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亲子家教问题女孩成长方案
43623900000011

第11章 那些年,她喜欢过的那些男孩

女孩容易被坏小子吸引,这种吸引往往是致命的。女孩们爱把坏坏的男生作为偶像甚至梦中情人,是因为他的与众不同让她们觉得自己也与众不同,从而得到虚假的满足感。这种现象,在那些从小受到严厉管束的女孩身上更明显,她们容易爱慕胆大妄为、不循规蹈矩的男生,因为他们一般比较叛逆,能够做出许多她们内心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章拙是我出国前临阵磨枪地突击英文时,在口语训练班结识的一个女孩。

她是个很典型的北京女孩,长得很漂亮,时髦、靓丽,很有特点,是个在人堆里非常抢眼的女孩子。

口语班二、四、五、六开课,可她常常是一个星期只上两次课,还有一次是在课堂上被一个电话叫走的。

口语班净是些突击英文准备出国溜一圈儿的人,她的轻松和潇洒让我产生了兴趣,这个女孩该不是上这儿来物色“成功人士”的吧?

有一次考试,她碰巧坐在我的旁边,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她,自然是面对试卷,两眼瞪得灯泡一样大,就是一个单词也写不出来。

她开始给我扔纸条,让我帮帮她。我给她回了一个纸条:“不会就交白卷,这种考试你自己不在乎没人在乎。”

她又扔给我一个纸条:“我妈在乎!”

这纸条让我多看了她几眼,她很认真地冲我点点头,为了她妈,我卷子答完后,索性全给了她,只见她抄起来也磕磕绊绊,极不顺手。

考完试走出教室,我跟她有了第一次接触,我说:“你根本没心思上这个口语班,干吗还花这个钱?”

她晃着一头染成栗红色的乱发,“为了我妈。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是我妈让我来学的,再者说,这样我也有出来约会的借口,还光明正大的。”

她说完没心没肺地笑着,一口整齐的牙让烟熏得黄黄的。

我说:“你住在哪儿?咱们是不是一路?”

她说:“我现在不回家,就是回家咱们也不一路,我住××大学宿舍院。”

之后,我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她,直到第二个星期六她才出现。

因为是周末,所以来上课的人特别少,老师也觉得没劲,赶紧复习几句问答就宣布下课放学。我看看表,还不到七点半,这么早就回家,真是有些无聊。我正想着,转身看到了章拙。

从她慢腾腾地收拾东西来看,她也有点没法打发剩下来的时间,想到她说话时候的口无遮拦,我觉得她应该是个不错的聊天伙伴。

“走啊,找个地方喝点什么?”

我上前招呼她。

“不去,今天我没心情。”

“就是没心情才要去调节一下,这样回家,就会有心情了吗?”

我拿出售楼小姐的口吻。

章拙沉着脸,一点表情也没有,我都要放弃了,她突然冒出一句“去哪儿?”

我们读英文的学校隔壁就是华北大酒店,那儿的咖啡厅不错,菊花茶才15块钱一壶,两个人坐一晚上蛮合算的,我拉着章拙直奔这家“芳邻”。

这家酒店的咖啡厅好是好,就是太大,给人一种很幽深的感觉,我和章拙选了一个角落坐下,菊花茶已冒着热气给我们送上来了。

淡绿色的茶水温润动人,那清香的味道还没有喝就已经沁人心脾了。

虽然,章拙的情绪差点,可她毕竟年轻,我们在一起只闲聊了几句,她的脸上便已经雨过初晴,有了几丝欢快。

“刚才为什么不高兴呀,你这个年龄是鲜花都得让几分的,谁会惹你不高兴?”我跟章拙开着玩笑。

“还不是我妈,她整天要送我出国,可我就是不想去,在国内活得好好的,我干吗要去给外国鬼子洗盘子洗碗,我这不是作贱自己吗?”

“那出国也不全是去洗盘子洗碗,如果你有能力,英文又好,那不照样可以弄个白领当当吗?”

“我有什么能力,在国内这么多人宠着我还行,可出了国举目无亲的,谁认识我是谁呀,我就是不想出去。”

“那你爸的意见呢?”

“我爸没意见,我妈想把我怎么着,他永远都没意见。”

章拙的话让我对她的家庭感兴趣起来,这是个什么样的家庭组合呢?

“那你们家就你自己吗?或者说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我有一个哥哥,不过是我爸前妻生的,比我大好多,都工作了,但他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同我们关系处得不错,我也挺喜欢他的。”

“这么说你妈就你一个女儿了,那她还这么舍得把你送到国外去,看来她是真的希望你百炼成钢呢。”

“什么呀,我还不知道我妈,她就是为了让我同男朋友断绝关系,让我男朋友再也找不到我,才下定决心要送我走的,我今天还为这事跟她吵呢。”

“你男朋友?就是经常给你打电话的那个吧?我经常看你上着课就溜走了,是跟他在约会吧?”

