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悠悠醒来,发现自己坐在马背上,身后的贺兰觿一只手紧紧地箍着她。
天已经大亮了。
马走得不快,其余的人都是步行,林间树木交错,阳光透过摇动的树隙照进来,晃得人眼睛发花。
皮皮想活动一下手脚,发现病情完全没有好转,除了头之外全身上下都不听使唤,坐在马上,全靠贺兰觿抱住她,不然就会像一条泥鳅那样滑下马去。
她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发现衣服从里到外地换过了。腿上鼓鼓囊囊地包着一块白布,大约是狼的咬伤,手指像中风病人那样蜷曲着。一阵疼痛袭来,头顶如被铁锤重击,她用力咬咬牙,没吭声。
身后的人感觉到了什么,摸了摸她的脸,皮皮正在忍痛,他摸到了坚硬的腮帮和强直的颈项,轻声道:“头很痛,是吗?”
她疼得说不出话,过了片刻方道:“还好。”
“痛就叫出来。”他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太阳穴,想帮她减轻痛苦。
“不叫。”皮皮淡淡地道,“叫不是我的风格。”
“狼都把你拖下马了你也不叫?想竞选什么?忍痛冠军?”
“……”
“现在哪里不舒服?”
“都挺好。”
他苦笑了一声:“真服了你了。”说罢喂了她一口水,生怕她呛到,小心翼翼。
“昨晚我在哪里睡的?”皮皮问道。
“马上。我们差不多走了一整晚的夜路。”
“谁帮我换了衣服?”
“你吐得厉害。路过一个温泉,我帮你洗了洗。”
“脏点没关系。”
“我不喜欢脏。”
她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连他自己也束手无策。
看日头已经是下午了。皮皮这才意识到自己昏迷了很长时间,但头痛一直没有停歇,几乎每隔几分钟就发作一次,痛的时候她双眼发直,口角歪斜,浑身抽搐。严重时贺兰觿不得不停下马,将她抱到草地上休息。
但她拒绝喊痛,用尽全部意志来维持表情的平静。第一次发作时在沉燃,她还会忍不住呻吟出声,现在连呻吟也没了。如果不看她的脸她的头,会以为她一切安好。除了喝水她吃不下任何东西,因为吞咽很困难,固体的食物很容易让她呛住,只能喝一些简单的树汁和动物的血。
皮皮不习惯这些味道,树汁苦涩不堪,野兔的血腥臭难闻,喝进去立刻呕出来。与此同时她却能强烈地感觉到肚子饿,饿到虚脱。每次发作贺兰觿都会命令大家停下来,等皮皮休息片刻才能继续赶路。
大家越走越慢,预计三天的路程现在算起来,六天都不一定能到达。谁也没有抱怨,除了千蕊偶尔瞥过来的谴责目光。
这一天的第三次强烈呕吐之后,皮皮对贺兰觿说:“送我到那棵树下,扶我坐起来。”
他以为她不舒服,立即将她抱下马,将她的背靠在树上坐起来。皮皮气喘吁吁地道:“别管我了,你们回去吧。”
他的目光很空虚,脸僵硬了一下。
“以我现在的状况……挺不过两天了。”皮皮淡淡地道,“我只想在这里静静地坐着。”
“等死?”
“这里风光不错,山清水秀,天高云淡,是我的归处。”
她安静地看着他,意志坚定,目光纯净。
“不行。”他面色一寒,“无论如何我也要带着你去见泛泛。——哪怕带去的是你的尸体。”
“贺兰,理智一点……”皮皮轻轻地说,“陪你走这一趟,我不后悔。你是真是假,我也不想知道了。我对你不坏,你对我也不坏,就算你不是贺兰静霆,你也不是一个坏人。”
“皮皮,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死掉。”
“我想死,真的。”皮皮虚弱地看着他,“太痛了,生不如死。”
他双手抚摸着她的脸,空洞的目光凝视着她:“你很痛,就叫出来。”
她坚定地摇头:“我不叫,不想叫。”
“你是怕我听见吗?”他喃喃地说,“就象几百年前你被行刑的那一天?你以为我看不见也听不见,就不会难受了?”
皮皮微微一怔,这话十分耳熟。
“你知不知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想象?”他轻声道,“爱一个人的感觉……就像你的心脏跳动在身体之外?”
她的眼晴红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仿佛穿过千年雾霭,看见了那一天的自己:“……静霆?”
“我不许你死,你就得跟我活着!听见了吗,关皮皮?”他一面吼一把将她打横抱起,送到马上,猛拍马腹向前疾驰。
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在前面探路的方辛崃忽然快步跑回来:“前面来了一队人!”大家连忙掏出兵器,各自埋伏。贺兰觿让皮皮趴在马上,自己翻身下马问道:“这里是哪家的地界?”
嘤嘤道:“安平家。”
说话间,那批人马已经冲到面前,约三十多人,将他们团团围住。领头的是个高个子女人,戴着五彩的珠链。嘤嘤一闪身,躲到贺兰觿的身后,颤声道:“她是安平家的老大安平蕙。”
安平蕙看了一眼伏在马上半死不活的皮皮,又看了看嘤嘤,冷笑一声:“关皮皮,我们又见面了。”
她还记得她的名字。
“上次饶你一命,你居然派青桑的人过来偷我的猎物!”安平蕙道。
“青桑的人?”千蕊道,“谁呀?”
