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消失的杜小乱(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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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最后的一段路

我们离开了群狼的尸体,弃了帐篷,背着邢小臭的尸体一路往柿子树林深处走去。我们选定了一颗粗壮的柿子树,黄小菊用手挖土,刨开了一个坟坑,我们合力将邢小臭埋葬。直到死,邢小臭都在流淌着那蓝莹莹的血,甚至将坟墓都染成了那种显眼的蓝色。我找来一段碗口粗的树干,用同心剑劈成两半,在截面上刻下了“邢小臭之墓”几个字。

“邢小臭,我们不能陪你了,我们要继续赶路了。”我吐着黑色的信子,将碎卵子插在坟墓上,喃喃道。

毕小脏并没有惊异于我的样子,他像丢了魂一样,我想他应该是因为邢小臭的死极度伤心而无暇顾及我了吧。

我们就这样一路往西走去,沿着狭长的太子沟,走到了黄昏。晕黄的太阳洒满了山谷,我们三个一路无话。走出柿子树林后,我们看到了通往二龙山的路,在那路口有一户人家,小小的茅屋和小小的院落。我们三个已经口干舌燥,便想去讨碗水喝。

黄小菊上前叫门,一个好看的姑娘给我们开了门,我问她:“姑娘你好,如果你不害怕我的样子,可以给我们几个弄点水喝吗?”

姑娘妩媚一笑:“进来吧,你们想必饿坏了,我做点东西给你们吃。”

我们当然饿坏了,临走时买的烧鹅、猪肘子和核桃馍早就在脏水寨之战遗失,我们都已经饥肠辘辘。于是我就点点头,和黄小菊、毕小脏一同进屋坐下。毕小脏显得不大正常,因为他一直盯着姑娘的背影看,我问他:“毕小脏,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毕小脏轻轻地点了点头。

姑娘做了鱼和米饭。鱼很鲜美,我已经用不了筷子了,所以我只能用手抓着吃。吃完饭后,我跟姑娘借来了一面镜子,我想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

镜子里的我并不可怕,我看着那双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色的、无神的眼睛,并不感觉到吃惊,相反,我觉得自己似乎生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的脸还没有完全变样,但是我的鼻骨已经完全消失,两个鼻孔长在脸上,显得很不协调。我的嘴唇开始往外撅,颧骨已经顶了出来,覆盖了我的脸颊,我想笑一笑,却发现嘴角僵硬,嘿嘿,我在心里笑了笑,我的脸已经颇具鱼脸的雏形了。

不对,我刚才吃了鱼。

这个念头一闪即逝,但即便是一闪即逝也让我恶心,我“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呕吐物里混合着白色的鱼肉和米饭,还有少量的鱼鳞。那些鱼鳞和鱼肉在我的呕吐物里慢慢汇聚,可总也无法成形,我从桌上抓了一把鱼刺洒在里面,不多时,几条小鱼就在我的呕吐物里活蹦乱跳的了。

那姑娘拍手称快,喜形于色,笑道:“这位小哥真是好本事!”

我瘫坐在椅子上,天啊,我真的无力回天了。

等心情平复了之后,我向姑娘打听了通往二龙山的路。姑娘告诉我,通往二龙山的路只有一条,就是她家背后的那条小径,但是夜里很容易迷路,她建议我们留宿一夜,次日一早再出发。

我点点头,看了看黄小菊,黄小菊也朝我点点头。本来我还想征求一下毕小脏的意见,可是见他已经满脸痴相,似乎已经没有了自己的主意,只好作罢。

“对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姑娘你听说过附近有一片大沼泽吗?”

“听说过啊,你们是第一次来这里吧?我告诉你,沿着我屋子后头的小径一路向上,到了山顶之后就能看见北面的山坳里头有一片湖水,那片湖叫做凤凰湖,传说是凤凰死后身躯所化,我的鱼就是从那里打来的呢。”姑娘顿了顿,旋即笑了起来,“如果想去大沼泽,就得跳进湖水,游到底,就能看见一个洞,那个洞叫做大佛洞,进去之后沿着洞一直走,走出去就是大沼泽啦!”

