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裴夏到达泸城时,天色仍是那蒙蒙亮的模样。
他没有去找那个名为苏芩的狐族半妖,也没有找那个据说是离魂的人类——毕竟他知道,这都是借口。
而且同时他也知道,那个狐族半妖,到底是为何而来。
裴夏慢慢停下脚步,抬起了头。
分明依然在泸城之中,但映入裴夏眼中的,却是一片好似地动之后的荒废景象。
这里是废城区。
就在裴夏踏入废城区的那一瞬间,比冰雪更为阴寒的风平地而起。
诡异的阴风没有卷起地上丝毫积雪,也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慢慢地,风停了下来,一个黑色的人影在风中显现,漆色的瞳孔注视着裴夏,用他独特的慢吞吞的语调说道:“您来了……王。”
望着那个身形像夜一般浓稠的黑影,裴夏微微笑了起来。
——那个名为苏芩的狐族半妖,是受人之托来告诉他一件事。
“你还是老样子啊……”裴夏温声道。
时间已经到了。
他该死了。
“秦卿。”
从泸城到翡城,左靥用了十个小时,而从翡城回到泸城,她却只用了三个小时。
左靥从不知道自己竟然还可以跑得这样快,但是她却还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唯恐自己只要稍稍慢上一刻,就再也见不到那个……那个混蛋!
是的!裴夏就是个混蛋!!
说喜欢她的人是他,自顾自地下决定让她忘掉他的人也是他!他有考虑过她的想法吗?他难道不知道这种自以为是为别人好的做法是最讨人厌的吗?!
但是……但是拜托……
“不要死……”
还未踏入泸城,左靥远远望去,就见有滚滚的黑云笼罩在泸城的上空,没有云雨,没有雷电,甚至没有任何气息,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直觉那片黑云和裴夏有关的左靥顿时心里越发慌乱,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淡淡地说道:“站住。”
庞大的妖气卷起了无边的妖风,将猝不及防的左靥狠狠推开。
狼狈地向后退了几步,左靥稳下脚步,惊疑不定地道:“连江雪?”
大雪簌簌落下,在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的连江雪肩上脚下积下了厚厚的积雪。
左靥曾经戏称过连江雪为白玉美人,而在这一刻,在无边大雪的映衬下,连江雪竟然真的冷得就像是一座雕像一般。
缓缓地抬起眼,连江雪那双与左靥相似的竖瞳没有丝毫情绪地注视着她,道:“停在这里吧,左靥。”
“你不该再向前了。”
举起手中血色长镰,左靥开口,声音喑哑:“滚开!”
连江雪垂下眼,指尖摩挲着那玉质的烟杆。
看着这几乎是不再阻拦的摸样,左靥毫不犹豫地向前。在同连江雪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连江雪道:“你想知道,左毓世他是怎么死的吗?”
左靥身形僵在了原地,良久,她一点一点转过身,“你说……什么?!”
“没错,是你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但是你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吗?”连江雪道,“你以为,在那天晚上,他是因为那些妖魔而被杀死的,对吗?所以这些年来,你对那些可以勘称是你同族的妖魔从未手下留情,就是因为你恨他们那天晚上对左毓世的见死不救,对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连江雪笑了笑,“左靥,这些年来,你毫不留情地杀戮那些妖魔,你觉得很痛快,是不是?你看,那些害死了左毓世的妖魔,那些对左毓世见死不救的妖魔,最后统统都会死在你的手里,你觉得这就是他们的报应,是吗?”
左靥脸色苍白,不可置信地看着连江雪,激动地说:“你胡说!你——!!”但是失态也只是一瞬间,在下一刻左靥就明白了连江雪真正的意思。
冷笑着,左靥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激怒我拖延我的办法吗?!”
“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左靥,如果我真想拦住你,你以为你能够逃脱吗?”连江雪淡淡地说着,却也没有否认他是故意激怒左靥这件事。
“是不是,试一试就知道了!”眼中的暴戾之色越发浓重,左靥怒极反笑,扭头就走,黑色的妖气随着她一步步的前进慢慢溢了出来,如同火焰一般,将地面的积雪悄无声息地化开。
“哦?我还没有说到重点,你就不打算再听下去了吗?”连江雪没有转身,也没有阻拦左靥的意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看来,你似乎并没有像我看到的那样喜欢那个人类。”
怒气在心中涌动,左靥握着血色长镰的手越发地紧,但理智却一遍一遍地告诉她,这只是连江雪拖住她的办法而已。
“也对,你是妖魔,他却是人类,就算再喜欢,又能喜欢到哪里去,这倒是我想岔了。”
不要理会……
“对于妖魔来说,人类再怎么重要,也不会重要到哪里去,而对于人类来说,当然也是一样的。”
不要理会他!这是假的!这都是假的!!
