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大词人周邦彦心情十分不好,看见谁都觉得像个找抽的陀螺,就连挂在墙上的灶王爷画像都是一副贱兮兮找骂的窝囊样儿。一两天的功夫,周邦彦便把家里上上下下及其祖宗八代都骂遍了——连不会说话的动物都没有放过。下人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见了周老板都要低着头贴着墙根躲着走,唯恐哪里出了小纰漏、小过失而让自己祖上蒙冤。强烈的表达欲,促使周邦彦对着一个木头疙瘩骂了整整一上午,总算没有辜负平生所学。心情略微舒畅,周邦彦便走出府门到大街上溜达。
周邦彦是京城里了不起的名人。宋神宗在位时,正在太学读书的周邦彦写了一首赞颂新法的《汴京赋》献给了皇帝,这种溜须拍马的诗词本来是写着玩儿的,表表态度就够了,却不想,人家宋神宗认真了,一下就给周邦彦解决了京城户口,还封了一个比“校学生会主席”还大的官职。在媒体和群众不顾事实的强烈吹捧下,周邦彦在舆论中变身为超人,其名气像氢气球一般迅速膨胀,几乎到了冲出地球、飞向宇宙的地步。
头顶光环的周邦彦本想出来逛逛街、散散心,却不想,一路上老有人打招呼、要签名,竟然还有位妙龄女子尖叫着晕了过去,周邦彦对此烦不胜烦,可是又不便说出口。应付完了一大波粉丝,便转到了一条十分僻静的街道上。街道两旁,柳树已经发出了鹅黄的新芽,微风拂面,似乎能闻到夏天将至的气息——那种气息,仿佛幼儿柔软细腻的手指,不偏不倚、不轻不重地挠在人心头最痒的地方,让人感到几近窒息的舒畅。周邦彦这下舒心了。
然而,舒心没多长时间,周邦彦便觉身后有怪,急忙转过身来,发现一只瞎了右眼、瞪大左眼、歪着脖子、伸长舌头、流着口水的流浪狗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这只狗的表情,周邦彦在最疯狂的粉丝中见过,因此,周邦彦十分惊讶:“难不成连京城里的狗都是我忠诚的粉丝?”
过了一会儿,周邦彦发现,自己身后又多了一只瞎了左眼的流浪狗。周邦彦便站定了看着它们,它们也停住脚步,蹲下身子,伸长舌头,歪起脑袋,一只用左眼看着周邦彦,一只用右眼盯着周邦彦。周邦彦想了想,当即十分动情地对着两只狗吟诵了一首新作的词。吟诵完,以上帝俯视众生的姿态说:“我从没给过任何人这么大的面子,今日这般惊世骇俗地抬举你们,你们该诚心感谢生逢盛世、苍天赐福,好了,都散了吧。”
可是,狗并没有散去,仍然尾随身后,周邦彦的怒火“腾”一下便烧了起来。“好你们这些狗赖皮,爷给你们好脸你们却不知感恩反倒蹬鼻子上脸,你们!你们还知不知道礼义廉耻?”
两只狗受了周邦彦的惊吓,竖起耳朵毫不知趣地“汪”了两声。周邦彦十分震惊,他想不到地球上竟还有如此大胆的生物,敢跟自己顶嘴。周邦彦怒火中烧,毫不留情地跟两只狗吵了起来。周邦彦的声音越来越大,两只狗的叫声也随之越来越大。
大词人秦观正站在墙根处撒尿,听见此起彼伏的叫声,以为有热闹可看,便急忙提上裤子走了出来。
“哟,周大人……唉,周大人,您这是……您这是在跟狗研讨学术,还是在跟狗评论时事?”
周邦彦见来人是秦观,便没好气地说:“关你鸟事儿,这两只狗不知趣,难道秦大人您也不知趣吗?”
秦观有段时间跟李师师来往甚密,还专门为李师师写过几首词,最出名的一首是:“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在周邦彦看来,秦观的这首词写得很**丝,不就是女神给了一个好脸嘛,至于这么到处炫耀吗?然而,在民间和李师师的粉丝看来,这首词证明了李师师与秦观感情很好。周邦彦因此十分吃醋。
秦观说:“周大人,您脾气还是这么大,好像我得罪过你似的。行了,跟我去喝杯茶吧——我请!跟两只狗有什么可玩儿的。”
周邦彦无奈地看着仍在撕心裂肺嚎叫的流浪狗说:“好吧,那我就不跟狗玩儿了,跟你玩儿。”
说话间,两人便到了一个茶楼。两人均是著名的词人,又同时喜欢名妓李师师,也就是同行冤家兼情敌,所以二人背地里十分不对付,只是表面上客气——近来连表面上都懒得客气了。“话不投机半句多”的道理,两位著名词人都懂,所以,两人谁都不愿意先开口说话。
闷头坐着喝了一会儿茶,秦观突然问:“听说这两天圣上他老人家龙体抱恙?”