“关鶡。”
千蕊转身怒目,看向皮皮:“关皮皮,还说你没勾结青桑!你趁打猎之机偷偷跟他们联络。难怪满载而归,还吹嘘自己打到一头熊?就凭你——”
“千蕊——”
皮皮正要解释,被安平蕙打断:“我让你带的话呢?为什么三天后没见到五鹿原?”
她提起五鹿原,金鸐、千蕊和辛崃都是一头雾水。狩猎后发生了太多的事,皮皮早已忘到脑后。可安平蕙一直惦记着,听到三姑娘嫁人的消息,以为自己更有机会了。皮皮正不知如何作答,她们人多势众,此时说“No”肯定要打。
五鹿原忽然从人群中走出来,一抱胳膊道:“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安平蕙双眼一翻:“你是谁呀?”
“我就是五鹿原。”
安平蕙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半天没说话。
“如假包换。”嘤嘤加了一句。
“你的翅膀呢?”安平蕙问道。
“砍了。”
她怔住:“有没有办法装回去?”
“没有。”
安平蕙忽然笑了,那表情仿佛是买了A货:“没翅膀你算老几啊?还好意思跟我走?白送我都不要!”
这话赤裸裸的,直说得五鹿原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安平蕙失望地往人群中一看,忽然指着贺兰觿道:“老娘今天心情好,放你们一马。走吧,这个男人留下。”
贺兰觿什么也看不见,当然不知道她指的是谁,嘤嘤俯耳过去,低声道:“殿下,安平蕙看上您了。”
贺兰觿头一歪,指着墨镜:“对不起,我是个瞎子。”
“瞎子?”安平蕙来来回回地打量他,一脸的不相信,忽然嘿然一笑,“瞎子就瞎子,老娘喜欢你。跟我走,明媒正娶不亏待你!”
说罢拿眼斜斜地看着他,那高高的胸脯蓦然鼓胀起来。身后一帮喽啰吹起口哨拍掌起哄。
贺兰觿笑道:“可是,我连你的声音都不喜欢呀。”
安平蕙呵呵了一声,正要变色,一道黑影已经袭到她面前,双指一戳,她身边一位近侍的脸上已多了两个洞:“看你对男人还算有眼光,姑且留下你这对眼珠。”
他的手法奇快,安平蕙一时没反应过来,面前一张俊美绝伦的脸,随之而来是一股撩人的雄性香气,她呆了一下,“哦”了一声,副手见她只顾发花痴,手一挥,喝道:“上!”
安平蕙这才回过神来,手一挥道:“这个男人我要了,伙计们,抢!”
三十多个人冲上来,皮皮这边的人群就散开了。金鸐对贺兰觿使了一个眼色:“你带着皮皮先跑,我断后。”
余下的五人冲了上去,贺兰觿骑上马带着皮皮向前冲,那马吃了贺兰觿一掌,惊跃而起,竟从众狼的头顶飞越而去。有近十个狼人立即变形,转身狂追而去。
山路崎岖,林木密集,那马驮着两人在林间穿梭,不知为何,越走越慢。贺兰觿低头一看,发现马腹上中了两箭,血流如注。那十只狼已瞬间追到,他只得放下皮皮,对付群狼。
皮皮只能安静地伏在马上,那马受了伤,已不能负重,走了两步,身子一歪,将皮皮甩到地上。皮皮原本头痛如裂,被马一颠,身子重重地掉在地上,脸被地上粗硬的树枝划了一道,如刀割般刺痛。
林中贺兰觿已大开杀戒,身形在树间闪动,墨色的盲杖力大无穷,左手的猎刀起落如虹,顷刻间一地狼尸,最后一只狼豁出性命向皮皮冲去,被他一刀远远地甩过来,正中头颅。
林间有了短暂的安静,那匹受伤的马已倒地不起。贺兰觿抱起地上的皮皮,将她背在背上向南面疾奔。
皮皮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发现他一头的汗,肌肤因紧张而坚硬,脸上有几道新鲜的血痕,浑身上下激荡着一股莫名的杀气与活力,仿佛全身的精力和反应都已调动到了最佳状态。
奔跑了大约十来分钟,从左侧闪出千蕊与辛崃,身后跟着两只灰狼。三人一起向前跑去。
贺兰觿问道:“金鸐呢?”
“打散了,他们被围在另一头!”辛崃一面跑一面反手一刀,削掉一只灰狼的脑袋。千蕊亦回首一弹弓,射中另一只狼的左眼,那狼吃痛逃窜。
三人冲到林边,只觉眼睛一亮,出现一道开阔之处,脚步忽然顿住。
前面是一道深深的峡谷。两岸断崖峭立如刀削,之间宽达百余米。崖下怪石疾流,浪涛汹涌。连接两道断崖的,只有一道藤条编织的绳索。
皮皮倒吸一口凉气。她知道狐族善于跳跃,但一步绝对跳不到对岸。靠近崖边是裸露的岩石,对岸的树离得更远,借助树枝的弹力跳向对崖也不可能。
唯一的办法就是抱着藤索,四脚朝天,手足并行爬过去。
贺兰觿对辛崃和千蕊道:“你们先过。”
辛崃点点头,当即抱着藤条身子向对岸爬去。虽然少了一只手,所幸他手长腿长,爬得甚是灵便,一会儿功夫就成功到达对岸。
千蕊看着贺兰觿以及他背上的皮皮,咬牙道:“姐夫,如果你带着关皮皮,肯定过不去。”
“别管我,你先走。”
她猛然一跺脚,急道:“眼看安平家的人就追过来,你真以为能救她吗?——放下皮皮,你已经尽力了!她不会怪你的。”
“贺兰,放下我。千蕊说得没错。”皮皮坚定地道,远处已传来了群狼奔跑之声,“没时间了,你们赶紧走!”
