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们工资加起来并不多,够我们租个小套间和存一点结婚生子用,要知道我们当时很容易满足,觉得这样就够了,每个人都想追逐生活,但是总发现越追离得越远的呢。在这一点上,我们达成共识,那就是生活水平可以不高,但要保证生活质量,没有什么比开心更重要。
这样的默契一直延续到一年后你母亲的出现。那是一个周末下午,夕阳西下,我和简照例在城郊的马路上信马由缰,我唱着歌,她踩着节拍,仿佛我们就是一支乐队,在舞台上挥洒自在,正当我们沉浸于此,我们亲眼目睹了一场车祸,就在前面的十字路口,一辆小货车撞上了一台摩托车,司机慌忙下来看了看,就迅速回到驾驶室开着车走了,留在路上的是几米开外轮胎依然转动着却躺在地上的摩托车,人都躺在一旁一动不动,还有一摊血水,我内心感到害怕,新红的血让我头皮发胀,简也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报警,快报警。”我催促着简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然后自己跑过去,这不幸的一家人,就是你的外公外婆和你的母亲。当时你外公满脸都是血,你外婆在一旁紧紧地抱着你的母亲,当时她大约8、9岁的样子,你母亲张大着嘴哭泣着,却哭不出声音。我赶紧把她拉起来看看有没有受伤,还好她还站得住,只不过一侧的脚踝手肘和头上擦破了皮,她还不住地流着泪,我蹲在她面前,太阳迎面而来,它是那么昏暗空洞,又是那么刺眼,低沉的光线透漏着一种绝望,好像它的坠落需要伴随着灭亡。这时简回到了这里,拉着我催促我离开。
“你不是不喜欢看热闹的吗?走吧,警察和救护车马上就要来了,你也帮不上什么忙。”简有些急促地说。
“你没发现他们很可怜吗,这怎么就是热闹了?”我稍有愤怒地说,这时简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还要,”没等她说完,我就接着她说,“是的,我要给警察提供证据。”
“你疯了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谁知道那货车司机是什么人,别惹麻烦,还是走吧,我们报警已经算是对他们莫大的帮助了。”简拿出了不想惹祸上身的态度。
我调整了一下声调问简:“你注意那辆车的车牌号了吗?”她摇头表示没有,“但是我看到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等警察来。今天我还真不能就这么走了,我会不安。”我平静且坚定地说以表明这是我思考过后的立场。
警察和救护车不约而同的来了,我向他们说明了我所看到的一切,告诉他们那辆车的车牌号,并把我的联系地址给他们。
回去的路上,我和简一句话也没说,当然也没有音乐,没有节拍,我知道这不是默契,只是我们各怀心思,需要那么一点沉默以让彼此显得不那么尴尬。
那天夜里,关了灯,简躺在一旁睡着了,我倚着床头坐着,思绪万千,仿若海水冲破房门瞬间灌满整个黑暗的房间,让人呼吸困难,把我冲回到了那个夕阳西下的环境,我看不清那个女孩的脸,只知道那个阴影在流着泪,泪滴到地上和血水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到底她留下的是眼泪还是血。忽然间,我看清了阴影下的那张脸,我感到惊诧,那是我自己,是我8岁时的模样,那时父亲就死于一场疾病,我记得我没有哭泣,因为我的思维里还没有形成父爱的概念,我听信了旁人的话语,我父亲不过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只不过没有这么快回来,是的,他们在说这话的同时抬着一副棺材走开了,那时我对生命没有一知半解,压根就不明白一副棺材是一个人生命的终点,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不知是该庆幸还是不幸,欲言又止,说不清道不明。这时简醒过来察觉我并没有躺下,就打开台灯看着我,发现我的眼角湿润,便安慰起我来,她以为我在害怕白天所碰到的事情,并不知道我真正的想法,我也疲于解释,摩挲了她的头发之后便躺下和她相拥而睡。那天晚上巴萨有一场友谊赛,我没看,巴萨3-1赢了。
