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史记·刺客列传》
阴云笼罩大地,眼看就要落雨。
高渐离击筑,我引吭高歌,狗屠炖肉汤。天气越糟我们越来劲——这劲不是酒劲,却恰似酒劲。野狗撒欢,酒徒撒疯。撒欢的野狗被狗屠断为两截,撒疯的酒徒在筑乐与狂歌中混为一体。我们唱着,闹着,屋顶就漏起了水,屋外就下起了雨。
然后他来了。
他来得正好。
秦舞阳身后跟着俩人,一位面青,一位面赤,身材倒是都蛮壮硕。
我借着酒劲,装疯卖醉,不急着请他们三个进来避雨,倒侧卧着为他们诊起病来:“高渐离,你看,这三个人,都有病啊。红脸那个,叫夏扶,脸这么红,心有毛病,一动气就胸口发闷,一发闷就血脉不畅,随时可能暴毙。”
夏扶一听,双拳紧握,牙关紧咬,恨不得扑将上来,可不知为何气息不稳,心绪混乱,不自觉地揉了揉左胸,收眉耷眼,似是怕这一怒真会暴毙。
我接着说:“青脸这个,叫宋意,肠胃不好。肉吃得不少,屎拉得更多。水喝下一坛,尿撒去一缸。热汗少,冷汗多。消化少,白吃多。你道是怎么回事?他肚腹中养了几窝虫秽,盗血偷精,他口吞再多饭食,也没用啊,净养虫子了。你问这病怎么患得?病从口入,他勿食腥污,怕是偷吃过隔夜牢祭吧,嘴太馋不是好事。宋意,我问你,你这个月没少拉肚子吧,天明时你肠腹处是不是鼓鼓的,入夜后你肛门口是不是痒痒的?”
宋意松开紧皱的眉,又皱起松开的眉,我看得出,他想过了,心里信服,嘴上不服,他磕磕绊绊开口了:“我……我……”秦舞阳抬手叫宋意闭嘴,只有他在面对我时不改怒色。
“还有这个人,”我侧目看一眼高渐离,他挥竹击弦,为我的狂言伴乐,我举臂抻二指戳点秦舞阳,笑,“嘿嘿,这个人,大家都认识,太子身边常跟着的那位,脸特别白。你要问我,他脸怎么这么白呢?我会告诉你,他听窗听多了,整夜整夜偷听别人家男女办事,受了寒还要硬撑,又自以为名将之后,不愿去桑林野合失了身份,憋憋憋,阴阳不调,骨气外浮,外寒内燥,冰壶煮酒,年轻人啊,活生生把自己折腾成一架尸骨。看他面无血色、眼眶乌黑便知,他还自泄精水,自渎上瘾,要知道,一滴精,十滴血,失血过多,面色当然惨白。这些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嗜杀以泄愤,夺命以补色,是个要别人命要上了瘾的人屠子。”
夏扶揉胸的拳又握至腰间,宋意闭上的嘴又再度张开:“你……你……”秦舞阳再次抬手叫宋意闭嘴,他干笑两声,转头吩咐身后两人:“进去吧。雨怕是要下大,再这么淋着,咱三人真会生病了。”宋意气仍未消,目指我说:“他……他……”“他醉了。”秦舞阳怒瞪宋意,又说了一遍:“他醉了。”他们走进来。高渐离收起琴,喊道:“狗屠,给贵客上肉。”
“来来来,舞阳贤弟,烤火烤火,你看你,衣袖都湿了。”我捞一条狗腿,指指点点,招呼客人。狗屠嘴角挂着口水,脚步沉重,端来一盘炖到稀烂的肉。我丢下狗腿,从盘中拾起一条肉,提到嘴边,在他们眼前晃晃,说:“狗尾巴,好东西。”说罢吸溜进嘴里,嚼得肉香四溢。宋意伸手要抓肉,被夏扶狠拍了一下,他俩转头看秦舞阳的脸色。秦舞阳不很高兴,尤其经历过前晚我在面前下跪捧剑那事之后,很是受不了现在这样的我。他不是个愿意将喜怒形于色的人——尽管他的喜怒哀乐从来都写在脸上,作为名将之后的他还是比一般人更好面子、更爱裝人。他拾起一条肉,面带厌恶地吃起来了。宋意早已迫不及待,夏扶如今也毫不客气。“狗屠,”我叫道,“肝儿烹好了就赶快端来,你等什么等啊!”狗屠“呜呜呃呃”地应道,缓缓慢慢地走动。醉晕了的高渐离在我身后打起鼾,呼噜声还带着节奏与五音。狗屠摇摇晃晃走回来,盛肝儿的陶盆差点儿打翻。夏扶怒叱:“小心点儿。”宋意似欲向我询问:“他……他……”秦舞阳“哼”地冷笑一声,看我一眼,又看一眼狗屠,点头说:“他是个傻子。”