贺兰觿喝了:“别说了,快走!”
千蕊咬咬牙,狠狠地盯了皮皮一眼,爬上藤索,手脚并用,向前挪去。
贺兰觿将风衣一撕两半,将皮皮牢牢地捆在身后。见千蕊已顺利爬过对岸,一猫腰,翻过身来,紧紧抱着藤索向前爬去。
皮皮感到自己沉重地垂在贺兰觿的身下,四肢无力地张开着,就像一块石磨那样吊着他的腰,不禁颤声道:“贺兰——”
“闭上眼,相信我,我能带你爬过去。”他沉声道。
凌厉的山风从峡谷穿过,崖间风速陡然加快,藤索晃得厉害,皮皮只觉得自己连同贺兰觿都快被风吹到天上。头顶是蓝蓝的天,身下是狂吼的涛声,脸上湿湿的,是贺兰觿颈间滴出的汗。
虽然身负重物,贺兰觿爬得很快很专心、带着皮皮很快爬过了中点。
正在这时,忽然“嗖”地一箭从岸边射来,正中贺兰觿的小腿。
他身子滞了一滞,紧接着,不顾一切地继续爬行。
皮皮听见对面千蕊的方向传来“嗖嗖”几声,是她在连发弹弓,掩护她们。身后更多的箭射过来,贺兰觿无处规避,不顾腿上的箭伤,专心向前爬。
有两枚箭射穿了皮皮身上的风衣。那布本来很结实地捆着皮皮,出现裂口之后,忽然“哗啦”一下撕裂开来。余下的布绳吃不住皮皮的重量,“喀嚓”一响,断成两块,皮皮如果双手有力,还可以顺势抱住贺兰觿,可她浑身瘫痪,身子便滑了下去。
就在这一秒,贺兰觿忽然腾出一只手,及时地抓住了皮皮的手腕!
皮皮抬起头,看见贺兰觿整个身子吊在半空,正使出全力力气拉住她。
“松手,贺兰。”皮皮轻轻地道。
“NO。”
“松手。”皮皮定定地看着他,贪婪地凝视着他的脸,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让我走。”
她的手没有丝毫力气而且出了很多汗。她感到手腕在渐渐地往下滑,而他的虎口如铁钳一般死死地握着她,令她感到手腕的关节都快脱臼了。
藤索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一只狼已然赶到,化作人形正用一把大刀用力地斫着藤索。藤索十分结实,一时斫不断。贺兰觿身子一斜,另一只手也悬空了,只有双腿还倒挂在索上。
“放手,贺兰!”皮皮叫道,她明明就在他的身下,听上去却很遥远,声音被强烈的风声掩盖了。
“不!”
又一箭飞来,正中贺兰觿拉着皮皮的那只左臂,力道之大,几乎将手臂射了个对穿,血标了皮皮一脸,但他仍然不肯放手。
“放手!”对面的千蕊叫道,“姐夫!快放手!”
贺兰觿忽然松开双腿,抓着皮皮掉了下去!
那一刻只有短暂的几秒。
两人同时下坠。
皮皮紧张得感觉不到心跳了。只知道有只手一直紧紧地抓着她,一刻也没有松开。
狂涌的波涛在岩间飞溅,带着彻骨的冰凉,皮皮感到自己的脸被水花打湿了。
眼看两人就要掉进水中,空中忽然甩过来一道绳镖。那镖撞到贺兰觿的手臂,将它紧紧地缠住。
贺兰觿趁机一拽,将皮皮紧紧搂在怀中,借着镖绳的力量沿着悬崖的绝壁疾步攀登。上面有个巨大的力量拉着他们,终于将他们拉上崖岸。
“辛苦了,两位。”一个熟悉的声音道。
皮皮抬头一看,是金鸐,旁边站着辛崃。
贺兰觿放下皮皮,抽出猎刀削掉左臂上的箭簇,然后将箭杆用力一抽。一团血喷出来。千蕊连忙在伤处洒上消炎药粉,用一道白布紧紧缠住。然后如法炮制地拔下小腿上的箭。
“这里不安全,必须马上走。”金鸐拾起地上的背包,“皮皮,贺兰受了伤,你不介意我背你一阵吧?”
皮皮摇摇头:“你们真地不用——”
她想说,你们真的不用再管我了。但贺兰觿冷冷地横了她一眼,她只得噤声。
刚才的一切已向众人证明了贺兰觿的态度,他宁死也不会放弃皮皮。
“小菊呢?”贺兰觿问道。
“嘤嘤带着她和五鹿原抄小道先走了,也帮我们引开了一部分安平家的人。”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那个我说了你可别揍我——那边往右再拐个弯,有道桥。”
贺兰觿和皮皮一听,气得差点吐血:“什么?!”
“这里看不见。——嘤嘤告诉我的。”金鸐两手一摊,“你们慌不择路,嘤嘤被那群狼挡在后面,等我过了桥找到你们,千蕊和辛崃已经爬过来了,你正好在中间。”
贺兰觿喝了一口水,正要喝第二口,头顶蓦然一黑,群鸦乱鸣,向这边飞来,金鸐喝道:“是灵鸦!” 说罢负起皮皮,贺兰觿收起水壶,五人向林中狂奔而去。
树上木叶哗哗响动,似有人在踏枝行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幽幽道:“贺兰觿,我寻你来了!”
