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辽阔,亭台楼阁莫不是静而细之,唐次低敛着眉,小厮快速的走在前面。大约行了一炷香的时间,绕过了两道回廊,三进院子,和一处阁楼,小厮在一处月亮门前停了下来。
月亮门上缠着翠绿的爬山虎,郁郁葱葱的,涨势茂盛。小厮抬手指了指门内,“我家主人就在里面,公子进去吧!”
唐次点了点头,进了月亮门,里面是宽敞的小院,天井左右一边一株桂树,已经打了花骨朵,待进了九月就能开了。
右面院子打着葡萄藤的架子,郁郁葱葱一片,上面硕果累累的接着青色的葡萄。腾下摆着一张小石桌,两只石椅,旁边是一张小榻。石桌上摆着茶具,茶气袅袅,琴音从不远处的腾下传来,便见得一女子身上穿着幂篱,坐在不远处的圆凳上抚琴。偶尔风一过,吹得那宽大的幂篱忽而飞扬,忽而紧贴,或勾勒出女子纤细婀娜的身材。
唐次走过去,目光微敛的看着女子,也不言语,只安静的看着,鼻息间飘荡着淡淡的香气,奇异的香味,他曾在敏书身上闻到过。
零飞香。
蒙恬“噔!”的一声收了琴,琴弦崩断,如刀般划过她素白的手背,留下一条殷红的痕迹。
唐次瞳孔微缩,蒙恬已经站起来,微扬的风把她身上的幂篱吹鼓成一只巨大的陀螺。
“你就是蒙恬?”唐次木木道,目光上下打量蒙恬,除了鼻息间那淡淡的香气无比熟悉之外,却无任何记忆被勾起。
早在唐次踏进月亮门的一瞬间,蒙恬辨认出她了,藏在幂篱下的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她以为此生再难相见,她以为物是人非事事休,可是不是的,他还是当年的模样,没有一丝变化,便是连眼角眉梢的的轻微纹路都不曾变化过。
她不由得心中苦笑,这老天啊,总是会特别的宽待某人。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她淡淡的说,却唯有她自己知道,她到底是忍受着多大的冲动才没有冲过去抓住他的手,好好的问一问他;如果这么多年他都不记得她,那她这些年的执念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隐在幂篱下双手死死的握成拳头,任由尖锐的指尖狠狠的刺进掌心,疼,却抵不过心底那种信念一瞬崩塌的惶恐和绝望。
唐次微微皱眉,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我该记得你么?”
蒙恬愣了愣,突然发出一声冷笑,“是啊,我有什么值得你记得的呢?你……”她突然一顿,脚步一个跄踉,差点跌坐在地。唐次上前欲扶她,蒙恬一把拍开他的手,“唐次。”她隔着幂篱看着对面的人,突然间又没有了坦白一切的勇气,这么多年的筹谋,或许与他来说,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你身上有零飞香。”唐次木木的说,“花凉说,你找我。”微敛的眸光突然看向蒙恬,仿佛两把淬了毒的刀子,直直的削去她面上的幂篱,让她无所遁形。
明明是灼热的夏日,蒙恬却觉得浑身发冷,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儿,缓缓抬起手,猛地一把扯掉身上的幂篱。
白色的幂篱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轻飘飘落在藕荷色的绣鞋旁,月牙白的裙摆微微扬起,勾勒出腿部柔和的线条。
躲在暗处的花凉不由得长大了嘴巴,不敢置信的看着不远处的蒙恬。
威风扬起银色的长发,在阳光中透着一股透骨的清冷。花凉震惊的移不开目光,感觉身后的张捕头身子一僵,连忙回头捂住他的嘴。
张捕头眨了眨眼,实在是不能相信,这个全宣州城里人人称赞的蒙恬居士竟然是个面容尽毁的苍老妇人。
蜡黄色的脸上布满烧伤后的痕迹,眼角眉梢的褶皱堆积成一条条深深的沟壑,那一双浑浊的眼中满是痛苦,好似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凝望,蓄满情谊,蓄满苦涩,蓄满了对这世间的厌恶和憎恨。
他不由得打了一冷颤,突然有些好奇,唐次是如何做到,在面对这样一张恐怖如妖的面孔时,还能面不改色的。
烈阳是何等的热烈,一寸寸的光束打在蒙恬的脸上,也不知道是有多长时间里,有多长时间没有感觉到阳光罩在身上的感觉了。
她像一个黑暗中匍匐的恶心的蛆虫,一点点的蠕动着,翻滚着,等着这个人,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其实也不过就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丝毫没变,她已经行将就木,好像她这么多年的努力,都在他一个疏离的眼神下彻底的崩塌。
“你是。”唐次微微顿了顿,目光堪堪落在她眼角一枚泪痣之上,不知何故,即便是她已经成了这副苍老恐怖的模样,他也能猜得到,年轻时,这必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你是谁?我又是谁?”他淡淡的问,眉眼疏离,目光在她交握在身前的手上。
他果真是不记得了!
