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晚上,其实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说,某只来历超乎想象地大的半妖终于如愿以偿地跟着某人私奔,并在睡梦里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妈;比如说,某只一脑袋浆糊的蠢狗不但向着本该是自己敌人的大妖卖萌打滚求包养,关键的是那只大妖还真的把他打包带走了;又比如说……
已经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有消息的姜诀。
哦,或许并不该说是“一个晚上”,而该说——一个下午,再加一个晚上;再精确点,就是……
“七个时辰……”就像是一抹雪白而飘渺的影子,连江雪站在山峰之上,手持着白玉烟杆,居高临下地看着远处广阔白雪皑皑的平原,长长吐出一口雾气。
蒙蒙的亮光从厚重的云层里勉力探出了手,冷冽的寒风从他身旁吹过,却吹不动他的发丝,鼓不动他的衣袍,甚至连他呼出的渺渺雾气也纹丝不动,就好像那咆哮着的狂风对着的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幻影。
担心吗?
不……当然不。
他从不相信穆笙能够伤到那位可以说看着他长大的先生——就算是加上猫族族地那个威力堪比天罚的大阵也一样。
这样的信心可以说是盲目,也可以说是理智,但说不管怎么个说法,连江雪都认为,除了那个让他先生一直挂念的人之外,所有人对他的“担心”,都只不过是一种侮辱。
那么……既然这样……
现在的他,是在想着些什么呢?
连江雪怔立在原地,苦苦思索。
此时此刻的他,又为什么会感到如此地……悲哀呢?
他是妖。
一向以冷心冷肺自居的蛇妖,不是吗?
他是连江雪,是一个真正的妖族。
所以自出生之时,他就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他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他知道自己的血脉渊源,知道那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不曾宣之于口的秘辛……他知道很多很多别人都不知道的东西,因为他有来自血脉的记忆传承。
但事实上,这也并没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之所以有那么多他知道而别人不知道的事,只不过是因为知道的人都死了。
七千多年前,那场波及了所有妖魔与人类的战争中,不知道有多少人类多少大妖在那场战争中死去,那些曾经名震一方的大妖不但死得突然而仓促,有些甚至连他们的整个族群都消失在了历史之中。
就像他的父母,就像他的族群。
不过相较于那些真的绝了种,世上再也不会有的族群,他大概也算是幸运的吧。因为在那一场灾难中,只不过是一个蛇蛋的他,以不可思议的幸运逃脱了那场混战——或者说屠杀——险之又险地活了下来。
所以,除了那些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他其实什么都没有。
而在他刚出生,血脉中的记忆还未觉醒的时候,他甚至连记忆都没有。
于是,知道自己不同,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与身旁的那些蛇到底是哪里不同的他,就这样惶恐而不安地活着。
直到……被一只猫妖以贮备粮的身份带回家。
连江雪突然地笑出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就连眉目间也不由得缓和了下来。
一只猫妖,而且是早已经成年的猫妖,又哪里需要还只是小小的一条、连塞牙缝都不够的小蛇来当贮备粮呢?也只能说是那只狡猾得不行的猫妖的恶趣味罢了。
是啊,那只猫妖……
那只……活了很久很久,如果没有那个“意外”,就能够再活很久很久的……
猫妖。
天与地连成一色,只剩下一片刺眼的雪白,就像是一百年前,那个性情狡诈的猫妖推开了他的门,用他六千多年来从未听过的喑哑声音拜托他帮她逃离她最爱的人身边的那一刻。
那时的世界……也是这样的雪白模样吧……
连江雪指尖下意识地想要摩挲着手中的白玉烟杆,但却在意识到自己动作的第一个瞬间便生生止住了。
连江雪有些恍惚地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在他刚化形没多久的时候,那个可恶的猫妖曾经一脸稀奇地凑过来道,小妖,你有没有发现,你一紧张就会磨指甲哦!你真的是蛇不是猫吗?
就为了这句话,被质疑了种族的他一脸的愤慨,咬牙切齿地改掉那个伴随了他一百多年的习惯。
是的,他早已改掉了。
可这一刻,那个久违了的动作却又在他身上重现……
但这不是紧张……
摊开手,连江雪看着自己没有丝毫瑕疵,甚至连掌纹都没有,一望便知不属于人类的手掌,突然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
“我本以为你从不犯错的。你总是那么狡猾、理智,又不择手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连江雪轻笑了起来“我曾经还想过,就连先生这样的人,你也有办法让他这般死心塌地地爱着你,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呢?”
“但你终究还是错了……白圆圆。”
“死去的比不过活着的;而那些还未拥有生命的,则比不过那些已经死去的。”
“白圆圆,这难道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那么,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要生下‘它’?你可曾想过,你若死了,先生又该如何?”
“我想了一百多年,可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当初你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
“所有知道的——无论是妖是魔——都不赞同你的决定,但你依然想要将‘它’生下来……你执拗地说服了除先生意外的所有人,然后跟先生僵持了十年,最后,就在我以为你们终于要有一个被对方说服的时候,你离开了……”
“你离开了那个你曾经说过就算死也要死在他身边的人,为了……‘它’……”
“而可笑的是,你来找我,让我助你离开。”
“更可笑的是……我答应了。”
“白圆圆……你可否告诉我,当时的你,究竟是想着什么呢?”