只听得空中“嗖嗖嗖”乱响,一枚枚马脑破空而过,林间出现道道刺鼻的红烟。
“马脑有毒!屏气!”金鸐边跑边对着背上的皮皮道。
“是子阳!”贺兰觿的脸硬了硬,一左一右,抽出两把长长的猎刀,双刀翻滚向空中的一道白影砍去。
皮皮伏在金鸐的背上定晴一看,那白影在空中旋转,一头丝缎般的白发飘成伞状,是位白衣美少年,手中一柄乌梢长剑,剑身是纯黑色的,非金非木,不知是何物所制。
贺兰觿冷笑道:“丹阳神剑,青桑真心舍得,把自家的镇山之宝都拿出来了。”
“青阳办事,效率太低。”子阳看着手中的剑,“为了拿你,我年假都没度完。”
只听树枝摇晃间,空中又跃下一人,戴着鹿皮手套,手执峻锾铜管,正将一粒“马脑”塞入铜管的孔中,是关鶡。紧接着哗啦啦一阵乱响,又跃下两人,一身乌衣,手执弓箭,一面降落,一面向着众人连射数箭。其中一枚钉到皮皮身边的一棵树上,“嘭”地一声,燃烧出幽幽的蓝色火焰,正是皮皮以前所见的无明火。
豢灵师也来了。
贺兰觿冲过去与子阳厮杀起来。金鸐将皮皮往千蕊怀中一递,头向左一偏:“你看着她。那边有个洞,先躲一下。”说罢与贺兰觿、方辛崃一起杀了过去,林间树叶被兵器所割,漫天飞舞,众人身影在空中跳跃,弓箭乱飞、金器相接,锵锵作响,打成一团。
千蕊背着皮皮趁乱滚入洞中。
不料那洞口虽小,被杂树掩盖,一滚进去却是个向下的深坑。两人同时跌下,千蕊抛开皮皮抓住一根青藤稳住身形。皮皮“砰”地一下,重重地摔到洞底。
她不能动,却听见身边有数物微微移动,发出“嗤嗤”之声。洞内光线昏暗,勉强可辨是几条蛇,身体粗短,三角形的脑袋,尾部突然变细。那蛇受到骚扰,不安地蠕动着。
因为经常与动物打交道,皮皮认得这是常见的蝮蛇,剧毒。
“别下来,千蕊。”她呼道,“这有毒蛇。”
千蕊抓着青藤哼了一声:“别自做多情了,我本来就不会下来。”
一只蛇渐渐爬到皮皮的胸前,在她颈间嗅来嗅去。皮皮吓得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事到如今,皮皮,”千蕊拾起旁边的一根枯枝,向群蛇抽打了一下,几条蛇越发不安地爬动起来,“你还不愿意死?还要我们等多久,拖累我们到何时?”
更多的蛇爬到皮皮的身上,丝丝地吐着红信。
千蕊冷笑地看着她,离地上的皮皮只有两步之遥,却根本不施手相救。
“千蕊——”
“关皮皮,你那么能干,那么勇敢,为什么就不可以安安静静地去死呢?”
她想尖叫,想呼救,想咒骂。喉咙酸酸地,有股强烈的意志禁止她这么做。
“如果——”
千蕊还想继续说,洞外忽然伸进来一只手,向她们招了一下:“千蕊、皮皮!跟我来!”
是贺兰觿。语气急促,还喘着粗气。
“这里有个洞,皮皮掉下去了。”千蕊道。
话音未落,一个人影飞进来,跳到皮皮身边,抓起她身上的蛇往洞壁上一扔,“啪!”力道之大,撞到壁上的蛇被摔成几截。
贺兰觿一把抱起皮皮,不理睬千蕊,跳出洞外。
“哎——姐夫!等等我!”千蕊也跟着跑了出去。
皮皮只觉眼前一亮,兵刃之声不绝于耳,前面几十米处,金鸐与辛崃边战边退,贺兰觿背着皮皮带着千蕊向山下疾奔。身后无明箭嗖嗖乱响,伴随马脑着地发出的漫天红烟,金鸐向子阳猛斫三刀后一面掩护众人,一面也向山下跑去。
贺兰觿身背皮皮,速度怎么也快不了,金鸐要与追过来的子阳、关鶡作战,也是边跑边停,眼看众人就要被昆凌族的大队人马追上,前面草丛中忽然伸出一个脑袋,嘤嘤向众人招手:“殿下——往这边来!”
贺兰觿目不能视物,循声辨位,果断向嘤嘤的方向跑去。皮皮伏在贺兰觿的背上,看见前面杂树掩映之处站着小菊,小菊将树叶拉开,露出一个洞口,道:“在这边!”
五鹿原则从洞中跑出来接应。
一群人鱼贯而入,嘤嘤走在最前方,大声道:“这里是蚁族地宫的一个出口,跟我来!”
那地宫是按蚁族的身量建筑的,高不足一人,贺兰觿抬不起身子,只得与金鸐一起猫着腰,一人扛头,一人扛腿地抬着皮皮。高大的五鹿原更只能跪行。
走了几步,断后的辛崃道:“他们追过来了。”
嘤嘤的身子忽然一拐,拐向另一个洞口:“放心吧。这地宫路线超级复杂,他们很快就会迷路的。——就算听得见我们的声音也找不到我们!”说罢点燃松油领着众人向地宫深处走去。
皮皮惊讶地发现这地洞与龙关驿站的地铁隧道十分相似,只是更加矮小一些。洞口伸展至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出口,到处都有拐弯,有无数的岔道和上下的楼梯。有时在一些较大的洞道内能见到别的蚁族远远的背影在其间行走。
道中有种古怪而阴森的气味,皮皮记得龙关驿站的地宫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为何这里这么凄凉呢?
