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难忘的时光就像回忆深处的溃疡,是痛感让我记住大部分事情原本的纹理和质地。囫囵一颗饭粒或者一次上嘴唇的轻微颤动,都会让溃疡的痛感从口腔上表皮细胞的神经末梢传到大脑深处。同样,诸如太好或者太坏的天气这样细枝末节的因素,也会唤起我记忆之溃疡的痛感。这种新鲜清晰的痛感总是诱惑我用舌尖轻抵它,于是我患上了一种耽溺于过去的强迫症。
最初让我轻微疼痛的并非学校每周五最后一节课由课外兴趣活动课,改成了班会,也不是师生间剑拔弩张的关系让我产生对半截粉笔头快要从讲桌边缘坠落的焦灼。我只是对班主任的脸有些害怕。
班主任脸仿佛写着四十岁男人会面对的所有问题,前列腺炎,成为科室正职的竞争,孩子的早恋问题……总之那是一张我们不会理解因何而笑,因何而哭的脸。由于我不敢正视,他大脸扭动着肌肉像刚开启的易拉罐环曲面,把其它部分遮蔽得模糊不清。他喜欢用立法者的口吻给我们宣布《小学生守则和日常行为规范》:
热爱……
遵守……
注意……
……
他喜欢捏班上女同学的脸。讲课告一段落,他就晃动着两只有褶痕的旧皮鞋,从课桌中间的过道绕到教室后面,然后悄无声息地从另外一边冒出,通常这时候我会抑制住向后看的冲动,往往这样的举动会招来他的叱咄或者一个箭步过来猛敲你的桌子。
打盹或者讲小话的女同学会被他从后面捏脸或者耳朵。这时候平时不小心被碰到手肘就会朝你大喊大叫女生,有的羞涩低头,有的扭头避开,也有愿和老师套近乎地报以一笑。他的这些举动,或许是小孩子惹大人喜欢的表现,只是后来比我大几岁的姐姐在谈起这个老师也会第一反应到他的这个怪癖。这样他“咸猪手”绰号就一级一级流传了下来,所谓铁打的绰号,流水的学生。
五年级普通下午的一节班会课,伴随着歇斯底里的铃声,最后几个男生意犹未尽地冲进教室,跌跌撞撞落座在木质椅子上,他们还有惯性的身体冲撞得桌椅吱呀作响。
四点半的阳光,还未散去热度,从玻璃窗射进来的光束,把课桌的一角晒得温热,光柱里我能看见那些细小的微尘癫狂地运动着,我看呆了,仿佛自己也成为一粒飞扬的微尘。
班主任还没有来,他习惯在训导之前拖延,所谓杀杀气焰,就像水浒里杀威棒算是额外之刑,可打可不打,倘通融得好,自然可免。说不定这会他正在酝酿本周的黑名单,抑或与下了课的体育老师意犹未尽讨论着昨天开彩的结果。
还有时间,我的心早已是一只浑身通绿的蚂蚱,长有尖锐锯齿的红铜色小腿蓄满能量。窗外是学校高高的围墙,上面长满了浓郁的苔藓和犬牙交错的碎玻璃碴,玻璃碴不规则的菱形断面折射着五彩的光,像是龇着长牙的怪兽要吞下整个蓝天。
我知道外面已经是稻谷抽穗的季节了。无限碧绿的良田一直延伸到远山,山脚下是樱桃园,樱桃园里挂满了青色的果实……突然,外面巨大的声响吸引了我,那是大型挖掘机狠狠挖了一兜粘土,结实砸入卡车的声响。镇里新修了一条通向原始森林的公路,不久一颗颗还挂着槲寄生的新鲜大树就会运到木料场加工分解。
楼梯口终于传来皮鞋声,教室变安静了。男生端正了笑得前仰后合的身体,女生拢了拢散在耳际的头发,将手肘乖巧地放在桌上。
班主任走了进来,保持着一贯立法者的威严,只是今天他略显怪异地露出某种放松的表情,像是免除一场无趣的表演任务。他没带那本皮质的棕色记事簿,有红色绳结书签那一页是令我们紧张的黑名单。他用眼睛扫射一周后,在课桌间的过道上踱起来。我们目视前方,不能有疑问,不能有动作,能有的只是听取命令或者宣判。
他终于在教室最后排的男生面前停住了。
“今天我就不点名了,出事的人自己站起来主动说。”
一秒、两秒……这句话像往实验课撒满铁屑的白纸上扔了一块吸铁石,同学们犹如受物理学定律摆布的铁屑调整了视线以及坐姿。
最后排单坐的少年像被打断睡眠的猫慵懒地站了起来。由于少年过早发育的强劲躯体和椅子可腾挪的狭小空间,木质条凳还是被绷直的大腿瞬间推开了一段距离,凳子的一腿撞击到粉刷过的白色墙壁上。一块长久被潮湿和阳光侵蚀的破碎墙皮掉落了下来。
沐浴过大半个教室的阳光这时候终于吝啬地照到了这个角落,把班主任和少年的影子照射到了“欢度五一”的主题黑板报上。
“没什么好说的。”少年镇定地答道,那不是一个五年级学生该有的语气。
班主任谢顶的头颅在墙上投下一段圆滑的弧线,弧线颤动了一下,立法者的权威受到挑战后脸部肌肉更加扭曲了。
