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的时候我曾被一只蜜蜂蛰过,强烈的过敏反应差点导致我休克而死。当阿义找我一起逃课追寻捕蜂人的时候,我努力回想当初濒临死境的感觉,脑子一片空白。
我对再次被蜇毒发生亡的风险一点也没有犹豫,因为我发现了逃课的乐趣。你随机在那些既定好的日程安排里偷回一点自己的时间,然后在这些多出的时间里总会发生些奇妙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我厌恶犹豫,只有成年人才会让犹豫吐出了许多丝,形成一个紧紧包裹内心激情和冒险的茧。大人们已经习惯将世界上所有不安定的因素关在安全门之外,而因此他们看到的世界才如同从猫眼里窥伺的空间那么大小。
世代捕蜂的傈僳人[1],他们擎着户撒刀从深山里面出来,铜色的皮肤吸足了高原太阳的热度,他们能欣赏细腰胡蜂的美。与驯服野兽的其他民族相比,他们理解这种精灵的智慧更加高明。我想去看这种古老驯服技艺的冲动不可遏止。
那天我和阿义,还有几个踩着人字拖鞋的待业青年在镇东头的大朴树下等待捕蜂人。每年马樱花盛开的时候,捕蜂人会从这棵大朴树下出发,开始捕捉野蜂,寻找蜂巢,采割蜂蜜和蜂蛹。而我们见到的这位傈僳族青年叫那依墨博[2],他只有每年深冬才到大山里追寻一种特别的胡峰。
他十六七岁,浑身肌肉结实,皮肤像是烟熏过,牙齿却很白。他挎着一只脏兮兮的羊皮袋,腰带上别着腰刀,寡言少语,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那依墨博走路飞快,只有阿义和我跟上了,其他人都失去了踪影。我们淌过一条河,翻过一座山,穿过一片马尾松树林,来到一座狭长的山谷。山谷里有温泉,正值深冬这里却温润如春。
我们静坐在灌木丛里,一片只有植物学家用拉丁文才能叫出名字的植物海洋里。那依墨博折了一根细长的翠竹吊了一小块肉,开始钓胡蜂。下午山谷里开始下雨,雨水将被阳光烤得像七分熟牛肉的高原红色土、紫色土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条白腹锦鸡色彩斑斓的大尾巴。
雨过天晴,森林飘着一股松脂酸涩的气味,凤尾蕨、亮叶金粉蕨下面昆虫忙碌着搬运食物。终于一只优雅的金环胡蜂盯上肉块,那依墨博拔下一根头发丝,一头拴着白色的丝绒,一头打了一个活结,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正在吃食的胡蜂,然后将活结结套在了胡蜂的脑袋上。
胡蜂叼着一小片肉屑,飞过灌木丛消失在树林里。我们跟着白色的丝绒,紧追到一棵巨大黄连木树下,老树已经光秃了,夹杂在几棵常青树里面毫无生气,一个皮球大的葫芦包挂在枝头,像是一颗久不治愈的肿瘤。
那依墨博要等到黄昏才动手。他从羊皮袋里掏出一包烟叶和一块泥状物质。
“尝尝。”那依墨博说汉语很慢,但很清楚。
“这黑黢黢的什么东西?”
“撒凡[3],和烟叶放在一起嚼。”说完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撒凡是什么东西?”
