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次并没有被押送到巡城司,而是直接从宣德门被押解进宫。
“下车。”巡城司得士兵推搡着唐次下了马车,林童微眯着眼睛看着唐次,笑容里带着几分探究。探究什么呢?探究葛一口中这个难缠的人物,探究这个活了几十岁,却还是清俊面容,几十年不变容颜的怪物。
“你当真是袁烈?”一边走,林童一边问。
已经入了初秋,即便是洛阳,气候也突变许多,只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空中已经蓄了云团,大团大团的压下来,仿佛下一刻就会倾盆而下。
“在下唐次。”唐次目光在左右两侧高高的宫墙上流转,最后落在最前面那一道厚重的宫门前。进了这宫门,仿佛就离着他的身世更近了几分。
林童冷哼一声,“本官倒是忘了,你失忆了。”
唐次侧头看他,木木道,“他说的?”
“你知道他?”林童下意识的问,唐次却突然住嘴了。
林童颇有不甘,方向开口询问,不远处的宫门突然从中间分开,李重俊在宫人的簇拥下迎了上来。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林童连忙撩袍欲跪,李重俊托起他,目光若有所思的落在唐次身上,不由得惊奇道,“你真是袁烈?当年太宗皇帝手下唐刺的首领?”
唐次静默不语,目光在李重俊身上一扫而过。
李重俊也不恼,“若非先生百般肯定,本殿绝不相信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会是这般模样,更何况,明明当年已死之人,如今还会好好的站在这宣德门内。”说着,目光放肆的在唐次身上转了转,对一旁的林童说,“随本殿把人带到太极宫吧!”说着,转身上了身后的步辇。
太极宫乃是皇宫主殿,穿过宣德门,绕过九曲回廊,穿过正阳殿,再往后便是太极宫,中宗皇帝居住的正殿。
林童遣退了随行的侍卫,李重俊率先进了内殿,不多时,一个小黄门从大殿里出来,“皇上召见。”
林童看了眼唐次,见他依旧一副木然的表情,心里莫名有些不安起来。
袁烈是什么人?按照传下来的各种传说,那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只能为太宗所用,所行所为皆是常人不能为之事,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气度温和,甚至是有些木讷的,他实在无法将之与他心中勾勒的人物重叠起来。
李重俊背对着殿门站在大殿上,对面的龙案前坐着一人,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包裹着他略显单薄的身子,斑白的长发束发在头顶,头顶龙冠。
他微微低着头,鬓角的头发斑白一片,眼角皱纹很深。
“父皇!”李重俊轻声唤了一声,中宗抬起头,目光越过李重俊看向殿下跪着的林童和唐次。
“你就是袁烈?”中宗放下朱漆笔,朝一旁伸出手,老太监连忙冲过来扶住他的手。
唐次微微抬起头,“草民唐次。”
中宗微愣,一旁的林童连忙道,“回陛下,袁烈失忆了。”
中宗不由得邹了邹眉,李重俊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张牛皮纸卷,徐徐展开,上面赫然是唐次的画像,下面落款却是袁烈。
“回父皇,这是当年的老宫人离宫之前从太宗皇帝哪儿拿走的一份资料,里面正是袁烈的官档。”李重俊把牛皮纸卷托起,老太监看了眼中宗连忙接过来,“皇上。”
中宗看过官档,目光惊讶的看着唐次,心中那蛰伏的熊熊炙热火焰仿佛一下子被点燃起来,让他这本已行将就木,枯槁一般的破败身躯瞬时 焕发了生机。
那葛先生所说果真不假,这世上竟然真的有长生不死之人,只要得了他长生不死的秘密,自己必将可以像太宗皇帝一样,让这大唐盛世万万年不衰退。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看了眼一旁的李重俊,想到这个不成器儿的儿子曾经私自在江南养私兵,结党营私,心头的便又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一时间,各种复杂的情绪接踵而来,中宗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父皇?”李重俊微微邹了邹眉,中宗被李重俊唤回神智,尴尬的轻咳一声,目光灼灼的看着唐次,扬声道,“哈哈,你是袁烈,你且说说,你是如何失忆的?又是如何能做到长生不死的?”
唐次抿了抿唇,目光落在李重俊身上片刻,木木道,“我醒来之时已然这样,并不知是否长生不死。且。”说到这儿,唐次低敛眉眼,说,“我身重气度,病发之时浑身结满冰层。”
“什么?”中宗惊呼出声,侧头看李重俊,“怎么回事儿?”
李重俊眼神一暗,不由得脊背一阵发凉,“父皇,此人狡猾,要想让他说出长生之秘,恐怕还要多费些时日。”
中宗将信将疑,但唐次确实与袁烈长得一模一样,出了袁烈长生不死之外,他亦不知如何解释,更何况,他微微顿了下,不由得想到了年幼时见过的那位父皇的宠妃,还有关于她,关于海魂人种种神秘的传说。
“你是海魂人?”中宗目光幽幽的看着唐次,唐次微愣,中宗说道,“你们在宣州发生的事儿,朕都知道,只可惜那位故人已经仙逝。”
唐次淡淡撩了撩眼皮,“她很好,已然在自己该在的地方了。”
该在的地方?