周邦彦立刻精神一振,兴致极高地反问道:“真的吗?”
秦观说:“我是在路边听说的,这不想找您确认一下嘛。”
周邦彦内心高兴了起来,脸部却做出了庄重肃穆的表情,谴责道:“不可能!圣上是天子,是龙体,有上天护佑,自然是百毒不侵、百疾不染。这都是谣传,秦大人,你可不能造谣、传谣呀。”
秦观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辩解:“哎呀,亲爱的周大人,您误会了,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作为臣子关心圣上龙体康健而已……您一定不能误会。”
宋徽宗病了,周邦彦高兴了。自从宋徽宗见到李师师之后,便觉得前半辈子算是白活了,感慨后宫佳丽三千,加起来都抵不上这一个妓女,从此便经常借听民声、察民情、解民意的幌子频繁出入于李师师的闺房。周邦彦虽然很早便认识李师师了,而且两人情投意合,感情十分好,但是现在李师师的身份毕竟不同了——她虽然是妓女,但也是皇帝“临幸”过的妓女。周邦彦和那些深爱李师师的粉丝们,即便再大的胆子、再坚贞的爱情,也不敢再去招惹李师师了。
有例为证。前段时间,与李师师交情深厚的武功员外郎贾奕在李师师闺房中留宿,酒后竟然吃起了皇帝的醋,还写了一首讽刺宋徽宗的词:“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似仙;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执手,兰房恣意,一夜说盟言。满掬沉檀喷瑞烟,报道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鲛绡当宿钱。”大意就是,圣上见到仙女般的李师师之后,猛然觉得自己是个旷世大**丝,李师师就是自己的女神,于是发起了猛烈的追求;睡过李师师后,便留下皇家定制奢侈品当作嫖资。宋徽宗听到这首流行歌曲后龙颜震怒,差点没一刀宰了贾奕,最后法外施恩,把他贬到琼州做了个参军。
这下好了,宋徽宗病了,周邦彦就可以偷偷地去看望李师师,而不用怕被宋徽宗撞见了。于是,周邦彦匆匆告别秦观,找到一个太监打听了一下,宋徽宗竟然真的病了!周邦彦瞬间高兴得跟过年似的。
晚上,周邦彦默记了一番情书上的常用词汇,在无比光明的月亮下,穿上深黑色的夜行衣悄悄来到李师师的闺房。
“美成,你怎么这副打扮?”李师师以手掩口轻笑道。
周邦彦确定没有人跟踪后,才放下心来,让李师师为自己脱去夜行衣,说:“如今的形势真是今非昔比,想见你一面已经十分艰难,算起来,我们已经有三十二日未曾见过面了。”
李师师边泡茶边感慨地说:“三十余日里,我日夜思你念你,一颗玻璃心都要碎了,一双天使的翅膀都要折了。每每夜半时分醒来,总觉得你就在我身边。美成,只要你心里还有我,还念着我,我就知足了。”
周邦彦看着李师师,越看越觉得李师师生得完美。他想,所有人看上李师师一眼,就有了犯罪的主观意志,当强奸犯抓起来决不会冤枉一个。想到此,周邦彦不禁念出了曹植的几句诗:“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用这几句诗来形容李师师虽恰当,但力度总显不足。
“师师,你为我唱一首曲子吧……这是我刚刚为你写的。”周邦彦递给李师师一首新创作的歌词说。
李师师展卷默读,读罢,感动地四十五度角仰望屋顶,轻声道:“在这个如此冷漠孤独的世界里,我以为我是折翼的天使,永远的孤独无依,谁知上天眷顾将你赐予我。美成,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懂我,最知我。”
然后,琵琶轻轻弹起,李师师以干净清脆的嗓音郑重其事地唱道:“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依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这首词充分体现了我国古代知识分子的聪明才智:用复杂的语言、细腻的画面,把一句通俗易懂的话解释得比外语还难懂。这首词的本意只有一句话:找个好人就嫁了吧。然而,李师师想嫁可谁敢娶?皇帝的女人都敢动,那无异于找死。
两人把言情剧和肥皂剧里的经典台词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十分有效地做好了前戏,正要进入正题时,忽然外面有人朗声报告:“圣驾前来。”
皇上驾到!周邦彦当即吓软了。
“美成,快藏。”李师师边急匆匆穿衣服边催促道。
周邦彦匆忙抱着衣服鞋子慌慌张张躲到了床下。李师师见周邦彦藏好了,便镇定一下,十分熟练地整理好衣装,眉开眼笑地迎接圣驾。
宋徽宗送给李师师一个新鲜的橙子,说:“近日得了点儿小病,所以就一直没来看望你。我送你一个橙子,向你道歉可好?”
李师师双手接过橙子,笑道:“圣上折煞奴家了,圣上能记挂着奴家,已是天高地厚之恩,又怎敢让圣上道歉。”然后便细细询问病情。
躲在床下的周邦彦心道:“矫情个屁啊,不就是感冒嘛,真他妈……矫情!”