“你怎么知道?你的眼力还真好,我这个男朋友除了我妈,还没人知道呢。”

“章拙,我能问你的年龄吗?”

“你猜?”

“17?18?19?顶多20岁。”

“你数数呢?我去年参加高考落榜,今年还没有找到工作,才19岁,我却已经历经了沧桑。”

章拙一脸少年愁苦的表情。

我感觉这是个有些被宠坏了的女孩,而且,还不仅仅是物质上的。

“按理说呢,你这个年龄交男朋友是早了点,可现在这风气就是这样,所以,你妈也不该这么保守。”

为了搏得章拙的好感与信赖,我努力在思想上跟她靠拢。

“我妈她呀,根本不是保守,她是把她自己的位置摆得太高,不就大学的教授吗?连我爸算在内,他们俩充其量就是两个老学究,有必要这么清高吗?”

“那你哥是做什么的?”

“我哥也没什么了不起,跑到德国拿了个药剂学博士学位回来,在我们院里像他们这样的人多了,根本就不算是什么稀罕事儿,可他们就硬是感觉不错,老说我没出息。”

在这样的家庭,连个最普通的二类院校也考不上,实在是不太像话了,可也许是物极必反,正因为这个家庭太优秀太完美,才出现了一个像章拙这样的,对他们崇尚的优秀与完美不屑一顾的女孩。

有时候这也是叛逆的一种。

“这么说你妈希望你找的男朋友肯定是那种特优秀的男孩,因为你们家这么完美的组合,的确是比较难得,所以,对你的选择你妈一定是要参与的。”

我也命苦,从小就有那么一个出息的哥哥在身边,他把好男孩的所有优点都占全了,连他找的女朋友也是那么完美,是他德国留学的同学,正宗的日耳曼人种,金发、性感,连我妈见了都有些心不在焉,她不是因为洋媳妇的漂亮,而是因为她又考虑到了我,这个不给她争气的女儿。

在我们家里我从小就是我妈用来对抗我哥他亲妈的武器,她虽然与我哥相处得很好,却对生我哥的那个女人有天然的仇恨。

好在我长得还算不赖,这让我妈得到了满足,老说她和我爸是最佳结合,不像我哥智商一流,情商平平。这是她在房间里跟我爸嘀咕,让我听到的,我觉得她特虚伪。

可她在我哥面前表现得那么好,十足的贤惠加温柔,有时候让我都嫉妒,但她会用眼神告诉我,她希望我的一切都比哥哥强,她这样做也是为了我。

我的学习刚开始还可以,大家都对我抱有很大的希望。

到了高中我开始住校,虽然老师抓得很严,但我的心思渐渐不愿用在学习上了。我开始读小说,读很多琼瑶、亦舒的小说,那些浪漫的悲情故事在我脑子漫天飞着,我给自己编织着一个又一个的邂逅,我渴望一次真正的浪漫的邂逅。

说到这里,章拙端起了眼前的茶杯,那迷离的热气正如她梦幻般的眼睛让我怦然心动。她是多么的年轻啊,这种眼神是别的年龄段的女人装不出来的,我开始明白章拙的心理发育与她的身体发育相比,前者远远落后于后者。

这是不是源自她母亲的极度呵护?

“可那时你还是个高中生呀,怎么可能有机会获得浪漫的邂逅?”

听女孩子讲她的青春问题是一种很美的享受,那些不掺杂任何功利的情感追求,也许放纵,也许叛逆,却充满了人生最初的浪漫和激情,对于我这样年龄的女人来说,这样的叙述正如那些只为诱惑而迷失自己的爱情,神秘而充满吸引力。

人就是很怪,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吗?我觉得自己的高中时代便是这种状态。

因为要住校,家里的经济对我开放搞活,然而钱用到学习上的并不多,我用它买了大量的爱情小说和CD。

时间虽然紧张,可到了高中完全要靠自己,老师同家长的督促这时就是足球场上的啦啦队,喊破嗓子,球员都可以充耳不闻,自己玩自己的。

像我这种父母都是清一色高级知识分子的学生,在我们班里没几个,老师对我很有信心,一提起我来,就说我那家庭环境,就是出人才的地儿。她老说老说,搞得同学们一见我复习功课,就说我:‘章拙,你给我们留点机会好不好,好山好水好风光不能都让你一个占去,你就是不看书手里也攥着个一类院校,你干吗还这么用功刺激我们?’

