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水榭的内室,屋子里便飘着一股子浓郁的香气,很浓,很重,是从角落里的三角向鼎里飘出来的。
“是犀角。”欧阳毅站在窗边,脸色有些苍白,目光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波光粼里的湖面。
水榭的不大,前后两间屋子,外间摆着桌椅,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长桌,旁边是一架一人高的红木书柜,上面书籍繁杂,玲琅满目。长桌上放着一张古琴,琴弦擦拭得很干净,上面还有淡淡的松香味,显然是有人时常保养的。
“听人说,犀角能通灵,连通阴阳,引死去的灵魂回到该回的地方。”
花凉一回头,唐次正蹲在香炉边上研究香炉,不,香炉里的犀角。“唐木头,你干嘛呢?”
唐次伸手去掀香炉的盖子,烧烫的炉盖烫了手,“呲!”
花凉咒骂了一声,连忙冲过去抓住他的手指含在口中。温热的舌尖舔过清冷的指肚,唐次脸色微红,慌忙着抽回手。
这时,江正泽从房间里出来,脸色殷白,长衫的下摆被湖水染湿,走过之处的地板上湿漉漉一片。
江正泽已经年过中旬,他要娶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美人本来是偌大的喜事儿一桩,可经过了昨天夜里,施廷钰惨死,他已经略显的苍老了几分,如今再出现,俨然有了一种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颓然卓在椅子上,双手搭着桌面,沉痛的看了眼唐次,“唐先生,劳烦你进去看一看。”
大夫人的屋子不大,一进门第一样看见的就是一扇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屏风,旁边是一架梳妆台,上面摆着雕花镂空的铜镜,江面光滑,正对着对面墙上的一副山水画。这山水的画法奇特,自成一派,有别于其它画法中,山水只作为人物楼观背景的附庸地位,是山水画成饿了一独立的画种,看起来虽然手法还略有些生涩,但绝对是画中少有的真品。
唐次凝视久久,在画的右下角发现一枚印信,上面的落款是‘吴道子’三个字。
画的下面摆着一张小几,上面端端正正摆着一套茶具,茶杯反扣着,四只,其中有一只的边缘彩绘颜色微微有些褪去,想来是经常有人使用的结果。
绕过屏风,后面摆着一张胡床(现在的交椅),胡床上整齐的叠着一张毯子,再往里,汉白玉铺就的地板上摆着方塌,榻上连着屋脊,曾伞状垂落的粉色纱帐罩住了整张榻。
屋内摆设无不精美绝伦,大小细节都是有人精心布置过的,便是糊窗的窗纸都是精心糊上好几层最上等的窗纸,上面还有精致的雪花暗纹。
透过榻上的薄纱帐可一清晰的看到榻上一个人形的隆起,但这人身形大概太过于消瘦,瘦弱得有些离奇。
空气中弥漫着犀角香的浓郁香气,角落里的香炉徐徐上升着淡淡的青烟,屋脊上有一个通风口,青烟徐徐上升,从通风口飘了出去。
榻旁有一扇八宝玲珑的柜子,柜门是镂空的,依稀可以看见里面整齐的堆放着各种各样的衣物,仿佛已拉开这柜子,就会有七彩祥云从里面飘出来似的。
唐次走到榻前,伸手猛地拉开纱帐,“啊!”花凉吓得惊呼一声,连忙转过身。
委实是床上的“人”太过骇人了。
当然,如果她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床上的人分明已经死了有些时候了,身体的躯干已经僵硬,肌肉干枯而紧紧贴在骨头上,黄色的皮肤趁着水蓝色的纱裙看起来极为古怪。
“这就是大夫人?”花凉张开手,从指缝间看榻上的尸体。那是一具干尸,一具还能称之为漂亮的干尸,至少她死的时候神情是几位安详的,好像是睡梦中就死去了,她的身体像榻里侧躺着,躯干弯曲,微微蜷着身子,就好像安详的睡着了一样。
唐次走过去,低头静静的看着床上的干尸,伸手在干尸的手臂和脸颊上轻轻压了压,长时间干瘪的尸体完全没有了水分和弹性,指尖压过的地方干干的涩涩的。
正常人的尸体在死亡后的一段时间会开始腐烂,这具干尸的失望时间显然已经超过了两年以上,或者三年左右。
唐次低敛着眉,小心翼翼的拉开尸体的衣襟。
“喂!”花凉连忙拉住他的手,“你干嘛?”
“当然是查看尸体。”
“那你掀人衣服干什么?”
唐次微微一愣,扭头看花凉,“你来。”
“我来?”
“你不是不让我掀么?”唐次讷讷道,退后一步,伸手拽过花凉,“你来,看看尸体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伤口,表面上看,看不出死因。”
花凉搓了搓手上,“真的?”
“看看。”唐次目光若有所思的落在干尸的胸口。
花凉凉咽了口涂抹,慢慢探出手,咬牙着牙轻轻掀开尸体表面的衣襟。因为大量的水分流逝,肌肉萎缩干枯,尸体胸部干瘪,皮肤紧紧的贴在肋骨上,露出清晰的肋骨和不太明显的女性特征。
“木头,没有伤口,皮肤上也没有任何创伤的痕迹。”花凉回头,发现唐次又在研究角落里的香炉了,忍不住问,“你老看那个香炉干什么?”
