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从六场出发(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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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翔子那时候确实还没男人。翔子从小到大都红唇白面的,人倒皮实得很,可就是男人得晚。那时候我也开始笑话他,报他笑话我和灵芝的仇。翔子不男人倒是不男人,可似乎还总不大安分似的。他总是那么积极地接受新事物,刚流行长发的时候他就留长发,刚流行染发的时候他又染头发。总之,我俩才升到初中,他就俨然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文艺青年,还跟我舅舅要钱买了皮夹克,人也越来越爱干净。我就挺看不惯他了。你说都是林场里出来的,偏偏跟人家大地方的人学,学个什么劲呢?看看洪亮哥多好,黝黑的皮肤,头发越来越短,“劳改犯”似的模样,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转眼就到了九十年代初,当我和翔子到了林业局中学读初中时,洪亮哥喜欢一边唱着《星星点灯》一边载着娟子在林场的场道上飞过,就像两只鸟。胡大爷觉得洪亮太没正行了,空有一身力气,也会开拖拉机,却整天不务正业,就硬生生把他拉进了林场采伐大军的行列。

那时候的林场,采伐就像是打仗。汽车排着队把一根根直径比一个成年男人肩膀还宽的树木从山里拉出来,它们每一根都新鲜得滴着粘稠的松油或甘甜的桦树蜜,然后堆在铁路的两旁。渐渐地,木楞堆得比两层楼的老电影院还高。那时候,年轻的洪亮哥开起了汽车,加入了采伐的队伍。胡大爷则和我父亲他们一辈的工友负责把铁路旁的木头一根根抬进铁路上的火车车皮里。工友们一起喊着号子:咳呀挂那么吼嘿,向上走那么吼嘿,快使劲那么吼嘿,吼嘿吼嘿吼嘿……在那一声接一声的吼嘿声里,六个人(每侧三个)、八个人(每侧四个)或者十个人(每侧五个)撬杠下的那个庞然大物就缓慢地升了起来,沿着斜线一点点地往上爬,“哐”一声巨响,狠狠地砸进了火车车皮里。

我和我表弟翔子,还有曾经也和我们一栋房的灵芝一起在林业局读初中,灵芝和翔子在一所学校,我自己在另一所学校。我和翔子每个周末回家都会看到坐在驾驶室里的洪亮哥那得意的神气,他也开始和胡大爷他们那群年纪大些的工友混在一起喝酒聊天,煞有介事地不理我和翔子。刚开始,我们缠着他讲采伐的趣事,讲他和娟子的事,他还故作深沉,说一句留两句地吊人胃口。后来可能因为我和翔子有了自己各自的新朋友和新的生活空间,对六场的事过问得也就越来越少了。但就在我们升入初中没多久,六场就发生了一件怪事,这件事远近闻名,它竟致使洪亮哥和娟子分道扬镳,此后再无交集。

那是胡爷爷烧周年祭的日子,住在我们那栋房子最东头的娟子的母亲突然就病倒了,她病得格外离奇。听娟子父亲说,那天娟子母亲是在厨房里剁鸡食菜,剁着剁着,手就不听使唤,菜刀抡得越来越快,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她的嘴里还不停地念着咒,然后就仰天长啸一声,吐了几口白沫子,昏厥过去。她并没有死,而是瘫了。那以后,她整日栽愣着身子倚在火炕里头,眼睛和嘴都保持着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向外扯着的状态,连吃饭也要娟子喂。从此娟子和洪亮哥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因为她要在家伺候她娘。

娟子母亲的病情长久不见好转,一直瘫在炕上,娟子的父亲就急了。想了很多办法都无济于事,就找来了跳大神的。在一个冬天白亮亮的夜晚,随着窗帘一拉,娟子就置身绝境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和莫名其妙的危机感袭上了她的心头,吓得她浑身直打抖。