蒙恬长叹一声,转身坐回琴后,那双怎么看都和那张脸既不相称的素白纤细的手已经血迹斑斑,可搭在那张焦尾上,还是形成了明显的对比。焦尾已经断了弦,弹奏出的那曲凤囚凰即便是娓娓残音,却依旧让人闻之动容。
动容么?
蒙恬苦笑着抬眼看唐次,心却彻底凉了半截。
“不过是个可怜的老妇人罢了。”她凄凉一笑,却是再也不能说什么了.
唐次皱了皱眉,好一会儿才说,“居士身上可是零飞香?”
蒙恬微微一愣,束手按住琴弦,琴声嘎然而止。
“是。”
唐次看了眼那焦尾,抿了抿唇,淡淡道,“太宗后宫曾有一名妃子,擅使零飞香,后于冷宫大火中失去踪迹,零飞香几乎绝迹。”此案在小册子里有所记载,其中虽然盖棺定案,但其中隐晦提到,这名妃子好似被人救走,如今想来,必是面前之人了。
蒙恬微愣,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你?”
唐次叹道,“我虽失去记忆,但身边有一物,上面粗略记载了太宗年间一些奇案要案,包括这位妃子失踪前后的一些记载。”
蒙恬恍然大悟,忍不住冷笑出声,“你果真是心思缜密之人,即便是那种时刻,也还是留了后路。”
她话中有话,唐次心中笃定,这女子必是那位妃子,且曾认识自己。
“居士见过我?”
蒙恬站起身,走回琴前,弯腰捡起地上的幂篱,动作极为缓慢而端庄的带回头上。这一带,便好像把凡尘枷锁又重新抛却,而这一次,是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后路,包括过往那些对李唐江山的憎恨。
她说,“唐公子请回吧!”
唐次微微皱眉,“既然居士或曾与我相识,何不相认?”
蒙恬微微抬起头,他已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她却又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那时她还没有进宫,那时她还是她,踏着海浪,踩着柔软的细沙,他与她也不过是隔了一艘翻扣的小船。
她问他;“外面的世界可好?”
他说;“外面的世界尔虞我诈!”
她笑着说;“我不信。”
他说;“若有哪一****离开海魂镇,你便知道了。”
她还是不信,那时她偷偷喜欢着跟着他一同出现的少年公子。那时她分明看出他眼中的担忧,却仍旧执意与那人离开。
一眨眼,几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那人已经成了历史洪流中的一抹幽魂,而她呢?
她苟延活着,顶着这样一张脸,口口声声要替他像那个人的子孙后代讨回公道,可偏偏啊,他自己都遗忘且放下了,她所做的一切又真的值得么?
还是,还是只是她对那个人辜负她一腔情谊而心生怨恨?
夏日清风徐徐,吹乱了幂篱,吹乱了青丝,两人彼此相对,唐次微微皱眉,好似曾经的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对峙。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听到一声惊呼,小厮扭着花凉从不远处的回廊走来,张捕头正一脸为难的跟在后面。
花凉脸色微白的看着蒙恬,心中莫名有些不安,脑中似有什么若隐若现,却又觉得奇诡非常。
也许唐次看不出,也许张捕头看不出,可她却是看得分明,蒙恬看唐次的眼神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而后对于他遗忘的失望,而更多的,是那种失而复得的珍惜和诧异。
诧异什么?
诧异他失去记忆?
不,不是,她那双眼睛啊,死死的盯着唐次的脸,里面流转着的,是不敢置信,是明明这么多年过去,我已老,君却依旧如故的诧异和自嘲。
“你放开我。放开我。”心虚的低下头,花凉恶狠狠的对着小厮喉。
小厮还没见过这么凶悍的姑娘,吓得一缩脖子,不高兴的道,“花姑娘,你,你闯进居士的院子偷听,实在是不应该。”稍早之前,少爷将这位姑娘带回府中,也没见是个不讲理的主儿啊!这会儿瞧起来,也是有些野蛮了。
小厮心中腹诽,无辜的看着蒙恬。
蒙恬上下打量花凉,眉峰皱了皱,初初她问花凉何以知道零飞香,她却是可以隐瞒了,如今又偷偷潜回来,偷听她和唐次说话,怕也是察觉一些唐次的身世。
她长叹一声,心中仿佛有什么一下释然了,唐次这个人,也许忘了那些也好,也许有这么个姑娘死心塌地的护着,也好,至少,至少不会过得那么苦了。那个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她们都该学着放下的。
“你且下去吧!”蒙恬挥了挥手,小厮皱眉看了眼花凉,不甘不愿的离开。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张捕头摸了摸头,朝花凉指了指月亮门外,也快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