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四色岛(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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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学校外的重型工程,此刻正在发出呜咽不明的声响,这声响像一摊浓稠的周围满是苍蝇的污水,漫过围墙越过球场,绕过图书馆穿过长长的走道,最后裹挟着空调机箱声进入办公楼,进入“药罐”的耳朵里,填充着他的耳廓、耳道、鼓室。也有部分升上天空,成为城市无数齿轮的运转音,成为想象中的膨胀物的运转音,成为使你我消散的机器的运转音。

“药罐”蹲在办公楼的洗手间里,紧张得有点发抖,究竟有没有听到学校外那机械敲击声我们不得而知,他自己却觉得起码能听到洗手池的滴水声,应该能。今天是个大晴天呐,这个厕所也不怎么脏,还有滴水声。不!不要去想滴水声,你在怕什么呢?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只有他在。去校长室,开门,走过去,掏出裁纸刀,往他脖子上一按就是了。不用怕的,他是很肥,可他是个胆小鬼,肯定被吓坏了,他那么迟钝,我就算走到他身边他也不会明白发生什么事。他在的!没有其他人,只有他和我,整座办公楼里只有他和我,没有为什么,就是这样,快去啊!******,马哥在外边一直在等我啊,车子没有熄火啊,杀了他然后走出去,去我住的村子。对,我和城里的娘娘腔不同,去啊!快去啊!

“药罐”蹑手蹑脚地打开隔间的门,离开洗手间。然后背部贴着墙,横着一步一步往楼梯走。可走了没几步他就知道这毫无意义,若是有人看到这奇怪的行姿一定会拦下他吧。于是他转过身来快步向楼梯跑去。“药罐”觉得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比脚步声还要大,以至于上楼梯时不得不减慢了速度。办公楼的大堂直通楼顶,像个巨大的共鸣箱,“药罐”甚至以为自己的脚步声已经被放大再放大,在摇撼这座建筑。他这担心纯属多余。

“药罐”是班上最单薄的男生,也不怎么高,脸颊瘦削得有如峭壁,办公楼一楼的穿堂风吹过脸就像吹过山谷一样,也许还有小小的回声。看这身形大家以为“药罐”一定疾病缠身,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就是经常咳嗽而已。一年里总有那么几段时间,每天午饭后,他要把一包医院煮好装好的中药放进热水里泡一下,之后再打开包装倒进杯子里喝下。他说这药很苦,每次都喝得眉头深锁,有时甚至会发抖。“老头”看见几次这情景后说:

“这山谷在地震。”

“药罐”到了三楼,校长室就在那里。“药罐”从口袋掏出裁纸刀,推出刀锋,锁定,右手拿着刀左手轻轻扭开门锁,推开门,进到校长室里。“药罐”耳边似乎突然没有了任何声音,他往办公桌方向疯跑过去。妈的,这跟预想的不同!我应该装作要问事情慢慢走到他身边的,妈的,妈的!校长已经挪开身子了,再白痴也知道坏事要发生,我不能让他逃!这里应该没有暗门什么的,我能挡住他。“药罐”亮出刀子,校长刚好站在桌子旁边稍微停了一下,大概被惊得不会问发生什么事,也不用问。他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时,还把一些文件夹和本子甩到地上。阳光也被他遮挡了相当一部分。

“药罐”虽然瘦,可说起打架那真是会吓到一些人。他不是那种无缘无故寻衅打架,再耍些花拳绣腿的轻浮少年。“老头”只记得那天他一回到宿舍就看见“药罐”和阿豪扭打在一起,基本上就是扭,没有你来我往没有一击必杀,只有二人在静止中消耗的力量和通红的脸庞脖子。“老头”站在门口,把刚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看看宿舍里的其他人,马哥给他做了一个“别管,别出声”的表情。阿豪和“药罐”一样瘦,但他通常比“药罐”更灵活一点,所以现在他突然跳离了那个扭钳阵,刚想反击之时“药罐”的拳头已经打到左肩上。阿豪因为受力而侧身,马上被“药罐”抓着头发,下一个瞬间阿豪的头已经撞到铁皮衣柜上了。衣柜上那个凹陷现在还能看到。