我兴奋地喊了出来,天啊,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的直觉果然没错,爷爷在地图上标注的地方就是大沼泽,我成功到达大沼泽了!我要见到杜小乱啦!我要解开所有谜团啦!

当天夜里,我、毕小脏和黄小菊睡在地上,姑娘睡觉在炕上,井水不犯河水。我满脑子都是杜小乱天真烂漫的笑容和杜小乱冷冰冰的笑容,两种表情在我的脑海里交碰,像冰火交织,我的脑子几乎被撞坏。邢小臭被狼爪子抓伤时痛苦的表情也不时浮现,那连坟墓都染成了蓝色的血啊,从他的嘴角、鼻孔、眼睛和耳朵眼里流了出来……接着,杜小乱的鱼头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周遭是澄净的墨绿色,泛着美丽光泽的墨绿色,她吐出了信子,乌黑的、分叉的信子和我嘴里的信子一样,她说:“李小环,你就快要见到我了……”

我又醒了。只是这次我醒来的非常淡定,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视野又变得宽广了不少,脖子也变得僵硬了,我知道我的鱼头已经开始慢慢成形,哈哈,我的鱼头,想起那荒谬滑稽的外貌我就想笑。我自嘲,李小环啊李小环,也许你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也许你找到了杜小乱也不会高兴了,但是,我对自己说,你一定要走出五七沟啊,李小环。

即便变成了鱼头,我的听觉依然敏锐,我听到旁边传来了喘息的声音。我费劲地扭动僵硬的脖子,回头看去,发现毕小脏已经不在地上了,他爬到了床上,已经和那姑娘合为一体。姑娘双手双腿支撑着身体,毕小脏趴在她的身上,像一只发情的小公狗,他们两个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像药王庙庙会里的神汉窃窃私语。姑娘洁白的身体和毕小脏瘦弱的身躯交相辉映,月光照进来,照在两个人年轻美好的肉体上,本应是一幅绝美的画卷,却被姑娘腿间那条粗大的****破坏了美感,我有一种错觉,仿佛有一柄锐利的刀子楔进了我的大脑。

我只好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重新躺下,和衣睡去,睡不着,死命闭上眼睛狠狠地睡去。

次日清早,毕小脏满脸歉意地对我说:“李小环,对不起,我不想去了,我已经爱上了小鱼女,我要留下来,和她在这里过日子。”

我看着毕小脏的眼神,发现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松了口气道:“好的,我的好兄弟,你要和小鱼女过得幸福,否则邢小臭会不高兴的。”

“回去了代我向你老爸表示歉意,我没能保护你到最后。”毕小脏说。

“没关系的,”我说,“反正我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也不打算回五七沟了。”

“相信我,”毕小脏拍了拍我的鱼脸,发出“啪啪”的清脆声音,“一切都会好的。”

我点点头,转身朝通往二龙山的小径走去,扭头对黄小菊说:“我们走吧。”

黄小菊一言不发,无比沉默,似乎从埋葬邢小臭后他就没说过话。他对毕小脏点了点头,就跟着我走了。

很快,我就忘记了毕小脏和小鱼女的样子,我的记忆力在衰退。我一路都在跟黄小菊说话,同时也在一路遗忘。二龙山也不高,等到我们爬上了山顶,我已经把我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我只记得三件事:同行的大汉叫黄小菊、小鱼女告诉我的路径以及我到此的目的。

我们看到了凤凰湖,那形状还真像是凤凰的身躯。

黄小菊打了个呼哨,拽着我就往凤凰湖冲去。一路上,我们风驰电掣,像看到了糖的孩子。路途不长,加上下坡,我们很快就来到了湖边。黄小菊脱掉了衣服,十三只狼头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也舒展双臂,在阳光下翕动我的鳞片。

