。”夏丹丹看出门道对我们说。
“我女朋友说过一千次失败能换来一次成功。”阿COW踌躇满志地趴在玻璃罩前说。
我环顾四周,看见游艺机厅里形形色色的人——跳舞机前舞姿潇洒的少年、投篮机前连续命中的学生、SPINFEVER前看到机器吐出2000个代币却依旧淡定收敛的少妇以及围在她身后的惊叹的看客。
理想玩具,它的意思究竟只是理想中的玩具,还是理想本来就只是一个玩具呢。这么说来,我们与尚甘霖是同病相怜的——为了一个“玩具”付出别人根本无法理解与认同的代价。玩具嘛,总是让人觉得可有可无,没啥正经。
“为了一个值几十块钱的公仔,花上几百甚至上千,值得吗?”我问站在我一左一右的夏丹丹和阿COW,“这玩具有这么大的魅力?”
“这种东西的魅力在于——”夏丹丹踮起脚尖。
“即便花上几百几千也未必就一定得到。”阿COW接上后话。
“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儿了,这就是所谓理想的代价——它是个无底洞呀。”大概是因为联想到办事处今后的命运,我显得格外惆怅。
“无底洞的说法我可不敢苟同。”夏丹丹吐了吐舌头,“也有一击即中的时候。哪怕二击、三击、三十击,能中的话还是不错呀!”
“我女朋友说过一千次失败能换来一次成功。”
“好吧。那么说它是一个底可以上下伸缩的洞。”我说,“那么这单CASE谁来做?理想不分贵贱,写旷世奇作是理想,造福情场中人是理想,毛绒玩具也可以是理想。”
“我愿意用一千次失败来换一次成功。”阿COW自告奋勇。
“好嘞。”我拍了拍阿COW的肩膀,给他打气。
但我要如何
如何能停止再次想你
我怎么能够
怎么能够埋藏一切回忆
啊让我再看看你
让我再说爱你
别将你背影离去
我小声地哼唱起来,是《无言的结局》。
“晕,你怎么也唱起这歌!”夏丹丹嗔怪。
“谁让某人说只有这首歌才能抚慰、激励他的心灵呢。”
我们仨人相视大笑——杜米阿飞办事处火热办事中!噢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