“药罐”明白自己一冲进来就已经是破坏了计划,他不能再保持冷静。他一定逃不了的,他不可能离开这里,他想往哪边跑?没用的!妈的这里的地板真滑,差点就倒下了。拿好刀子啊!外边大概不怎么晒,窗户的光没有晃到我的眼睛,不然会让他逃掉。你被脚边的东西绊倒了!机会!妈的别动!妈的好胖,膝盖压不住他!捅到了!捅到背部,似乎没有捅进去只是划伤了而已,衣服也被划破了,有血渗出来,不是电影里看到的血直喷上天花板的场景,只是伤口处在渗血,染红了衣服被划破的部分的毛边。“药罐”也闻不到所谓血的味道。裁纸刀太薄了,他一直在乱动,似乎想爬出去又想翻过身来,奇怪的是他没有呼救,或许是有呼救可是“药罐”听不到,其实“药罐”从离开办公楼厕所时已经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准确来讲是听不到外界的声音。明明空气是传播声波振动的介质,可在这里似乎成了堵塞“药罐”的耳朵的东西。“药罐”什么都听不到,他一边压着校长一边用裁纸刀或捅或划校长的背部,尽管衣服背部已经被划得破烂不堪,细长的伤口也有很多,可以肯定校长必然是在遭受痛苦,可是“药罐”知道自己并不是只要这样。他要杀了校长。他似乎一直只能用手上的裁纸刀,他意识到不能让校长翻过身来,比力量他似乎在下风。即使校长背部有那么多伤,可还是有力气挣扎,还是需要“药罐”去用膝盖压着。妈的裁纸刀都变形了啊!“药罐”捏着刀的手一直没有放松过,也沾染上血,可能在这过程中有割破自己的手,“药罐”对此浑然不知。他想拿还在桌子上的石头烟灰缸去砸,可又害怕一松开膝盖校长会逃走。要赶紧了!不能犹豫!大概已经有人发现响动在上来了,马哥他们在外边等得够久了!快!可恶够不着,拿不到烟灰缸!死胖子你别动!别动!“药罐”一边想膝盖一边更加用力,最后突然发力用膝盖尖一压,校长就像被什么尖锐物击中骨髓一样不动。“药罐”迅速起来跑向桌子,拿到烟灰缸一回头就看到校长已经站起来了,虽然有在摇晃但的确是站起来,稍稍歪着腰,向门口走去,背对着“药罐”。好机会!“药罐”猛地冲过去,把烟灰缸砸在对方头上,就像当时他抓着阿豪的头发把他往衣柜上砸一样,“药罐”从自己的手收到了同样的信息,他知道对方不会再反抗了,现在不能今后也不能。当然和阿豪打架那次没有见血,只是这么一砸阿豪今后也不敢来宿舍这边寻衅了。“药罐”知道这下砸烟灰缸的力度远比砸衣柜那次大,即使不足以致命,眼下校长也不能动弹,就这样趴在地上。“药罐”这才发现校长急促的呼吸和害怕。

“我觉得我们这回死定了,真的。”

“药罐”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开车的是马哥,车也是马哥家的车。后座是一如既往默不作声的“老头”和略显慌张的胖子。学校在一个岛上,要去市区就必须过桥,只能过桥。“药罐”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在桥上就被警察堵住。

虽然机器轰鸣声一直在他们耳边,即使是离开学校范围很远,从物理角度来讲应该是听不到那轰鸣声了,可是那声音就像从他们心里发出一样,填充着车厢,遮蔽着他们内心,要堵住他们心里的一些东西跑出来一样,如果说这声音有具象,那就是车后扬起的沙尘了。

这时“药罐”才想起,裁纸刀作为致命一击,还插在校长的脖子上。血大概已经流出走廊了吧,我跑出去时门也没有关好,可能鞋底也沾有血渍。“药罐”想到这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鞋子,的确有。衣服上也有,集中在胸口和领子。

车里四人都陷入了沉默,胖子看起来是想说点什么,可最后什么也说不出来。除了开车的马哥,其他人都自顾自地望向窗外。路不宽,车很少,边上长着的草长得快要碰到水渠。“药罐”还没平静得能看清天空的颜色。

这种闷闷不乐的状态维持到后方的警笛声响起。

妈的没想到那么快!我们甚至还没上桥!快啊马哥!冲过去!不能被他们抓住啊!撞人就撞人了啊!我们已经背负着人命了啊!不在乎是否再多几条!快啊!面前交通灯一直是红灯,不管了。车子冲上人行道,绕过前边堵着的一些车加速而去,可身后的警车依然紧跟。这简直跟拍电影一样,“药罐”想。这车大概很贵吧,都花掉了,全身上下都是划痕,我们能逃出去吗?“药罐”在车上突然感到有点泄气,在大家紧张得要命时他感到有些泄气,他觉得既然身后有追兵,桥上也一定有停成路障状的警车,即使没有,桥上也有机会堵车,还不小。

“药罐”的担忧成真了。但当他真的看到在路面一字排开、闪烁着红蓝车顶灯的警车时,居然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这简直就像电脑游戏里的场景嘛。加大油门啊,撞开他们!