走了片刻,果然听见洞中传来喧哗之声,应当是昆凌族人也入洞了,但很快就与嘤嘤这边走岔了。渐渐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这里离泛泛的银杏树还有多远?”贺兰觿问道。
“不远,过了这座山就到了。”嘤嘤道。
“有地宫直通泛泛的家?”金鸐道。
“不是直通。我们不能在这里久待,下一个洞口就要出去。这一带……蚁族人不爱来。”嘤嘤迟疑了一下,“如果不是情况紧急我也不会挖开洞口带你们进来。”
“为什么?”
嘤嘤欲言又止,一个念头从皮皮的脑海中滑过:“僵尸蚂蚁?”
大家的步子都慢了,面面相觑,这是新名词,听起来很吓人。
“你怎么知道?”嘤嘤问道。
“三姑娘说的。”
“我也有听说,”五鹿原道,“当时水木寒山上全是僵尸蚂蚁的讨论,大家都担心这病会传染到别的族类,狼族的人也参与了。我跟三姑娘就是这么认识的。”
皮皮看着前面球形大厅的一角,地上趴着两个死去的蚁族尸体,两人面色灰白,头顶上长出一根树枝,上面顶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菌球状物。
她不禁大喝一声:“停!”
很快,前面的洞口处出现两三个蚁族人,半闭着眼,茫然地向他们走来。头上都有一根“树枝”,树枝上都顶着一个小球。
“嘤嘤,这一带的蚁族是不是染上了僵尸症?”
嘤嘤点点头。
“多大的规模?”小菊问道。
她叹了一声:“这座山都是。有人建议我们的母后将这些感染的蚂蚁全部烧光。母后……不忍心。所以让人把前面的洞口堵上,让他们在里面自生自灭。”
皮皮朗声道:“请大家千万小心,僵尸症高度传染,大家千万不要碰他们。赶紧撤!”
众人跟着嘤嘤继续向洞口前行。
地宫的甬道越来越宽,似乎到了中心处。贺兰觿已能站直身体,于是将皮皮背在身后。忽听嘤嘤轻喝一声:“小心!”
前面的一条甬道中,密密麻麻走来一群僵尸蚁人。有些走得快,有些走得慢。其中一人绊了一下,扑倒在地,余下的人也都跟着倒了下去。却又不知道站起来,只在地上无意识地爬行。众人从蚁群身边悄悄走过,火光所照之处,他们脸上半梦半醒的表情形如鬼魅。甬道的两边,倒着一些死去的僵尸,那树枝有的已从蚁人的脑中穿颅而出,长出根须,与土壁上的树根搅缠在一起。
皮皮只觉毛骨悚然。
“其实,冬虫夏草不就是这种东西吗?”小菊好奇地驻足观看,被金鸐一把拉走。
“这症状最先是怎么发现的呢?”金鸐想到自己来沙澜的目标无非是收回失地,让沙澜族人重新回到这里生活。如果这片土地上有传染病,那麻烦就大了。
“沙澜以南最靠近人类的地方有个大型化工厂,设备泄漏、污水排放、影响了这一带的土质和水质……最早的僵尸症是在那里出现的,渐渐漫延到了这边。”
“你确定它只在蚁族中存在?”
“不确定。”嘤嘤叹了口气,“与蚁族关系最近的蛇族已出现了几个病例。我高度怀疑它会传染到别的族类。”
她这么一说,众人的内心都有点恐慌,只想早点离开地宫。嘤嘤指着右边一个黑黑的洞口道:“把这个洞口挖开就可以出去了。——这世上还是懒人多。这一带虽有僵尸蚂蚁,还是有些不愿绕远路、怕地面上有危险的人宁愿选择走地宫。所以这几个洞口经常被人挖开。”
五鹿原用斧子挖了挖,洞口的土果然很松,金鸐与辛崃忙过去和他一起合挖,片刻功夫,洞开了,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众人一一从洞内爬出,决定先在附近休息片刻,再整装出发。
从地宫出来走了半个多小时的路,他们又遇到三个狼族,看装束是安平家往日巡逻的哨兵,被金鸐轻松干掉,缴获一匹马。三只变回原形的狼被大家分吃了,解决了肚中之忧。皮皮粒米未进,被严重的头痛折磨得毫无食欲。
众人燃起一团篝火,围在火边打盹。五鹿原放哨。贺兰觿将皮皮抱上马,让她趴在马上,对千蕊道:“千蕊,陪我去那边散散步。”
金鸐一直闭上的眼睛猛然睁开了,辛崃也诧异地看着他。皮皮更是惶惑: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散步?
千蕊的脸白了,从篝火边站起来,颤声道:“姐夫……有话要单独对我说?”