我想叫,可是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

黄小菊一马当先,跳进了湖里,我将同心剑绑在身后,也跟着跳了进去。混浊的水中,大群大群的鱼儿游来游去,闪耀着光芒的鱼鳞和我的墨绿色鳞片交相辉映。黄小菊在岸上已经辨明方向,此时正向着一个那个方向游去,他的身姿矫健,速度飞快,我有些跟不上,我正想叫他慢一点,才想到自己已经无法说话,而且我们现在身处水中。

突然,黄小菊的身体猛烈地摇动了一下,旋即就被拖走。我的眼睛已经可以在黑暗中视物,我惊讶地发现,一条粗壮的黑色触手像穿肉串一样贯穿了黄小菊的身体,将他往远离我的方向拖去,那一刹那我千头万绪,真不知道应不应该去救他。救吧,我怕死在这;不救吧,这个家伙曾经多次舍命救我,我这样弃他而去岂不忘恩负义?我做着思想斗争,下意识地往前游着,不一会儿,黢黑的洞口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一鼓作气游进去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闪过,我咬牙,我狠心,我猛地加速,向那个黑洞游去。

我也忘了我游了多久,因为就算再久也已经对我没有意义,我已经能够在水里呼吸。最终,我顺着上升的地势游出了水面,冷飕飕的风在我耳畔吹过,我睁开保护眼球的透明眼睑,发现在前面等着我的真如小鱼女所说,是一条看似无穷无尽的隧道,我想,这里应该就是大佛洞了。

这里仍然漆黑一片。在这之前我已经说过,我的记忆正在慢慢流逝,这会儿我甚至已经忘记了黄小菊。可是,黑夜中烟头一样的戒疤突然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我这才想起来,和我一同下水的同伴已经被水怪吃掉,不禁悲从中来。同时我还想起来,黄小菊还有两颗戒疤亮着,也许他只要用掉一条命就能战胜水怪,活着赶上来?

我在水边坐了下来,看着自己怪物般的脚趾,默默发呆。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早已对时间没有了概念。水面突然波澜涌动,一颗亮晶晶的红点慢慢浮了上来,黄小菊狼狈地爬出水面,他身上狼头的眼睛已经全部熄灭,他将一大团黑色的触手丢在我面前,说道:“我快死了,咱们走吧。”

话音刚落,他头上最后一颗戒疤也灭掉了。他的胸口淌着血,淌着浓稠的、精华一般的血液,颤巍巍地说道:“我们走,我死也要看看大沼泽和我想象的一不一样。”

我们一路走着,黄小菊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的呼吸后来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声响。走了很久之后,我们终于看到了一片光明,我搀扶着黄小菊走出了大佛洞,外面一片鸟语花香。

这时我已经忘记了我搀扶的这个人是谁,我只觉得眼前的景象非常的熟悉。我的眼前是一座山谷,尽头有一个隘口,通往远方。隘口旁边有一棵被拦腰斩断了的松树树桩,而山谷的地上铺满了白森森的骷髅。

“我就说了嘛,”那家伙笑道,“这不就是我们上次和落岭打架的那处隘口么……”

这个人变得虚弱无比,嘴里嘟囔着我听不懂的话。他壮硕的身躯倒了下来,摔在地上,他笑着对我说:“李小环,你的真相真是让人难过,虽然我记不得上次来这里走的是哪条路,但我觉得,肯定没有这趟旅途难忘……”

他沉重的身体摔在地上,碎成一抔齑粉,随风飞扬。

而我看见,从那隘口走出来了一个骨骼纤瘦的、像女人一样的男人,他右手握着一块砖红色的物体,不时往嘴里送,吃得津津有味。他脸上热情洋溢,朗声大笑,我看到他两腿中间的****像一撅干燥的大便晃来晃去,我觉得眼熟,但我早已经忘了他是谁,我的神智开始模糊,他快步朝我走来,搀扶住了我。

我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那个家伙了然似的咧嘴笑了笑道:“你一定想问我多少岁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