桥上沙尘很少,但正午的柏油路面似乎会反光。今天的太阳其实并不猛烈。在远处,河口与天空相接的地方,上下尽是一片淡绿。已经能看到对岸的树木了,可警车就这样横在桥面,被热气扭曲着,看起来更容易被撞开,“药罐”有种错觉,那扭曲的警车,可能只是水一样的材质,我们能冲过去,毫发无损。上桥前的泄气感消失无踪。大概是被转移到马哥身上了。

车子越来越慢,到最后已经不能说是奔驰了,就像特意减速等后面的警车追上来一样。

“我觉得我们这回死定了,真的。”马哥说。

之后他恍惚地松开了方向盘。

“有什么好逃的呢?”他又说。

车子在桥上左摇右摆。“老头”依然默不作声,胖子依然慌张,更加慌张。

“为什么要逃啊!?”马哥突然盯着坐在副驾驶的“药罐”大声说。

“药罐”也说不出什么话。被马哥这么一吆喝,他之前那些确定能逃走的信心一下子消散于无、一下子被摆动的车甩出窗外、一下子沉入河底。

和这信心一同沉入河底的还有车与车上的人。小车在摇晃之中冲破了栏杆,那栏杆亦实在是年久失修。深红色的铁锈在车子后面,就像流星的尾巴,划过铅灰色的夏日天空。

我们居然想着跳进河里一段时间警察就会离开。我们能憋气这么久吗?没用的,河底的水压会令我们打不开车门。死定了,马哥你说得对,我们死定了。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要逃呢?上面的警察一定还没走。啊!胖子大概已经憋不住了,开门啊!门怎么打不开!踹也没用!车子不会浮上去,我们也不会,警察也不会找到我们。隔着车窗还是能看到来自水面的光,就在那里变换着形状。偶尔有一束特别亮的照下来,也于事无补,这光不能把车门打开,也不能把我们平安无事地送回地面,送到没人看得见我们的地方,不能。衣服上的血也被河水洗去一点点啊,混杂着其他东西在这车厢里。那声音终于听不见了啊,那烦人的机器轰鸣声,车子还在运转吗?学校那里怎样了?会不会校长根本没死?他可能现在已经站起来了,擦擦身上的血,就像电影拍完了一样,抹去那个惊悚的场景,换件干净衣服,又到教学区巡视。抓住几个他觉得是坏学生的人进行训话,无非是要老掉牙的东西,什么你很聪明若是能更勤奋一定会有好成绩,呸,要好成绩作甚。他还装模作样地在足球场踢过球呐。是吧马哥,那回是你狠狠往他屁股来了一脚吧,砸得真疼,没准比我刚才那烟灰缸砸得还疼。光线越来越暗了,我们是沉到河底了吗?我的身体好像已经感觉不到这些了,门还是开不到,一点力气没有。学校里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过吧,刚才的只是幻觉而已,我没杀校长,校长现在就在教学楼里。对我不在学校但我能看到,尽管这里很黑但我能看到。尽管……我好像也不能呼吸了。是啊我们为什么要逃呢?如果不逃事情会不一样吧?我已经不能听到那声音了,为什么要逃呢?在学校大杀一场也总比现在好吧。……不……不要逃,门打不开,门打不开。

“然后怎样了!?”

“然后我就醒了。醒来之后还真是觉得心有余悸呢,那时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其实在做梦。”

“这梦该不会有什么预示吧。”

“不知道啊,要不你上网问一下好了,反正我不太关心这个。”

“药罐”其实没把梦境的全部都说出来,甚至说他没把真实的梦境说出来,他对马哥和胖子说的是他们开车一直到村子,警察仍然在身后,不知怎地他们就离开车子跳进一个水塘里,憋气,憋气,一直憋气,直到“药罐”在自己的梦里憋不住了,要离开水底的瞬间,他才醒过来的。他大概不想把被困在车里那种绝望在吃午饭时说出来。

“说起来,老头也真够久的,现在还没过来。”胖子拿着自己的饭,边往座位走去边向食堂门口张望,还不忘夹自己碟子上的肉块吃。

“我说你注意一下形象比较好……”

“老子饿。”

“嘿拽起来了是吧!说得自己就是杀了校长的人一样。”

“相信我,谁如果杀了校长肯定不会拽,起码在学校里会尽可能躲起来,我在梦里就是这样的心情。啊根本不会再留在学校了。”

“说那么大声,校长过来你就死定了。”

“老头呢!?”

“上午最后一节课就没上了啊。”

“药罐你就坐老头旁边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吧。”

“不知道啊”

“哦哟可能去杀校长了诶!”

“****,不过我发现最近他跑图书馆的频率倒是高了很多。”

“不会吧,吃饭时间去图书馆,听着好恶心。”

他们找到了位置,坐了下来,马哥和“药罐”并排坐,胖子自己坐在对面。大家都知道胖子有个恶习就是,他吃得很快,而且他吃完之后会一直催促和他一起吃的人,理由就是他要回宿舍拉屎。

“你自己回去不就好了嘛。”马哥也不止一次地和他说过。

“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