贺兰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嗯。”
他牵着马带着皮皮向林中走去。千蕊不安地看了金鸐一眼,金鸐耸耸肩,表示不解。她又看了一眼辛崃,辛崃则紧皱双眉。
刚从地宫出来时,林间下过一场大雨,地面泥泞不堪。他们沿着一条巡山的小道一直走到山顶。一路上贺兰觿什么话也没说,皮皮头痛如裂,只想在篝火边安静地躺一下,不明白祭司大人既然有话要和千蕊说,为何要带上她。
夜晚的空气十分清新,偶尔远处传来一声狼嚎,让这黝黑的山野显得愈发幽静。
没过多久,他们就走到了山顶。
千蕊一直在马边尽责地扶着皮皮歪斜欲倒的身体。皮皮知道她一向讨厌自己,且从不向人隐瞒她的厌恶,不清楚她为什么这么做。
贺兰觿找到一块开阔的平地,地上堆积着几块巨岩。他停下步来,拴好马,安静地看着千蕊道:“千蕊,你觉得这里的风光……好么?”
“挺,挺好的。”千蕊的嗓音有些嘶哑,扶着皮皮的手在不停地打颤。
“带你过来,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贺兰觿淡淡地道,“当我说完这个秘密,你也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千蕊抬起头,直直地看着他,轻轻辩解:“姐夫,皮皮是自己掉进坑里的,你总不能希望我冒着被毒蛇咬死的危险去救她吧?”
皮皮的心“咯噔”一沉。
“你错了。”贺兰觿道,“我希望。因为如果掉下去的人是你,皮皮会救你。”
她忽然笑了,眼中亮晶晶地含着泪水:“所以你叫我过来,是想替她报仇?”
“那倒不至于。”他说,“因为皮皮运气好,她还没死。”
千蕊沉默了一下,道:“那姐夫想告诉我什么秘密?”
“千花已经死了,是被我杀的。”
她身子一抖,不由得退了一步:“你说什么?你杀了我姐?”
“对。因为她要杀我。”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姐为了得到你的欢心,宁愿为你去死!”千蕊哭了,“我明白了,因为你要找皮皮,我姐不愿意,你就杀了我姐!”
贺兰觿没有更多的解释,嗓音很平静:“我的秘密说完了。轮到你说了。”
“我?我有什么秘密?”
“那天,营地的早饭是你偷的。”贺兰觿看着她,一字一字地道,“钟沂也是你杀的,是吗?”
她的脸苍白如死灰。
“你打发钟沂出去为你采蘑菇,然后去她的帐篷偷走了食物。你知道那一天会有一场大战,大家都来不及狩猎,想制造饥饿和混乱,然后利用方氏除掉皮皮。你知道钟沂若是回来,第一个怀疑的人就是你,于是你干脆把她也杀了。”
“我没有!我冤枉!这些都是你的猜测!”
“你用匕首杀死了钟沂,怕暴露自己的气息,将她扔进水里。然后你用溪水清洗凶器,又用它去划皮皮的脸。也许是太匆忙,也许是太紧张,你没洗干净。匕首上残留着溪水和钟沂的气味,一抹极细微的气息,但我还是闻到了。”
“姐夫——”
“开始我也不敢太确定,怕错怪了你。和修鱼家打起来,你居然让小菊去找皮皮救梨花……我就知道你不怀好意了。”
千蕊忽然垂下头:“姐夫我错了。请你看在我姐死去的份上饶了我吧。”
贺兰觿正要说话,千蕊忽然身形一飞,手中已多了一把猎刀向马背上的皮皮砍去!
就在这一瞬,“啪”地一响,她的脑门中了贺兰觿一掌。
皮皮惊呆了,一只雪白的狐狸跌倒在地,口吐鲜血,倒地而亡。
空中忽然多了一枚淡蓝色的光珠。在夜空中冉冉升起,随着夜风越飘越高,如一枚移动的星辰,越来越远。
贺兰觿在地上挖了个坑,将千蕊的尸身埋进土内,用脚将松土踩实,掩上枯枝树叶。
皮皮深深地叹道:“她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帮她姐姐。——你就不能原谅她吗?”
贺兰觿跳上马,将她的身子扶着坐起来,双手紧紧地环着她的腰,向山下走去,缓缓地道:
“她杀了钟沂、变相地杀了家麟——只有钟沂和家麟可以原谅她。你没有资格说‘原谅’二字。”
“那我总有资格说点什么吧!”
“你可以说自己缺心眼儿,这点我绝对同意。”
因为森林脑炎,皮皮觉得自己多半活不成了,而且会死得很惨。趁着清醒跟祭司大人斗斗嘴,也算是个消遣。正要反驳,忽然一阵头痛袭来,整个身子都抽搐了起来。
“皮皮?”
她痛得脸都歪了,牙关紧咬,无法说话。
见她难受,贺兰觿将她抱下马去,摊开自己的外套,让她睡在地上。
“贺兰觿,”皮皮轻轻地喘息,“不如你也杀了我吧。”
“很痛吗?”他摸了摸她的脸,“可惜我帮不了你。你脑中的东西对我的元气十分敏感。”
“紧紧地搂着我,”她说,“好冷。”
他躺下来,脱光上衣,将她用力地揽入怀中。
她能感到他的体温和缓慢的心跳,身上焕发着熟悉的气息,除了贺兰,不可能还有谁这么爱她,他还是她的贺兰,她的祭司,她的夫君……
他开始轻柔地吻她,然后咬她的耳朵,分散她对疼痛的注意力。她忽尔清醒,忽尔昏迷,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时他仍然紧紧地搂着她,一条毛毛茸茸的白尾将她裹住。尽管她不能动,也能感到全身温暖得好像睡在被窝里,头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很亮,像夜空中的星星。
她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的表情罕见地温和,连呼吸都是温柔的。
“再睡一会儿,还要赶夜路呢。”他说。
“我不大相信泛泛能救我,”她轻轻地道,“别太寄希望。”
“他要不救你——”他将头闷在她的胸口,胡碴揉搓着她的颈子,“我一把火把那棵老银杏给烧了!”
