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明再见杨慎交已经是三个月后的殿试上。而彼时的杨慎交已经不是当年的杨慎交,或者说,这个顶着杨慎交的名字出现在殿试上的人根本就不是杨慎交。
“你是说,殿试上的人根本就不是杨慎交?”花凉惊呼出声,她只想过死的人根本不是杨慎交,却绝没有想到,世人以为的杨慎交根本就不是杨慎交,而是别人冒名顶替的。若真如此,那么此后这个冒名顶替的杨慎交娶了长宁公主入了高门,便也不足为奇了。
长孙明低垂着头,花凉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将这件事儿一瞒就是三年,但她猜想,也许跟文素有关。
假杨慎交也许并不知道当年真正的杨慎交是与长孙明一同来赶考的,所以他心安理得的在了解了真正杨慎交无亲无故的情况下冒充了杨慎交晋江赶考。
“你。”花凉顿了一下,“就没有想过告发他?”
“告发?”长孙明突然抬起头,发出一阵冷笑,“我跟谁告?长公主长宁?还是皇上?我什么证据都没有。”
“所以你什么也不说?甚至瞒着文素?”柳木生皱眉问道。长孙明默不作声,大口大口饮着杯里的茶。
“是因为文素么?”花凉淡淡的问,长孙明拿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抖,许久才缓慢的抬起头看着花凉,“至少可以让文素死心不是么?”
是的,死心。
如果杨慎交死了,文素很有可能也跟着殉情而死,可如果杨慎交始乱终弃娶了公主,那么依照文素的性子,她即便是心碎绝望,却总会过去的。
可是到底过去了么?
花凉讥讽的看着长孙明,“你大概没有想到,即便你不说,长宁公主也察觉到了,为了保护杨慎交的秘密不被泄露,她几次三番派人去杀文素。”
长孙明哭笑出声,举杯吞进苦涩的茶,任由那苦涩在喉咙里一点点的蔓延,“是的,我没想到。”
“不仅如此。”柳木生突然冷哼道,“你还利用长宁长公主为你在仕途上几番加持,否则以你的性格,恐怕早死了不知一次两次了。”柳木生这话不加,官场从来都是人吃人的地方,能在里面载沉载浮的人,哪有几个是一身清风傲骨的?
长孙明微微一愣,拿着杯子的手一抖,“啪!”的一声脆响。
花凉躲闪不及,被飞溅的瓷杯碎片划破裙裾。“你?”
柳木生微皱眉头,察觉到不对劲,冲过去一把扣住长孙明的手腕,“你?”
“噗!”长孙明忽而一笑,殷红的血顺着他的口鼻涌出。
“他中毒了。”柳木生回头看了眼花凉,“快叫大夫。”
花凉抓着裙摆就要往出跑,长孙明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没用的。是断肠草。”
花凉脚步一顿,不敢置信的回头看着长孙明。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柳木生想要试图封住长孙明的心脉控制毒素,长孙明突然甩了下袖子,一柄薄刃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谁也别动。”薄刃抵着脖子,长孙明笑得特别的开心,“我该去找文素了。”
从长孙明府中离开时,天已经阴沉下来,细细密密的雨把两人搁在了南市的一间茶寮里。
花凉看着手边的茶杯,脑中不停的回荡着长孙明死前的情景,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想什么呢?”柳木生抬头看了眼花凉,茶棚屋檐的风灯微微摇晃,淡淡的光晕洒在花凉身上,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认这许多日子以来,花凉已经再不出初见时不谙世事的那个小丫头了。
他也有看不懂她的时候了。
花凉双手支着下巴,目光盈盈的看着柳木生,好一会儿才问道,“他是自杀?”
柳木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细碎的茶叶末子漂浮在水面上,一不留神便喝进嘴里,伴随着苦涩在喉咙里打转。
“嗯。”
花凉低下头,目光继续看着水杯里载沉载浮的碎茶叶沫子发呆。好一会儿,柳木生突然问了一句,“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花凉抬头,细碎的灯光打在她脸上,在巴掌大的小脸上留下斑斑驳驳的阴影。
柳木生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淡淡道,“如果唐次是袁烈。”
花凉微微一愣,突然意识到柳木生要说什么,她连忙敛眉,许久才又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连柳木生看了都不由得心疼的笑,“就算他是袁烈又如何?我想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他是他。”
柳木生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再说什么。
这时,长街尽头突然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顶着风雨,只依稀看清是刑部的马车。
花凉站起来,心里越发有些不安起来。
“前面的是大理寺的柳大人吗?”赶车的马夫突然扬声喊道,马车已经冲了过来,马夫遽然拉拢了缰绳,“喻!”