娟子把她母亲的发病起因和过程给二神反复交代清楚,大神早已把点着的四根香插在了炕桌上的香炉里。大神盘起双腿,掖了掖袍子袖口,用眼色暗示娟子该出点香火。本来据说出多出少都不打紧,还有点行善积德的味道,可是娟子为了给娘治病,多少钱都舍得花。况且娟子小学毕业后顶了娘的班在林场的招待所和林场食堂帮忙,自己也赚了几个钱。她狠了狠心,从兜里抽出一张十元的票子压到香炉底下,抬头瞄了一眼大神。在暗黑的屋子里,大神看上去好像还没开始跳就已经来神了,二神开始边摇铃边唱大神调,声音冷冷地、起起伏伏地从远处传来。二神声音好听,只是她哼哼呀呀唱的是啥,娟子一句也没听懂。没一会儿工夫,大神的屁股竟如同生了疮一样,开始颠簸;随之,他又打嗝,然后打哈欠,眼泪像打在窗户纸上的雪粒,噼里啪啦地滚了下来;最后大神浑身哆嗦着,像台加足了马力的筛豆机。娟子知道是神灵上了大神的身了。

神灵上了大神的身之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来了,神灵对娟子说她母亲的病是因为隔壁胡爷爷的魂灵回来看她了。娟子好奇,胡爷爷怎么会回来看她母亲呢?谁知神灵道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神灵说,其实娟子的姥姥是胡爷爷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说,娟子的母亲是胡爷爷第一任妻子的女儿,娟子是胡爷爷的外孙女。这个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胡奶奶的耳朵里,坐在自家炕上抽袋烟的胡奶奶叹了口气,把烟袋在炕沿上敲打了一通,眼睛就流下了一行浑浊的泪。

胡奶奶对屋子里的一行人说,其实自己是胡爷爷的第三任妻子,所以自己才会比胡爷爷小了整整十岁。我知道他先前有过两个妻子,都是早死了的,只是不知道是谁。是啊!胡爷爷年轻的时候,兵荒马乱的,胡爷爷还是反复上过几次战场的人,经历的事情自然比常人要多。胡奶奶对众人说,其实他临走的时候就跟我说,他怀疑过娟子她娘是自己的女儿,只是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件事,娟子家搬到这里的时候,娟子的姥姥就已经去世多年,也没有任何照片之类的凭证,所以这只能是他的猜测,是他心里的一个秘密。

居住在我们六场那栋房子里的所有的人沸腾了。这个刚去世三年的胡爷爷,这个整栋房里资格最老、最让人尊敬的胡爷爷,竟然有着这样一段剪不断的情史,而且在他走后的第三年被一行跳大神的人揭开了面纱。除了离奇之外,不同的人眼里对这件事的观点也是不同的。往好的方面讲,胡家和娟子亲上加亲;往不好处说,这绝对也算不上什么值得张扬和光彩的事情。不成想娟子父亲思想竟格外开放,他说,只要娟子母亲的病能好,他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他跪在胡奶奶的膝下,给胡奶奶磕了个响头,并宣称待改日娟子母亲病好之后就举行一个仪式,认了这门亲,让娟子娘认了胡家这几位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

三天之后,娟子娘的病果然完全康复了。

鞭炮响起,整栋房子的人都去了娟子家喝酒。娟子父亲喝醉了。娟子父亲指着洪亮哥对娟子说这是你哥的时候。娟子哭了,洪亮哥跑了。

后来,娟子父亲对娟子说,娟子啊,你听话,你不能跟洪亮在一块儿。爸知道你俩感情好,可是——感情好做兄妹也是一样的。别的不说,你俩要是好了,你爸会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爸以后在奋斗就没法待下去了。胡大爷也对洪亮哥说,洪亮啊,好姑娘多得是。你别教爸操心哈。

这以后,洪亮哥疯了一样地干活,他的车装得比别人的都多。他还主动要求去胡大爷那抬撬杠。白天木头压得他满脸是汗,压得他肩膀头肿得老高;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到北大地上唱歌。他靠这种方式发泄着,靠这种方式思念着。

熬到了春节过后。在一个白花花盛开着春天的清晨,娟子不见了。她给父母留了一张条子,让二老别找她,她要去找寻属于她的新生活,然后她就走了。

洪亮哥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娟子走了,他自然舍不得,他自然难受。可是回想事情发生后他每天都能见着娟子面却不能说话、摸不到人的那两个月,洪亮哥心里又像是放下了一直压着的那块石头,又轻松了。他来到北大地,在呼兰河边一棵粗壮的桦树下的雪地上,他看到了被阳光照得越来越黏稠的几个字,他不知娟子是什么时候写下的这几个字,他看着这几个字就流泪了。娟子写的是:

哥,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