连江雪抬头,轻声问着,脸上竟是如同迷路的少年一般的茫然和无措。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轻声呢喃。
“我……又在想着什么呢?”
大雪渺渺,唯有尖利的风声呼啸。
“可是……不管当时在想着什么,我都觉得,你应该是做错了……”
“而帮过你的我……也错了吧……”
“白圆圆……”连江雪心中怅然,眼睑微垂,“……猫妖……”
“你知不知道,‘它’终于还是唤醒了那个最不该唤醒的人……”
第二天的一大早,左靥是被一阵哭丧般的声音吵醒的。
请原谅左靥作为一个有文化有修养的妖怪却用了这么一个没水准的形容词。毕竟事实上,那婉转得就像是吊嗓子的黄莺儿一般的哭声虽然让左靥着实听不出什么悲伤,但那也只是自身条件限制罢了——谁让那哭声的主人天生一副柔媚勾人,怎么哭都像是猫哭耗子的嗓子呢?可有句话怎么说的?先天不足,后天来补!于是,那哭声的主人便相当聪明的用充沛丰富的情感进行了后天补足,将她那柔媚的声音添上了满满的凄楚哀婉,这样一哭下来,顿时让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但可惜的是,那也仅限于人罢了。
对左靥这种听觉灵敏到爆表的妖怪来说,这样‘删除’大清早就吵醒了自己美梦‘/删除’的哭声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哭丧!
——而且最要命的是那家伙还胆大包天地跑到自家门口来哭丧!!
胆大包天的混蛋!
受死吧!!
完全无视了自己其实是在裴夏家的事实,左靥气势汹汹地推门,眼神在客厅一扫,就打算随便掀个桌子把那个哭丧的家伙给砸出门,但是这样怒气冲冲的目光却在扫过玄关越过站在门口有些无措的裴夏,迎上一张在望见她后突然闪过几分慌张的脸时,猛地一滞。
该……怎么说呢?
左靥眼中的怒气一点一点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疑惑。
——这个跑到别人家门口哭丧的家伙,是个半妖吧?
一个半妖却装出这么一副柔弱的模样跑到一个人类的家门口哭哭啼啼,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个家伙不怀好意!
可是……
左靥皱眉,狐疑地盯着门口那个竭力想要掩饰住自己紧张,但依然在左靥的目光下瑟瑟发抖的半妖,开始在脑海中努力回想着。
可是说起来,这个半妖,怎么总感觉好眼熟的样子?
她有在哪里见过吗?
不说左靥兀自盯着门口那个半妖就差没把那个半妖看的假哭变真哭,见着左靥走了出来,一直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的裴夏可总算是松了口气。
向着左靥露出一个一如既往的温暖笑容,裴夏道:“你醒了?不多睡一会儿吗?”
话一出口,裴夏就知道要糟。果然,在听到这句话后,本来有些平静的左靥再次怒火冲天,狠狠地瞪了门口的半妖一眼,半妖一抖,十分心虚地瑟缩起身子。
为了避免有什么惨无人道——就像那个大早上敲开门就对他哭哭啼啼的女人的哭声一样令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事情发生,裴夏十分自觉地上前救火。
侧身几步拦住左靥的视线,裴夏温柔笑道:“小靥,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左靥一呆,然后脸色一红,一身的火气就像被摁进水里的火苗,连个响儿都没有就被灭了。
扭过头,左靥鼓脸别扭道:“我早就饿死了啦!”本来只是说说而已,但话一出口,左靥突然想起自己其实已经有一整天都没有吃饭了,顿时,被无视了整整一天饥饿感愤怒地冲了上来,一拳把左靥撂倒。
捂着肚子,左靥眨巴着眼睛,带着几分委屈地看着裴夏,瘪嘴道:“真的好饿……我昨天一天都没吃呢……”
裴夏一怔,顿时把自己只想引开左靥视线的初衷忘得一干二净,皱眉不赞同地看了左靥一眼,但终究是舍不得说哪怕是一句话,于是只能叹道:“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左靥心虚,嘴硬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声音在裴夏的注视下渐渐低了下去,左靥突然脑袋里灯泡一闪,蹭蹭两步上前,一口MA在裴夏脸上,色厉内荏道:“不许生气!”
裴夏一呆,摸了摸自己刚刚被亲到的地方,脸色渐渐染上了微红,讷讷道:“我没有生气……”
就在左靥心中窃喜以为搞定这一关的时候,裴夏又认真地看着她,道:“但是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能这样了!”
左靥一愣,在心中跪地挠墙。
讨厌!这么认真做什么嘛……反正她是妖怪,一两天不吃也饿不死……
好吧她答应就是了……T_T
其实在看到他这么担心她后心里炒鸡高兴的这件事她会说么……
看到左靥乖乖点头,裴夏神色一松,笑了起来:“那我来做饭好了,你想吃什么?”
眼看着这两个亲亲热热肉麻无比的家伙就这样无视了她的存在走向了厨房,半妖顿时傻了眼。
这怎么跟她预想中的不太一样?
半妖心里大急。
可以敲开这一次门,不代表能敲开下一次门。
难道她真的就这样离开吗?
心里一横,半妖突然“咚”地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
迎上两人惊愕的目光,半妖却干脆连头都重重磕了下去。
“拜托你……求求你……”
半妖声音凄哀。
“请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