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鱼
她在这里,是卜鹰叫她来的。
卫天鹏他们不在这里,当然也是被卜鹰逼走的。
他替小方逼走了卫天鹏和水银,替小方击败了那可怕的无名剑客。
只要他愿意,什么事他都能做得到!
小方忽然觉得很愤怒。
他本来应该感激才对,但是他的愤怒却远比感激更强烈。
那个杀人的剑客是他的对手,他们间的生死决战跟别人全无关系,就算他战败、战死,也是他的事。
他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去找卜鹰,去告诉这个自命不凡的人,有些事是一定要自己做的——自己的战斗要自己去打,自己的尊严要自己来保护,自己的命也一样。
他还有汗可流,还有血可流,那个自大的人凭什么要来管他的闲事?
她一直在看着他,眼中已不再有畏惧,忽然轻轻的说:
‘我知道你一定就是我在等的人。’
‘你知道?’
‘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她垂下头:‘因为你没有欺侮我。’
人类平等,每个人都有‘不受欺侮’的权利,可是对她来说,能够不受欺侮,已经是很难得的幸运。
她曾经忍受过多少人的欺压凌侮?在她说的这句话中,隐藏着多少辛酸不幸?
小方的愤怒忽然消失,变为怜悯同情。
她又抬起头,直视着他:‘我也看得出你需要什么,你要的,我都给你。’
小方的心跳加快时,她已站起来,赤裸裸的站起来。
他想逃避时,她已在他怀里。
‘求求你,不要抛下我,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愿给一个男人,你一定要让我服侍你,让你快乐。’
他不再逃避。
他不能、不想,也不忍再拒绝逃避,因为她太柔弱、太温顺、太甜蜜。
大地如此无情,生命如此卑微,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互相照顾、互相安慰、享受片刻温馨?
她献出时,他接受了她。
他接受时,也同时付出了自己。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又有了种奇异的感觉,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保护她,保护她一生。
烈日还未西沉,人已在春风里。
‘波娃。’他喃喃的说:‘这两个字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这是藏语。’她喃喃的回答:‘波娃的意思就是雪。’
雪,多么纯洁,多么脆弱,多么美丽。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你的名字就像是你的人一样,完全一样……’
他的眼睛阖起,忽然就落入虽黑暗,却甜蜜的梦乡里——他梦见自己已变成了一条鱼。
不是水里的鱼,是锅里的鱼!油锅!
在烈日下,沙地上,钉着四个木桩,将一个人手足四肢用打湿了的牛皮带绑在木桩上,再用同样的一条牛皮带绑住他的咽喉。
等到烈日将牛皮带上的水份晒干时,牛皮就会渐渐收缩,将这个人活活扼死,慢慢的扼死,死得很慢。
这就是沙漠中最可怕的酷刑。
死在这种酷刑下的人,远比油锅中的鱼更悲惨、更痛苦。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酷刑。
在这种酷刑的逼迫下,就算最坚强的人也会出卖自己的良心。
小方醒来时,情况就是这样子的。
烈火般的太阳正照在他脸上,小方虽然已醒来,却睁不开眼。
他只能听见声音,他听见了一个人在笑,声音很熟悉。
‘波娃,她的名字的确就像是她的人一样。’
这是水银的声音:‘只可惜你忘了雪是冷的,常常可以把人冷死,就算结成冰时,还可以削成冰刀,以前我有个朋友最喜欢用冰刀割男人,我见过有很多男人都被她用冰刀阉掉。’
她笑得真是愉快极了,远比一个钓鱼的人将亲手钓来的鱼放下油锅更愉快。
鱼是什么感觉?
小方第一个感觉是‘不相信’,他绝不相信波娃会出卖他。
不幸这是事实,事实往往会比噩梦更可怕,更残酷。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波娃在帐篷里等他,并不是卜鹰叫她去的。
她的主子并不是卜鹰,是水银。
‘现在你一定已经明白这是个圈套,这位雪姑娘对你说的根本没有一句是真话,她的声音虽甜如蜜,蜜里却藏着刀,杀人不见血的刀。’
波娃就在她身旁,不管她说什么,波娃都一直静静地听着。
她忽然一把揪住波娃的头发,把她苍白的脸,按到小方面前。
‘你睁开眼睛看看她,我敢打赌,直到现在你一定还不相信她会是个这样的女人!’
小方睁开了眼,她的头替他挡住了阳光,她的长发在他脸上,她的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想。
她这个人彷佛已只剩下一副躯壳,既没有思想情感,也没有灵魂。
就在这一瞬间,小方已经原谅了她,不管她曾经对他做出过多可怕的事,他都可以原谅她。
水银又道:‘约你的人已经走了,因为他已发现你根本不配让他出手,卫天鹏想要你替他找回黄金,我却只想要你的命。’
她慢慢地接着道:‘我敢打赌,这次绝对没有人来救你了。’
小方忽然笑了笑:‘你赌什么?赌你的命?’
水银也对他笑笑:‘只要你……’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她的笑容忽然冻结,因为她已发现地上多了条影子。
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这条影子就是在她背后,是个人的影子。
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完全没有发觉。
影子就贴在她身后,动也不动。
她也不敢动。
她的手足冰冷,额上却冒出了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汗珠。
‘是什么人?’她终于忍不住问。
影子没有回答,小方替他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回头看看?’
她不敢回头。
她只要一回头,很可能就会有把利刃割断她的咽喉。
一阵风吹过,吹起了影子的长袍,她看见从她身后吹过来的一块白色的衣角,比远方高山上的积雪还白。
小方又问:
‘现在你是不是还要跟我赌?’
水银想开口,可是嘴唇发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就在别人都认为她已将因恐惧而崩溃时,她已从波娃身上翻出,踩住波娃的头,掠出了三丈,不停的向前飞掠。
她始终不敢回头去看背后这影子一眼,因为她已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在远方积雪的圣峰上,有一只孤鹰,在这片无情的地上,有一个孤独的人。据说这个人就是鹰的精魂化身,是永远不会被毁灭的。
生存在大漠中的人几乎都听过这传说。
她也听过。
卜鹰没有追她,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用一双鹰般的锐眼看着小方。
‘你输了。’他忽然说:‘如果她真的跟你赌,你就输了。’
‘为什么?’
‘因为她说的不错,这次的确没有人会来救你。’
‘你呢?’
‘我也不是来救你的,我只不过碰巧走到这里,碰巧站在她身后而已。’
小方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永远都不要别人感激你?’
他也知道卜鹰绝不会回答这问题,所以立刻又接着道:‘如果你碰巧需要五根牛皮带,我这里碰巧有五根,可以送给你,我也不要你感激我。’
卜鹰眼睛里又有了笑意:‘这样的牛皮带,我碰巧正好用得着。’
小方吐出口气,微笑道:‘那就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