“用槟榔根、李树皮、栗树叶熬制的。”
我和阿义第一次吃嚼烟,小心翼翼地放了一块在嘴里开始嚼起来。我感到一股奇特浓烈的洪流缓缓从口腔渗入整个身体,我的唾液变得比金沙江还要血红,犹如生吃了一头活鹿。
“你来捉的是什么蜂?”阿义问道。
“我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外面的胡蜂每年十月份就开始离开旧巢,找到适宜过冬场所就停止活动,而生活在这片温暖山谷的胡蜂冬天还在出没,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捉到这个山谷土生土长的胡蜂。”
可能由于嚼烟沉醉的效果,那依墨博开始健谈起来,“你看它们多漂亮,确实要比其它胡蜂翅膀大,颜色鲜艳,生命力更顽强。”
“但是我实在看不出这种胡蜂有什么特别之处。”
“我的祖先世代驯养胡蜂,我从小就和胡蜂玩耍。有一年我试图驯服这个山谷的胡蜂,结果被一只胡蜂蜇了之后昏迷了三天。”
那依墨博很直率,他告诉我们,他们的寨子很多人吸毒,他的爸爸、妈妈、哥哥染上毒瘾后卖光了一切。[4]有一次他哥哥毒瘾发作,被他从这个山谷带回去的胡蜂蜇了之后居然缓解了毒瘾。后来他发现只有这个山谷的胡蜂可以缓解毒瘾,但这种胡蜂非常难驯服,他已经尝试三年了。
我不知道一个赤贫、落后的傈僳族山寨如何与被荷马称为“忘忧草”的魔鬼订下了契约,让生成为死者的绝望,让死成为生者的希望。但是我知道这个的少年终会让这个绝望的故事变得神奇。
“确实它们很漂亮,居然可以和魔鬼相对抗。”我说道。
傍晚的时候,那依墨博只戴一个蒙着纱网的竹篓就上树了,这个奇特面罩让他像是中古的骑士。他厚实的双手环抱树干,小腿肚卡住树干,双脚发力身子就向上挪动一段距离,我看过竹节虫就是这样爬行,灵巧节省体力。
他爬上树顶,点燃用药草制成的火把。这种烟不会熏死胡蜂,它只把守卫的工蜂熏晕。那依墨博拿出腰刀慢慢切下蜂巢,没有熏晕的胡蜂发出低沉的轰鸣声,疯狂冲击他的身体,面纱上的凹痕此起彼伏,此时我才理解这个古怪的头盔好处。
风起了,树枝颤动起来,那依墨博像是一直轻盈的鸟,稳稳站在枝头,朝我们挥动刚切下来的蜂巢。
那依墨博从树上下来,急着要赶回寨子,胡蜂闷太久会死。那依墨博拿出一些死亡的胡蜂送给我们。
“这个可以做药,以后可以用到。我要赶回去了,这次一定要驯养成功。”
“那依墨博,祝你驯养成功,帮助你家人早日康复。”
“我爸爸、妈妈、哥哥去年已经死了。”
那依墨博说完,唱起古老的歌谣消失在黑密的山林中。
你的魂挂在树枝上,你的魂挂在岩壁上。[5]
我要把它喊回来!我要把它招回来!
我的魂挂在树枝上!我的魂挂在岩壁上!
你用什么来喊魂?你用什么来招魂?
你的魂挂在树枝上,你的魂挂在岩壁上。
我杀牙猪来喊魂,我宰山羊来招魂。
用牙猪来祭,用山羊来祭,
可是我的魂还在野外跑,可是我的魂还在山里游。
你的魂不回来不要愁,你的魂不转来不必怕。
[1]傈僳族,善于驯服,家养胡蜂。
[2]傈僳语里金沙江的意思。
[3]撒凡是嚼烟的一种材料。嚼烟的材料有烟丝、芦子、熟石灰、“撒凡”(由槟榔根、李树皮、栗树叶熬制而成)。嚼时各取一小部分放入口中,直到满口充满了血红色的混合液时,再连渣一起吐出。
[4]西南边境存在不少少数民族吸毒村落,由于当地有用“大烟”治病的陋习,无所事事的男人们成为了境外毒贩的目标,在无知和毒贩的精心设计下,许多村民成为了吸毒者,使家庭的贫困不断加深。
[5]傈僳族对于患者久病不愈,即认为是魂魄在野外游荡所致,要请“尼扒”吟唱《招魂调》举行招魂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