李师师翘起兰花指剥开橙子,掰下一瓣放入宋徽宗口中,宋徽宗咬着橙子的一端,冲李师师使眼色,李师师羞涩一笑,凑上嘴轻轻咬住了橙子的另一端。一瓣橙子让两人接吻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的周邦彦在床底下暗暗叫苦。然而,前戏做完了,宋徽宗却因大病初愈不敢行房,便站起来告辞。李师师假意挽留道:“圣上,现在已经是三更天,马滑霜浓,龙体要紧,就留下过夜,待明日清晨再走吧。”宋徽宗正是因为大病初愈龙体要紧又怕把持不住才不敢久留,所以匆匆告辞而去。
周邦彦从床底下爬出来,扑净身上的尘土,穿好衣服,看看剥开的橙子和师师潮红的面颊,登时醋意大发,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急败坏之下,拿起笔来戏谑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意思就是,圣上想让李师师剥开橙子,李师师却想剥下自己的衣服。
李师师看罢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做个鬼脸笑了起来:“美成,你吃醋了。”
数日之后,秦观偷偷去找李师师时,李师师将周邦彦吃醋写的词唱了出来。秦观笑道:“写得挺好,不会是出自你手吧?”
李师师说:“我哪有那才情……是周邦彦先生!您想,除了他谁还能有如此才情。”
秦观立刻醋意大发,嘲笑道:“周邦彦是有些才情,只可惜少了最重要的‘气象’,只闻莺歌燕舞,不问社稷江山,因此他只是个御用知识分子,绝不是公共知识分子。”
秦观不知道这首词背后的故事,只理解了表面意思而已。李师师乐于观赏男人们争风吃醋,看到两个大文人为自己如此计较,心中十分得意。
以后数日里,秦观每次逛窑子时,都会将那首词念给妓女们听,并评价说:“周邦彦的这首词真是烂到家了,毫无可取之处,可见周邦彦这个花花公子无非是个绣花枕头,完全名不副实。”妓女们却认为这首词写得很好,悄悄传唱起来。
这一传唱不要紧,竟然传到了宋徽宗耳朵里,而且李师师竟然也在唱。
“这首词现在流传甚广,辞藻华丽之极,可知是哪个才子的生花妙笔?”宋徽宗假意问。
李师师笑着说:“当然是大才子周邦彦了。”
话一说完,李师师立刻后悔了——这等于把周邦彦给卖了。然而,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宋徽宗已然确定,自己看望李师师的那天晚上,周邦彦一定也在李师师的房间里。
“******,老子调情你都敢偷看,这不是活腻歪了吗?”
宋徽宗想杀掉周邦彦,却无奈祖上留下了不杀文人的家训。于是,过了几日,宋徽宗找了个借口,将周邦彦贬到了溧水县当公安局局长,恰好补了朱县尉升任知县后留下的缺儿——当然,这是后话。
圣意下达一日后,周邦彦就该滚蛋了。一大早,周邦彦便出发了。走出京城的大门,不禁感慨万千,含泪驱马疾驰——马车和随从在京城外十余里处等候。
正跑着,一个破衣烂衫的牛鼻子老道突然出现在了路上,冲周邦彦一个劲儿地挥手,大概是要周邦彦停下。“妈的,老子开的又不是出租车!”周邦彦正伤心,哪肯停留,便没管那牛鼻子老道,径直往前跑去。
刚跑出去三里地,便看见一顶红色小轿;站在小轿周围的人看见周邦彦,立马挑开帘子,走出一长发飘飘的女子。周邦彦一看,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李师师。
春风卷起尘土,呼啸着涌入生机并不盎然的树林。两人相对无言,深情凝望。周邦彦拉起李师师的手,热泪盈眶,哽咽道:“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会永远想你念你爱你,希望你也不要变心。”
李师师也落泪了,心中懊悔不已自责不已,正要说话时,却听身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来人竟是秦观。
“邦彦兄,兄弟来为你送行了。”秦观努力做出一副悲伤的表情说。
周邦彦不知道自己的称谓何时起从“周大人”变成了“邦彦兄”。“这下终于让你称心如意了。”周邦彦愤恨却又无奈地说。
“邦彦兄,我知道你对我有偏见,但是兄弟我对你绝对是一片赤诚……你放心吧,我会替天下人照顾好师师的。”秦观说完,把手搭在了李师师的肩膀上,而李师师并未拒绝。
周邦彦翻着白眼说:“师师自有圣上眷顾,与你这等酸腐文人有一文钱关系?”
扬鞭疾驰数里,周邦彦勒马回望。壮丽的京城仿佛一道墨色浓重的乌云,黑沉沉地压在天地交接的一线,从那乌云中偶然射出的光芒,明晃晃地涂抹在官道上。一顶红色小轿,在一匹灰色瘦马的陪伴下,穿过翠绿的杨柳,向那团漆黑的乌云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