“其实你也是知道的不是吗?在人类心里——无论是那个叫做左毓世的人类,还是叫做裴夏的人类——你不见得重要到哪里去,不然,他们又怎么会抛下你而选择了死亡呢?”
这是……假的……
“不需要再为了那些率先离开的人找理由了,左靥,你应该很清楚——从来就没有什么万不得已的理由,也没有什么不得不做的事,被抛下就是被抛下了。而被抛下的从来就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你不够重要。”
“你从来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巨大的危机感从身后袭来,连江雪闪身躲开,下一刻,一柄巨大的血色长镰就擦着衣角,牢牢地钉入了他方才站立的地方。
向连江雪慢慢绽开一个笑容,左靥缓缓拔1出了地上的长镰,柔声道:“你敢……再说一遍吗?!”
从来就没有什么万不得已的理由……也没有什么不得不做的事……
‘对不起啊……小靥……’
‘不能够再继续陪着你了。’
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抛下?为什么最后总是会只剩下她一个人?
‘我果然还是做不到……’
‘对不起……’
“不要说得好像你什么都知道一样。你觉得你很了不起,对不对?你觉得不管什么都在你的掌控之中,对不对?这么多年来,你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可笑的小丑一样,对不对?”左靥笑着,眼中却有泪光涌动,“可是,你又凭什么以为,我就真的不知道呢?”
难道她就真的不知道吗?
不管是她的父亲,还是她爱的人,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他们总是笑着,他们肯为了别人一步步地退让,看起来好像什么都能妥协,温柔得近乎软弱……但是,越是这样的人,他们心里就越是有一个怎么都不肯退让的坚持和信念。为了那样的信念,他们可以付出自己所能够付出的一切……就像是自己的生命。
所以左毓世死了,而裴夏……也选择了死亡。
她难道不明白这一点吗?她难道不知道左毓世那个笨蛋是自己选择死亡的吗?
她知道,她非常清楚,所以那一天晚上不管她再怎么想要哭着扯住左毓世的衣角恳求他留在身边不要去死,但最终还是放开了拉住他的手;所以不管她再怎样在梦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一天,看着梦中的父亲为了她留了下来,笑着美好地生活下去,她也能够清楚地知道那是假的。
那是假的……是假的啊!她留不住那个人,留不住那个好像为了她什么都能够妥协的人。
无论是她的父亲左毓世,还是裴夏。
“‘爱’是很重要的,比什么都要重要,这是对我来说的……但是我也知道,对别人来说,‘爱’虽然重要,却不一定是最重要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所以他们选择了自己的信念,没有选择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
连江雪冷笑,“你又怎么知道他们是选择了自己的信念而不是单纯地觉得你不够重要了?”
“因为我相信他们。”左靥毫不犹豫,“我相信他们爱我,就像我爱他们一样!”
“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哭?”
“哭是因为难过他们的离去,而不是因为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但说来说去,他们终究还是抛弃了你。”
“但是这又怎么样?他们最爱的人是我,这样难道还不够吗?”直直地注视着连江雪,左靥道,“爱一个人,就一定要为了她抛弃全世界才叫做爱吗?连江雪,不懂的人,明明是你啊!”
沉默良久,连江雪道:“既然这样,你又为什么还要去找那个叫做裴夏的人类?”
“因为我要知道理由!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而选择离开,至少我要知道他离开的理由!”
连江雪沉默地注视着左靥,左靥则是毫不回避地看着他。
终于,连江雪收回了目光,低声道:“从这一点来看,你真是一点都不像她。”
左靥蹙眉,“什么?”
指尖缓缓摩挲着白玉烟杆,连江雪道:“是‘她’,你的母亲,白圆圆,同时也是我的……养母。”
对上左靥不可置信的目光,连江雪笑了起来,“你不相信,对不对?毕竟也是,在你有意识的时候,她大概已经倒退到两百岁左右的年龄了吧……真是遗憾呢,没能没能看到那样的她……”
“不……不对!你……你说什么?!什么叫做倒退?”
被左靥的话打断了回忆,连江雪抬眼注视着左靥,“所谓的‘倒退’,其实很简单。但是,你真的做好了知道这件事的准备了吗,左靥?”
“我已经听说过你幼年时在猫族族地里的事了。你觉得,那段时间,是你保护了白圆圆,对吗?”
“但是,这都是你应该做的。因为她为了保护你,为了保证你的存在,做了很多你想都想不到的事。”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你真的已经准备好了知道这一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