贺兰觿牵着马回到篝火时,所有的人都正襟危坐地看着他,似乎猜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一言不发,将皮皮抱下马,让她躺在地上休息。自己则伸手过去,默默地烤火。
过了一会儿,嘤嘤终于忍不住问道:“千蕊姐呢?没跟你们回来?”
“她走了。”贺兰觿淡淡地道。
那枚元珠在夜空中冉冉升起,分外明亮,相信所有人都看见了。
众人休整片刻,行了一夜的路,次日清晨,到达了泛泛所居的银杏。
虽然银杏很粗很大,比起四周高大的红杉,在这座山里也不是太起眼。最特别的地方是树上搭着一个木屋,一道窄窄的楼梯一直通到树下。
在路上嘤嘤已经告诉了大家泛泛先生在蚁族学界的泰斗地位以及他清高傲慢的脾气。但她也说泛泛在这世上已经活了三十七天,如果再晚到三天就只能参加他的葬礼了,临近死亡的蚁族脾气不会好,希望大家说话小心。
嘤嘤拉了一下楼梯旁边的拉绳,不一会儿功夫,一个大眼睛男生从楼梯上走下来。青衣布鞋,书僮打扮,表情十分肃穆。
“嘤嘤?”
“虔虔,”嘤嘤微微一笑,“先生在家吗?有客人带着贵礼求见。”
“先生不见生客,”虔虔双眼一垂,“你都来多少遍了还不知道?”
“请告诉他,我们这里有一滴‘眼泪’。”嘤嘤说,“想请问先生可否知道森林脑炎的疗法?”
“眼泪?”虔虔打量了她一眼,觉得是忽悠,“你是指——传说中的‘眼泪’?”
“对。”
“先生正在睡午觉,等他醒了,我跟他说说。”说罢转身上楼了。
众人一片哑然。
贺兰觿看着嘤嘤,觉得不可思议:“你们蚁族只活四十天,还天天睡午觉?”
“虽然命不长,我们也讲究生活质量呀。”
“这午觉一般睡多久?”
“几个小时吧。”嘤嘤耸耸肩,“有次我等了六个小时。”
贺兰觿转身从马背上拿下一把斧子,走到银杏树前,“当”地一响,就朝树上砍了一斧。
整个树摇动了一下,树叶纷纷下落。
三斧子下去,小木屋里的人不淡定了,一个身形矮胖蓄着短须的男人蹬蹬蹬地从楼梯上走下来,气急败坏地喊道:“谁呀!谁砍我的树?”
贺兰觿将斧子一扔:“我。”
嘤嘤将脑袋一缩,低低地道:“先生。”
泛泛将手笼在袖子里,仰头打量着贺兰觿:“你问森林脑炎的治法?”
“对。我妻子快不行了,您不能治就说一声,我找别人。”
“能治。”
“太好了。”
“但你砍我的树,这不对。树也是一种生命。你不能因为它说不了话,就欺负它。”
“说吧,怎么赔偿?”
“你有‘眼泪’?”
“对。可以给你六滴,让你再活六年。”
“六滴不要。”他冷冷地道。
贺兰觿呆住,生怕他犯倔不干了,一下子结巴了:“别,老先生您别客气,数目可以商量。”
“我要一千滴,不商量。”
“开什么玩笑!”金鸐吼道,“这是眼泪,不是水!以为我们有水笼头么!”
泛泛怪眼一翻:“你能弄到六滴就能弄到一千滴。也不算多,半杯水的样子!”
“活那么长干嘛?”五鹿原也道,“一千年你想活成妖怪么!”
“就您这个头、这身板,别说一千年,过几天走在大路上给狼一挤都没了!”辛崃道。
“大叔咱打个商量,少一点成不?我们手上只有十滴,全给您行不?”小菊道。
“哎呀妈呀!您这也忒缺德了,一把年纪了,发死人财合适么?老而不死是为贼,说的就是您吧!”众人七嘴八舌地骂起来。
“各位别劝了。我要么痛快死,要么活个够。既然你们来了不让我痛快,我就只求长寿了。别吵,别吵,看人家小姑娘都痛得抽抽了。快把她抬到这里,我给她把把脉,看她脑中的蜱族是哪一派的长老。”
众人见他说得挺专业,半信不信,将皮皮抬到他面前。泛泛伸出双指往她颈动脉上一搭,闭着眼晃了两下,抽回手道:“这是苦修派的伽叶长老,挺难请出来的,一千滴我都要想想呢!”
“贺兰——”皮皮轻轻地拉着他的手,低声道,“这眼泪是哪来的?一定很难弄吧?老先生也太刁钻了,我不治了,走吧。”
贺兰觿在她身边坐下来,用力地抠了抠额头道:“不难弄,有得是。”想了想,忽然一拍大腿:“好!一千滴就一千滴!拿杯子来!”
皮皮记得在沉燃的时候,那“眼泪”就装在眼药水瓶里,拿出来的时候就只有小半瓶了,给大家一滴,没剩下几滴了。当时看他谨慎的样子就知道这“眼泪”来之不易。
“眼泪……就在你身上?”皮皮迷惑地看着他。
“对。”
“在哪里?”