中宗不由得想到了年少时在父皇宫中第一次见到蒙恬的场景。那****与皇兄玩乐,捉迷藏多到了太极宫,那时她穿着一身月牙白的对襟襦裙,不张扬,也不寡淡,实在是跟宫中那些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差得太多了。
她临窗而坐,面前的小几上摆着各种各样的香料。他一时好奇,便跑过去询问。
“这是迷迭,丹桂,龙岩……”她说了许多他并不懂的药名,也不恼,只细细的说。
他支着头,站起来,身子也只到她肩头而已。大殿里不知道焚了什么香,香气恬淡,却总让人舒心,仿佛滚入了一团云絮,整个人显得轻盈的,仿佛远离尘嚣好远好远。他那时不懂,知道很多年后,他才知道,那种很好闻的香料对父皇的头痛症有奇效,亦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零飞香。
蒙恬曾送过他一点零飞香,后来身体抱恙之后,他也曾点燃试过,却又奇效,只是蒙恬早已不在宫中,世间再也难寻零飞香。
“你可知零飞香?”中宗突然问道,唐次微微撩了撩眼皮,“知晓一二,宣扬城中受到蒙恬居士相救,得知一二。”
中宗面色一喜,略显苍白的嘴唇抖了抖,“你,你可知她是如何制成零飞香的?”
唐次木木的摇头,“并不知。”
中宗眼神一黯,侧头看了眼李重俊,“朕累了,你先带他下去吧。”说着,一摆手,由宫人扶着进了内室。
李重俊面色阴沉的看了眼身后的林童,一拂袖,转身离开。
林童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看着唐次慢悠悠的站起来,伸手掸了掸身上的灰,抬头木木的看着他。
林童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看着唐次慢悠悠的站起来,伸手掸了掸身上的灰,抬头木木的看着他。
唐次身形高挑,但略显消瘦,整个人裹在月牙白的圆领长衫里,倒是平添了几分飘然欲飞之感。
他微微仰着头,似在看着林童,但视线却是落在林童身后的虚空。“我想见他。”唐次木木的说,林童微愣,想到去大理寺馆舍前葛一说的话,如果唐次要见他,大可以经唐次带到巡城司,他会在那儿等两个时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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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凉醒来时已经是傍晚,柳木生推门进来,将她坐在床上发呆,手里拿着唐次那本从不离身的小册子。
听见脚步声,花凉抬头看着柳木生,“木头呢?”
柳木生心一酸,郭毅从外面进来,“唐兄被巡城司的人带走了,不过暂时不会有危险。”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有危险?”花凉冷冷的说,目光阴郁的看着二人,“你们为什么不救他?”
柳木生无言以对,郭毅冷哼一声,“你冷静点,我说了,他不会有事就不会有事。”
“你凭什么?”花凉猛地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揪住郭毅的领子,“如果他发病了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如果皇上知道他是袁烈,他怎么会没事儿?他会死。”
“不会。”郭毅抓住她的肩,刚毅的眸子笃定的看着花凉,重复道,“不会,唐次不会死,至少在皇上寻得长生不死药之前,他死不了。”
花凉悚然一惊,“什么不死药?”
“皇上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与几年前便已经偷偷命人四处寻找可长生之道,这次唐兄被带进宫中,很可能跟他几十年容颜不变有关。”郭毅说道。
“等等。”柳木生突然出声,不敢置信的看着郭毅,“郭铁嘴,你什么意思?难道,难道你真的证实了,唐兄就是袁烈?这太不可思议了,一个人如何能长生不死?”
郭毅低敛着眉,许久才淡淡道,“前几日,太子殿下从并州带回来一个老宫人,听闻正是太宗生前伺候过太宗的老宫人。”
“那又如何?”柳木生皱眉,隐约觉得事情越发不简单了。
郭毅看了眼花凉,说道,“这宫人本没什么稀奇的,只他少时在太宗身边,是见过袁烈的。”说到这儿,不用别人再说什么,花凉和柳木生也自然想得到,老宫人在见过唐次或是他的画像后,认定他就是袁烈,如此,中宗必然要来捉拿唐次的。
中宗已经行将就木,如何续命,如何长生恐怕要比如何周旋在韦后和太子之间更为急切,一切安身立命,权势朝堂的根本在与身体,只要他不死,这大唐江山就还是他的。
花凉目瞪口呆的看着郭毅,心中惶恐渐渐平息,剩下的,便是要绞尽脑汁的想,要如何才能救出唐次和庆王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