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过了几天简回来的时候就告诉我说,有人跟踪她,让她感到害怕。我也很惊讶,但是我说怎么会,没人知道我们要作证,更没人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别自己吓唬自己。可能她也觉得这是自己的多疑多虑,便不再多说。
可是第二天就有人来敲门,这令我惊奇,但我还是去开了门,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不过看着比我成熟一些,他找我出去谈谈,其实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知道是我并找到我的。他跟我说肇事的是他的哥哥,是他哥哥供他上的学,并且哥哥家里有老婆有孩子,是家里的顶梁柱,所以他想报恩,想帮他顶罪,自己赤条条一个人无所谓,他说了很多,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我说我得考虑一下。
庭审的时间终于如期而至,顶罪的事情没有发生,肇事者自己也认了罪,最终由于他有良好的态度,并能出得起赔偿,判了8年有期徒刑,并赔偿18万。我如释重负,却听到了有人哭泣,是女人小孩的哭声,一眼望去,应该是被告人的妻小,一旁坐着的正是他的弟弟,我至今忘不了他看我的眼神,他是那么的平静,镇定得让你毛骨悚然,好像是通过眼神在和我说些什么。我无法去回复他的眼神,只能叹口气慢慢往外走。
出了法院,时间尚早,反正假已经请过了,就顺便去医院看看那可怜的一家人到底怎么了,到医院打听之后,我来到了病房,看到了你母亲坐在病床边沿凝望着包着纱布静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这时刚好有一医生打算走进去,被我轻拉了一下回过头来问我有什么事,我表明了来意,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他说,这家人运气不太好,男人当场就死亡了,这位女士脊椎撞断了,恐怕以后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现在也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还好小孩子没什么事,一点皮外伤。说完摇头叹气就进去了。此时我不知该说些什么,里面有她们的亲属在,我不想贸然进去,坐在病房门旁的长椅上,手不知该放哪,顺势就把手放在嘴巴上,牙齿轻咬着食指,如果是一根鸡腿,恐怕已经被我扯下一块来,我尽量不让眼睛聚焦在某一处上,好像那里的空气很重很粘稠,必须用数倍的力气才能进行呼吸。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可能是一个人,一件悲伤的事,或者仅仅是一个垃圾桶。
这让我想起了我自己失去父亲后的情景,一群同学围着我讨论我父亲的去世,有的在说死亡的方法,有的在争辩他的墓地在哪,更有几个略显老成的关心我以后的生活。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我打了一个同学一巴掌,但那时我个子小,力气也不大,当我们抱在一起厮打的时候,局势就像其他的同学一样一边倒,我惨败,而且被打得一脸的鼻血,我想拿椅子砸他,被同学抓住了,导致我又挨了两拳。我哭了,哭得撕心裂肺,甚至可以盖过半数同学的笑声。我操起书包就往外走,不想听到这里的一寸嘈杂,它令我心神不宁。
我起身要走,这时病房里出来一男一女,此时的我不想与任何人交流,我只让他们先走,我跟在后头。走了一段路,我依稀听到男人说,倩倩这么可怜,以后就跟我们一起住吧,我们来养。女人听过后,大为光火,压低着声音说,你拿什么来养?就你拿一点工资,现在我们家都已经量入为出了,你这不是添乱嘛,再说,你哥平日里就不怎么待见我们,得,现在出了事就想起我们来了。男人说,那不也是没办法吗,谁能料到这种事发生,大不了以后节约着点。女人说,不行就是不行,你要是要倩倩,我就带儿子回娘家,咱各过各的。说完快步地往前走,男人见状无奈地跟上。
那天晚上,我一直坐在沙发上,也不看电视不上网,就呆呆地坐在那,简洗过澡穿着睡衣出来,看到我还傻坐在那,就问,想什么呢,还不睡觉?
我说,你想知道我想什么吗?