“眼泪能在哪里?当然在我眼睛里。”贺兰觿道,“皮皮,虽然你现在很悲惨,我也很难受,但让我为这事儿哭出半杯子眼泪——这比上刀山下火海还难。”
小僮恭敬地拿出一只小木杯递给贺兰觿,然后扶着泛泛上楼继续午觉去了。贺兰觿拿着杯子长吁短叹地走入林中。
看着祭司大人的样子,大家都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是我或者皮皮,半杯子眼泪,小事一桩!”小菊道,“遇到伤心事,半小时就能哭出来。”
“所以你的眼泪才不值钱啊。”金鸐道。
小菊气得拍了他一下,他呵呵地笑了。
结果贺兰觿在林子里努力地哭了一下午,才哭出十几滴。晚上,大家轮番上阵,将自己听过的最惨、最悲、最伤心的故事一一讲给他听,他听完一轮,硬是一滴眼泪没流。
看着看着,皮皮都觉得贺兰觿太可怜了。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就算到了伤心处,也最多哭几滴吧!祭司大人努力地“哭”了一夜,终于又哭出小半杯,离需要的数目还差一半。眼看皮皮的脸渐渐发灰,似离死期不远,他很着急,越急反而越哭不出来。
金鸐抱着胳膊看着愁眉苦脸的贺兰,叹了一声:“这女人生孩子,吃条鲫鱼能下奶。这男人想哭,得吃点什么呢?”
小菊忽然道:“吃点辣椒,行不?”
众人眼睛一亮,兴奋地道:“对对对!辣椒!这个怎么没想到!嘤嘤,快去找沙澜最辣的辣椒过来!”
嘤嘤闻讯立即和小菊钻入林中,找了一圈,终于找出几十枚小小的、红红的灯笼辣椒交给贺兰觿:“这个辣!比朝天椒还辣十倍。”
贺兰觿拿起一颗放入口中嚼了两下,顿时呛得满脸通红、泪如泉涌。
“脑袋别动。”小菊死死地按住他的头,嘤嘤赶紧用木杯对着他的眼睛,将每一滴眼泪都接到杯内。五鹿原、辛崃和金鸐则抱着胳膊在一旁观看,想笑又不敢笑,一脸严肃,生怕破坏了“悲伤”的气氛。
终于凑够了半杯眼泪,交到泛泛手中,他先闻了闻,又舔了舔,然后一饮而尽。见杯中还剩下数滴,又用半杯白水兑了喝下去。直把旁边的小僮看得眼都直了。
皮皮心道,这先生也够小气的,自己把一千滴眼泪都喝了,哪怕留下一滴给虔虔让他多活上一年也好啊。
泛泛将木杯一放,命众人将皮皮的身子放平,对贺兰觿道:“等下我会变形回去,从她的鼻孔钻进去,和伽叶长老谈谈哲学,争取把他引出来。——在这个过程中,关小姐你的头可千万别动,更别打喷嚏喔!把我喷死是小,惊动了长老,就算他出来也弄得你个半身不邃,你家先生这几天就白哭了。”
皮皮被高烧和头痛折磨得半昏不醒的,胡乱地点了点头,面前的泛泛忽然不见了,小菊指了指皮皮的手,一只黑黑的大蚂蚁从地上沿着手指爬上来,一直爬到皮皮的下巴。
大家屏气凝神,仿佛正在观摩脑科手术,谁也不敢出声。
蚂蚁虽小,爬过之处麻痒难当。皮皮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眼珠不安地转动着。
“看着我,皮皮。”贺兰觿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按住她的额头,“看着我眼睛。”
她凝视着他的眼,墨色的眼珠如深海般静谧,他的目光有股奇特的吸引力,仿佛在向她招手,又仿佛在喃喃絮语,邀请她进入另一个世界……
她感到鼻子一阵发痒,咬牙拼命忍住。蚂蚁越爬越深,沿鼻腔向上,在那里停留了约莫半个小时。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蚂蚁从鼻腔中爬出,身后跟着一粒芝麻大小的肉红色小虫。那小虫从皮皮的嘴角爬入草中,顿时不见了。
蚂蚁钻入先前泛泛的袍中,眨眼间鼓成一团,皮皮的眼前出现了泛泛圆圆胖胖的脸。
“坐起来。”他道。
皮皮动了动四肢,发现虽然有些发软已能运动自如,不禁喜出望外,用力一撑坐起身来:“谢谢先生!”
贺兰觿扶着皮皮问道:“你和伽叶长老都聊了些什么?”
泛泛摸着胡须摇头晃脑,闭眼吟道:
“已去无有去,未去亦无去。
离已去未去,去时亦无去。”
大家听得一头雾水,全装作很受教的样子举起了大拇指:“高!学问太高了!”
泛泛得意地拱了拱手,正要上楼,皮皮忽然道:“先生留步,还有件事想请教。”说罢将他远远地拉到僻静的一角,低声道:“听嘤嘤说,先生是狐史专家?”
他傲然点头。
“您听说过贺兰觿这个人吗?”
“他是狐族的储君。”
“您可知道贺兰觿与东海有什么关系?”
泛泛想了想,说:“他母亲是东海的采珠女。”
皮皮呆住。
贺兰觿与父亲关系恶劣,说老家在东海也没错。
“那您可听说过一位叫‘东灵’的人?”
他摇摇头。
一连几天没走路,皮皮的腿还有些发软,一跛一跛地回到队伍,接过贺兰觿递过来的盲杖,拄在手中。
她乖乖地牵着他的手,温顺地靠着他的肩头。
“泛泛跟你说了些什么?”他问。
“没什么。”皮皮轻轻道,“贺兰,我听你的,再也不跟你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