马车骤停,郭毅撩开车帘探出头,“上车。”
柳木生把碎银子丢在桌面上,转身拉着花凉上了马车。
洛阳已经事初秋了,下了雨,气候便一点点变凉。出来时淋了雨,打湿了剪头,花凉默不作声的卷缩在一语,心思飘远,也不知这个时候唐次怎么样了。
郭毅阴沉着脸,车厢里一片静谧,马蹄踏着青石板发出“哒哒哒哒!”的声响,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豆大的水珠子在马车奔跑间从扬起的车帘外打进来,****了花凉身下的坐垫。
柳木生伸手拉了她一把,郭毅抿了抿唇,终于说道,“倾城楼里一个二十天前确实有一位青馆失踪了。”郭毅的话像一把刀直直的撕裂了压抑的空气,使对面的两人不由得同时挺直了身体朝他看过来。
他们三人都知道郭毅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一旦事情真的大白于天下,这无异于又是皇室的一桩丑闻。
许久,柳木生才说,“那个死的人果然不是杨慎交,而是那个失踪的青馆?”
郭毅点了点头,花凉连忙抬起头,“可是长宁长公主与那个冒名顶替的杨慎交夫妻多年,又怎会不知他身上的特点?为何会认错?”
“如果是故意的呢?”柳木生突然说,花凉不由得看过去,“我还是不懂,为什么?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郭毅邹了邹眉,这时,马车在大理寺的官舍门前停下,车夫打了伞,郭毅让花凉避到伞下,自己和柳木生顶了一把黑伞。
柳木生嫌弃的躲过伞,偏了半面的伞遮蔽不了雨,郭毅的肩头****了大半。
“幼稚!”郭毅抿了抿唇,低头往前走。
穿过回廊,进了厅堂,花凉转去内室换了身儿干爽的衣裳,出来时捧着两件唐次的长衫给郭毅和柳木生。
“不用了。”郭毅婉言拒绝,实在是他身材略显壮硕一些,唐次单薄,穿上必是不合身的。
见郭毅拒绝,柳木生倒是欣然接受,捧着衣服进了内室,出来时,身上穿着唐次苏雅的单色袍子,倒是平添了几分书生儒雅的气质。
花凉微微敛着眉,一边想着事情,一边摆弄着茶杯。
“也许是有人威胁到了长公主,知道了假杨慎交的身份,所以公主自己眼了一场戏?”花凉突然站起来,脸色苍白的看着柳木生和郭毅。
应该是这样的,应该是这样的,如果不是这样,又是如何呢?
郭毅面色阴沉,柳木生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因为他们都知道,花凉说的话正是自己此时此刻心中的疑问。
有人牵制了长宁长公主,所以让她自己炮制了这一场谋杀,而惨死的文素,不过是长宁计划中突然出现的一个不安定因素,所以在她踏入洛阳的那一刻,她就必须死。
假杨慎交,替死鬼青馆,文素,死掉的真正的杨慎交,长宁公主,长孙明,这几个人交织成了一条线,花凉终于明白唐次离开前为什么会留下几个名字,所谓的真相,其实就在那些人中间。
“可是,即便是如此,我还是有些想不通。”柳木生轻摇折扇,“长宁公主乃是圣上的长公主,可以说是权势滔天,要帮住假杨慎交隐瞒身份并非难事,此前许多年不也是安然无恙么?这次,又是什么人会把她逼到这个地步?”
花凉邹了邹眉,“难道问题出在这个假杨慎交的身上?”
柳木生一愣,“啊!我懂了。”
花凉眨了眨眼,“你懂什么了?”
柳木生抬头看着郭毅,冷哼道,“你是不是已经查到了?”
“查到什么了?”花凉连忙看向郭毅。
窗外的大雨敲打着窗棂发出“叩叩叩”的声响,郭毅目光落在柳木生和花凉脸上,许久才伴着雨声沉声道,“你们可记得,三年前在洛阳发生的一桩轰动一时的公案?”他话音一落,柳木生便猛地站起来,“你是说,三年前国子祭酒林东俊意图谋反,后背株连九族的事儿?”
郭毅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可那又与假杨慎交有什么关系?”柳木生狐疑道。
郭毅低头看了眼手中茶杯里载沉载浮的茶叶,许久才道,“当时主审此案的正是太子李重俊。而据我所知,这个案子里面藏了许多内情,但最为合理的解释就是,当时的国子祭酒林东俊在事发之前曾今给皇上上过一道褶子,指责太子李重俊在宣州,淮阴,甚至是扬州等地私敛钱财,结党营私。
皇帝当时正是对韦后初生猜忌,便悄悄压下了这封折子。此后不出一个月,国子祭酒林东俊便被人举报意图谋反,私造龙袍,与突厥人来往密切,后被斩首于宣武门外,而整个林东俊一族全部流放,九族之内,用不得入官场。后来我查阅过,林家离开洛阳之时,正值当年科考。后来我又几番查证,发现当年林东俊不仅有三个儿子,他本家一个翻了口舌之罪弟弟还有一个儿子从小寄养在他家中,但因其从不与洛阳权贵接触,且有深居简出,洛阳知道他的人并不多。
我查阅了当年押送林家一众家眷发配滚州的路线,其中竟然有一处与长孙明所描述之地重合。”说到这儿,郭毅突然压低了声音,淡淡道,“林东俊弟弟的那个儿子半途生病,后被押送的官差给扔在乱葬岗子里了。”
“你什么意思?”柳木生诧异道,心中答案分明已经呼之欲出。
郭毅打了个哈气,缩了缩身子,目光笃定的看着柳木生,“林东俊弟弟的那个儿子就是这三年一直顶着杨慎交身份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