狗屠确实是个傻子,智力障碍人士。就因为傻,才杀狗不眨眼,刀下不留犬。他无父无母,田光把他养起来,平日让他屠狗,遇事命他杀人。他本无名,干了屠狗之事,便以狗屠为名。“狗屠”不是人名,但却是他这个人的名。他是个傻子,但名非“傻子”。
“傻子”二字一出秦舞阳之口,便飞进了狗屠的耳朵,顺耳脉钻进血管,随血流游至心脾,五脏被这二字一激,肝火肾气全涌上肺来。只见狗屠胸乳暴胀,双眉倒竖,裂口横牙,双手向上猛地一托,一盆滚热的肝汤就泼向了舞阳三人。秦舞阳收臂遮眼,举腿踢盆。汤汁四溅,烫得宋意张嘴哇哇直叫,烫得夏扶皮肉吱吱作响,烫得我指肿脚麻,烫得秦舞阳倒吸冷气。“哇啦啦”一吼,狗屠抡着两把刀杀过来,他连哭带叫,化身一架铁轮肉车,就这么向宾客横碾过去。夏扶吓得退步欲逃,宋意惊得呆立尖叫。秦舞阳甩袖抽剑——一剑,屠刀震落——二剑,菜刀弹飞——三剑,划过狗屠的大腿与小臂,描一条血路,轻戳住狗屠的胸口。
我再不出手,就来不及了。“秦兄,息怒。”我拣起狗腿,蹬地蹦起,向前一个绊子,一头扎进秦舞阳的怀里,把他撞开丈余——他一屁股坐进泥洼,仰摔在雨地。他撑起身,举起剑,剑上插着被我啃得坑坑烂烂的狗腿。
狗屠血泪并流,嚎啕大哭,像个孩子。“乖,乖,”我扑簌着狗屠圆圆鼓鼓的肥肚子,“不哭,不哭。”“他骂我,”说到这儿,他愈加心伤了,“他骂我是傻子。”“他坏,他坏。狗屠不傻,狗屠乖,狗屠不哭。”“嗯嗯嗯——”他抱住我,“呜呜呜——”
“都闹什么呢,闹什么呢!吱哇乱叫的!”高渐离蓬头乱发地爬起来,一劲直骂,“还让不让人让不让人睡觉啦!好吃好喝招待你们,招待你们,当你们是是是客人!你们呢?又骂人又打架,挥拳舞剑。看看看看,都流血啦,流血啦!快快快快滚!这儿不是燕王府!这儿是我的狗肉铺!我的!滚回去找你们的主子吧。别在死狗面前装活狗了,你们也都是有主的家犬,好狗可不乱咬人,爱当狗就别当野狗,去给大人们当忠狗吧。”“高兄息怒,再喝口酒,醒醒脑子,消消气。”我挣脱狗屠的铁臂,去搀扶高渐离。
宋意听得无语,回过神,咬一口手中的肉条,嗑牙碜嘴,定睛一看,哧哧道:“这这这……指指指……人!”夏扶也缓过神,揪出口中的肉一瞧,呵骂:“啊呸!这他妈根本不是狗尾!你骗我们!”我一脸无辜,毫不示弱,顶回他的话:“你他妈哪只耳朵听见我说你吃的是狗尾了?我说我吃的那条是狗尾巴。那盘儿肉里,只有一条狗尾巴,我吃了。”宋意恨恨地:“你……你……”“我把好东西留给贵客,把贱东西自己吃了。”夏扶扭头看落汤剑士,“舞阳。”
秦舞阳浑身湿透,炉火的热气为他心中的怒火添柴,在这温闷的空间里蒸腾他身上的冷雨,给他苍白的脸上蒙了一层薄雾,他手中的利剑闪着寒光。“这是那美人的手。”他语调平静地说。“看来你听说了。”“太子邀你赏琴,你夸那琴姬手好,太子隔日便剁美人好手相赠。”他剑指地上的碎肝,接着说:“这是千里马肝。太子邀你骑猎,乘千里驹。你说你听说千里马肝味道佳美,太子隔日便杀马进肝。”“可惜啊,这盆马肝的味道美不美,现在也没人知道了。全洒地上了!土地爷兴许知道,可我不知道怎么问他。”秦舞阳用剑尖扎起一块千里马肝儿,送到唇边,伸舌卷肝入口,咀嚼,吞咽,冷声道:“土地爷说:美。”“行了吧,舞阳贤弟?太子赐我的,我都没尝呢,你全品尝了。你不须……”“太子赐你的,你赐给我吗?太子赐予你,太子未赐我!”我收起笑容,说:“秦舞阳,我知道你杀人不用伏法。你十三岁时就杀过人,但你身出将门,杀贱民如踩蝼蚁,法不治你。但今天,你面对的人是太子门下的上卿。太子与我,同案而食,同床而寝。你……”
“咵”的一响,秦舞阳将利剑收入鞘中,揖拳俯身,假意赔笑道:“太子多日未见荆卿,担心荆卿的安危,特命我等到这燕市鱼蛇混杂之地寻探。荆卿无恙,太子幸甚。既见荆卿你与筑朋狗友相聚正欢,我等不便叨扰,在下告辞了。”
“快走吧快走吧。”高渐离挥袖催促,倒头又睡。
“秦兄,你衣衫湿透,不如先留在贱舍烤烤炉火,待雨住天晴再走也不迟。”我作揖颔首,对着他们远去的,沉默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