每个人的好奇心熟透了,坐在即将拉开的大幕剧场前,事不关己、饶有兴味地阅读着报幕单。
“好,你不说。那就把烟吃下去,我既往不咎。”
班主任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支有几道暗色褶纹的烟,它被抛到粗糙的课桌上,翻滚几下在木纹凹陷的密集处停住了。
少年拿起烟撕开烟纸,像是循序渐进地剥开一只小兽的皮。他将焦黄的烟丝倒在手心,手一扬,毫不犹豫地把烟丝倒入了嘴中。他刚长成的喉结微微蠕动,将烟丝裹挟着唾液瀑布一般流向了身体深处,慢慢在那里发出销蚀的闷响。不知为什么我的味蕾也发出了尖叫,唾液四面八方涌来。
我被少年在逆光里坚定与颓废的表情迷惑住了。他像一件殷墟里的青铜器,在一群犹如普通陶器的学生里,逐渐成为超越同类不被理解的艺术品。我努力聚焦,发现他的前额是大卫的,鼻尖是王尔德的,眼睛是兰波的。他和星阁构成了两种互为镜像的艺术品,一个走向衰退,一个走向繁盛;一个走向月亮,一个走向太阳;一个已近完成,一个正在构建,他们同样孤独,同样在颓废中发出危险的信号。
“吃完了。我可以坐下了么?”少年掷出一句。
班主任是失败了。他以为恫吓会让一个小学生摇尾乞怜,即便对方有更剧烈的抗辩,他都会迅速在经验的旧仓库里找到轻车驾熟的应对方案,然后自信地演完这出寓教于乐的戏。但是他忽略了这些温良孩子中间的特例。少年镇定的应对已经让他极度恼火,更不用说漠不关心的忽视了。
此刻,他踱回到讲台,之前那种轻松的表情成了假面具,演砸的戏还得接着演。
班主任是如何抓到少年抽烟的谁也不知道,他未置品评地宣布了处置结果,对于习惯要用“火刑”处死“制造异端邪说的异教徒”的班主任来说不奇怪,对于那些任何惩罚都只是家常便饭的顽劣少年来说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我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暴雨过后泥沙伴随泛滥的江河逐渐与心底无杂质的溪流汇合。源头性的浑浊带着愤怒的力量摧毁了童话世界,带来了种植一片烟草所需的土壤。
我抓到三个重点:
第一,小学生不能抽烟似乎因为他们显得比大人明智,想到这一点我仿佛不怎么渴望长大了。大人们会给小孩说,吸烟有害健康,就像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公里一样。而他们却说到做不到。人是趋利避害的理性动物,此举不明智。除非烟草带来了比损害自身健康更值得追求的东西。
其二,我得到了某种启示。源头性的浑浊消解了我对禁忌的惧怕。小孩天生是迷信的。奶奶告诉我:“上牙种起来,下牙扔屋顶。”脱落的上牙要埋到土里,上牙要扔到屋顶,否者长出的新牙会如泥坯子一样不济。我端详过我脱落的第一颗乳牙,是颗下牙,米黄色的牙龈上有个黑黢黢的洞。
这颗怪异的牙齿经我在水泥地上打磨光亮,用小刀钻出一个豁口,用细线拴起来,成为我反抗禁忌的最初图腾。
其三,我看到少年平静表情下的另外一种坦诚。他自身完美的颓废感已经化为身体的一部分,无须再用抽烟进行画蛇添足的修饰。他不像那些在学校旧储物间抽烟的不良少年,抽烟成为一种装饰性的虚荣,他也不像那些父母离异的敏感少年,用抽烟直截与成年人分庭抗礼。
他柏原崇般的眼神里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世故与镇定,恰恰不是为了证明反叛的。他有时梦游般坐在教室后排,白衬衫的领口带有玫瑰红血渍。各科老师布置一堆假期完成不了的作业时,他会带头发出嘘声,并据理力陈,然后老师想起这个被忽略的事实——其他科目也都瞄好了这个写作业的黄金时段,迫于舆论压力,老师们做出了合理的让步。
他就是这样带有正义的幽默感。于是,他便在同学中有了一种威信,但这种威信是孤独的,没有人愿意付出两只相互取暖刺猬的代价接近他。
这些最初的印象,让我意识到他在通向大人世界的隐秘门隙里,已经窥见里面如癌细胞扩散的烦恼和欲望。他找到了烟草带来比损害自身健康更值得追求的东西。那种东西就像商旅穿越沙漠必须带的水。
正是这一点这个叫“阿义”的少年吸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