“没什么?”唐次站起身,“你再检查一下她的其它地方。
花凉应了一声,伸手撩开干尸的裙摆,“啊!”
“怎么了?”唐次忙走过来,花凉脸色讪讪的看着干尸,手一抖,裙摆落了下去。尸体的双腿膝关节扭曲,是被人生生折断过的。
唐次拉开她,伸手在尸体的膝关节摸了摸,“关节韧带跟正常人不一样,已经畸形,是生前被打断的。”说着,又摸了摸尸体的小腿,小腿上的肌肉皮肤要不上身和手臂的皮肤颜色更深一些,带着轻微的青紫色,并紧紧的贴附在腿骨上。“这双腿瘸了最少有三年。”
花凉“咦!”了一声,“那岂不是和二老爷一样?”
“是。”
“江庄主?”
江正泽沉着脸进来,越过花凉立在床头,目光阴郁的看着床上的人。“花姑娘猜的不错。我的这位夫人与我的关系确实并不好,三年前,我在关外行商,回来时,发现夫人和二弟在一起,我一怒之下打断了两个人的腿。从此之后,她就避居水榭再也不出来了,我也整整三年没见过他。”他平静的说,枯瘦的大手轻轻的拂过尸体干枯的脸颊,最后落在那只纤细的脖颈上,“你永远不知道,我当时是多么想就这么掐死你算了。”
“江庄主?”花凉见他神色有异,连忙退了一步躲在唐次背后,“她已经死了。”
江正泽突然松开手,神情冷漠的看着她,“是啊,已经死了。哈哈哈!死了,死了。”
“是你杀了她?”花凉狐疑的问,无论怎么看,都觉得江正泽就是杀死司马贞的人。
三年前自己的弟弟和妻子一同背叛了他,他都能出手打断自己弟弟的双腿,杀了司马贞再正常不过了。
“不。”江正泽突然道,“我不会杀了她。”
“啊!”花凉不解,“为什么?你恨她,杀了她很正常。”
“哈!”江正泽嗤笑一声,“难道你不觉得,这世界上还有比死亡更让人痛苦的事儿?”
花凉一愣,“让两个瘸子活着,然后永远也不能见面?啊,另夫人不是不想离开水榭,是你不让她离开,你把水榭的水廊都断了,这样另夫人不能出去,二老爷也进不来。”这人心有多毒啊!一开始看宴席上他那么紧张江涛,原来是不想让对方死的那么容易。
“是。”江正泽面无表情的坐在胡床上,目光愤怒的看着床上的干尸,冷笑道,“知道我弟弟的脸是怎么弄的吗么?”
“鲛人?”花凉不太确定的说。
江正泽忽而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是啊,真真是个痴情人,双腿都被打折了,他还想妄图进到水榭。你说他那个样子,掉进湖里,鲛人如何会不喜欢?”
花凉不敢置信的看着他,简直不敢想象一个人竟然能做出这种事儿,就算他弟弟和司马贞有奸情,也不该这么残忍的对待两个人吧!
“鲛人是为了防止江涛去水榭才放养在湖里的?”唐次凝眉问。
“是。”
“可是。”花凉犹豫道,“这具尸体应该是死了很久了,你没道理现在才知道啊?难道这三年你都没有见过司马贞?”
“我为什么要见这个女人?”江正泽皱眉,猛地从胡床上站起来,“如果可能,如果不是施廷钰死在了水榭,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踏进这里。”想来可笑,他以为困住了这个女人,没想到这个女人悄无声息的就死了,这让他三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成了一个笑柄。
“可是不对啊!”花凉侧头看着榻上的尸体,“如果她三年前就死了,那怎么会没有人发现?你都不给她送吃的?而且,屋里的摆设明显是有人每日打理的,没有一丝的灰尘,就连,就连她身上的衣服都是新换的吧!”如果还是三年前的衣服,这么长时间早就褪色了,不可能这么崭新。
“所以呢?”江正泽脸上泛起一丝疑惑,“是什么人杀了她?”
唐次叹了口气,说,“难道江庄主不好奇是什么人代替她在水榭里生活了三年?”
江正泽微愣,“什么意思?”
唐次道,“我想,三年前发生的事儿,庄主一定不会让别人知道,所以给另夫人送一应物品的人也是庄主你吧!”
江正泽皱眉,“是我又如何?”
花凉啊了一声,“那你怎么不知道她已经死了?”
江正泽冷笑,“就算我送东西,也未必要见她。我每日早晚来送饭,饭食放在外间桌面上就离开,三年皆是如此。”
“难道你就没怀疑过?”花凉狐疑的想,这真是一对奇怪的夫妻。
“怀疑什么?”江正泽问。
花凉奇道,“屋子里整理得这么干净,一个瘸子没有生活能力,她又是如何办到的?”
江正泽忽而一笑,指着床上的尸体,“她的双腿确实被我打折了,但绝没有到不能行动的地步,不过是瘸了而已。”
不过是瘸了而已?
花凉不由得脊背一凉,江正泽已经转身离开水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