嗯,想什么呢?她随口一问。
我说,你知道那家人后来怎么了吗?我今天到医院看他们了。
怎么了?简对这方面好像比较好奇。
那个男人还没到医院就死了,女人下半身瘫痪了,小朋友只是皮外伤,我说。
哦,好可怜,为什么偏偏就遇上这么不幸的事了,简微微泛起了一点同情心。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于是我试探性地提议,那我们帮助那个小女孩吧。
大哥,你开玩笑吧?我都打算去申请低保了,拿什么去帮助,如果动动嘴皮子就行的话,我也会养成助人为乐的好习惯,简俏皮地说。
你看,我们每个月不是还有剩不少嘛,我用了一点撒娇的语气说。
啊?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她故意打开吹风机并提高声调说。
等她吹干了头发,我重复了一遍刚才所说的话。
哦,雷锋叔叔,同情就是一只猪,你越是养它,它就越是吃得更多,你这事要成佛?割肉喂鹰?省省吧,没有强大的下盘,就别吃太多泻药。我从来不认为简是一个具有幽默感的人,但我不得不承认她讲得这些很有说服力。
我笑着说,好吧,巧舌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巧舌如簧了?太可怕了,你怎么变得这么可怕?说着就要抱着她往卧室里去,唉,你怎么和同情一样重了?说说笑笑就过去了。
期间,我又去了医院两次,第一次去的时候,我在门口看到女人醒过来了,但是一直在流着眼泪,小女孩也跟着在一旁呜咽着,我只能尴尬地站在门外沉默,可能是我还缺少走进去那几秒所需要的感觉,所以依然没有进去。第二次我去的时候,女人已经没有了哭泣,而是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小女孩一如既往的坐在旁边,好像这么多天了她都没有动弹过一样。也许是某个闪过的念头触动了我,促使我揉搓了一下脸定了神走进去,我坐在她旁边,她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我一眼之后又把头转向她的妈妈那里,她的眼神是如此清澈,没有一丝的怨念,倒有几分无助。女人还没有醒来,像吊瓶里的空气泡和心电图的声响一样安详。
坐了有一段时间,我希望能打破沉默,于是我开口说话,轻声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啊?她还是抬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低下。
这时女人说话了,叔叔问你话呢,不回答人是没有礼貌的。我一听她说话,就抬头看了她一下,对她说,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她说她只是闭眼而已,并没有睡着。
我礼貌性地朝她一笑。
她说,上次你在门外站着,我有看到你,但我心情很糟糕,我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第一句话该怎么说,说点什么,我脑子里呈现的尽是那天的画面,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对了,给我们作证的是你吧,谢谢你。
我说,我从小也没有了父亲,所以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感觉,我只不过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说完我又看了女人一眼,我看到了她的眼角又涨起的泪潮,看到这我再一次陷入沉默的境地。可能她还在难受着,经过如此遭遇的人,连开口说话都需要勇气,更不必说要去面对这么残酷的现实。其实我更为担心的是小女孩,她还这么小,却要承受这许多连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负担,我之所以想要去帮助她,只是希望发生在我童年里的不幸不要发生在她身上,仅此而已。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女人的话了,所以就把话岔开,我又问了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这回她回答我了,她说她叫吴倩。
我说,那我可以叫你倩倩吗。
她说,我爸爸妈妈就叫我倩倩,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也这么叫我。
我说,那你几岁了。她告诉我她8岁了。
那你读几年级了?怎么不用去上课呢?我发现我不会和小孩子沟通,思维定势或者说机械式地去问这些话题,可能是我小时候被这样的问题困扰太久,所以这么朗朗上口。
现在放暑假,下学期我就上二年级了,她好像并不喜欢这样的谈话,只是出于礼貌地回答我的质问。就这样,她话不多,我问一句她简短地回答一句。
基本上我每隔半个月有去医院一趟,我和她们也算是有一些熟悉了,不再有长时间的静默,倩倩也开怀了一些,对我不再有那种有意的防备。我当时就在想,要是没有这样的不幸,她应该是很开朗可爱,聪明懂事的孩子,每个人多少都会有他与生俱来的一些特质。
当然,我去医院都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因为她不喜欢在医院出入,她说医院晦气,空气不好,细菌什么的,所以也就也没告诉简。一个人要是不喜欢一个人或一件东西,会有很多正当的理由,无需经过思考就能罗列一堆出来,无论他是健谈或者不健谈。
有一次谈到了她们以后生活的问题。
女人说,我婆婆自己身体也不好,不太可能照顾我们母女俩了,我想等我出院了,我就回乡下娘家好了,我爸妈自己有退休金,能够接受我,我也不好意思母女俩都去给他们添乱,倩倩就放在她叔叔家好了,好歹也是一家人。她这么一说让我想起了那天那对夫妻的对话,令我唏嘘不已。当然,我也没有告诉她这事。
我说,这怎么行,孩子还是得自己照看着才行。你看倩倩多懂事,你也得征求一下她的意见,问她愿不愿意,再说毕竟倩倩不是他们自己亲生的,不会花心思去管教的,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缺乏适当的管教,很容易野掉的,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我会尽量做我能做到的。我试图劝你外婆把倩倩留在身边,我担心倩倩在她叔叔家没有好日子过,想到这让我觉得心寒,另一方面我也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去陪伴倩倩。
这时在旁边的倩倩说话了,她急着说,我要和妈妈在一起,妈妈不许不要我。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说实话,看到这我内心很难受,一幅感动的画面,并不需要有多高深莫测的语句,有多复杂的情感,就这样一句简单哪怕带点稚气的话,都足以震碎一颗成熟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