我们同屋四个女生,那时有两个女生在谈恋爱,有一个女生在暗恋我们的体育老师,就我一个人在跟琼瑶书里的男主人公卿卿我我,这种感觉我从来不敢跟她们讲,怕她们笑我太小儿科。

我到16岁就熟悉两个男人,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哥,我妈从来不让我接触任何男人。她总说,女孩子学好是因为认识了好男人,可要是学坏也是因为过早认识了坏男人。

我那时对男人根本就没有感觉,也不太懂得好与坏的分别,我就问我妈怎样判断男人的好坏。

我妈先是警告我,问这种问题很不符合我的年龄和身份,后又警告我,好男人就是我爸跟我哥这样的体面人,坏男人就是那种烧杀抢掠、又痞又流气的下流坯。我妈说,我根本不用知道这么多,凭她和我爸创造的环境,这种下流坯我压根儿就接触不到,这就是我们这种家庭的优势。

我当时觉得我妈说得挺对的,在我住的那个宿舍院,我几乎没听到过谁家出过下流坯的孩子。那些教授、副教授家里的孩子几乎个个都在国外留学,硕士学位、博士学位对他们来说只是个时间问题。

我爸的同事,一个老教授,他女儿在美国留学十几年,已经拿了一个硕士,两个博士,听说还在学校里攻读学位,我当时就想这些人是不是傻得只会读书了。

这些教授都为这样的孩子自豪。到了圣诞节前夕,他们就跟老伴到美国领事馆去签证,签出来高兴得到处炫耀,被拒签也不气馁,再花钱买张表格继续签。有时候,我觉得他们那么大年纪,又都是很有学问的中国人,却要小心翼翼地去看美国人的脸色,可怜极了。

可我妈说,那不叫可怜,那叫可敬,人家儿女在美国个个成材,把老人请去团聚一番,我要是做到这样一半,她跟我爸就算没白培养我一场。

我对我妈的话向来反感,老觉着她看人特有偏见,把层次分得那么清,好像有些人生来就是体面人,而有些生来就是下流坯。

我虽然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可我没觉着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如果说真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我从来不认识敢对家长说“不”的人,这让我觉得我们院里的这些孩子个个都特没劲。

他们除了能大把地拿学位,连句有人情味儿的话都不会说,有一段时间,我看到他们就烦透了,连我哥也不爱理了,他们哪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对生活中认识的男人越失望就对书中的男人越感兴趣。

我最喜欢美国小说《飘》中的男主角白瑞德,他潇洒、飘逸,又充满了叛逆,对任何人都敢于挑战,对漂亮的女人又那么温柔,他和郝思嘉的浪漫故事被我在心中不知演绎了多少遍,那时我就想,‘我喜欢的男人就是白瑞德’。

章拙的坦率让我笑了起来,谁说文学作品在当代已失去了力量,几十年前,一个渴望爱情奇遇的美国庄园主的女儿,在充满想象的世界里,塑造了白瑞德这个既热情如火又冷酷无情,既很浪漫也很能面对现实的酷男人,直到今天,他还是许多女孩心中的情圣,不可否认的是,他也是我青春时代最喜欢的偶像。

由克拉克·盖博和费·雯丽主演的电影《飘》,光录像带我就看了20多遍。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

与我隔着一代人的章拙能喜欢上这样的偶像,这说明她的内心世界的确是至善至纯的,因为,我知道今天的现代女孩远非那么简单。

“可是,白瑞德毕竟是小说中的人物,有多少女人寻找了一辈子也没有找到,所以,章拙你对他的迷恋完全是空中楼阁。”

“这不见得,除了我们院里的男人,我相信这种人是存在的,只不过我们都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缘分。”

章拙的眼神朦胧起来,像马路边倦了的路灯,可我知道她的眼睛一旦亮起来,那便是另一番情景了。

果然,章拙很快就谈到了她的奇遇。

我是在高二的第一学期认识的他,他比我高两级,是我们学校上两届的高中生,还算清秀的相貌中带着几分匪气,因为在高三的下学期同校长的女儿谈恋爱出了事儿,被开除了。

我听同学说,他家是丰台区那边的,他父亲办了个公司只赔不赚,最后,让人追债给逼得自杀了,他没有母亲,只有一个姐姐还出嫁了。

本来,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家境还不错,他是花了大价钱才进我们学校读高中的,可是他父亲死了,他失去了经济来源,也就不打算再读下去,可临近高中毕业,他同校长的女儿在家里幽会,被校长发现了。

当时,据说他把责任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说是他强迫那个女孩的,不关那个女孩的事。

校长气得要告他强奸罪,可考虑到他无父无母的也挺可怜,再说这事传出去,自己女儿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校长忍下了这口气,却找了个机会把他开除了。

本来他正想拿到高中毕业文凭,毕竟,为了进这所重点高中,他父亲花了不少钱,可最后这个机会也失去了。他非常恨校长,便经常溜回学校来骚扰,有时候还撬老师办公室或学生宿舍,偷的东西虽不值钱,却让人挺害怕的。

我第一次见到他也很像是在演电影。

那天,我们几个女生刚刚洗完澡回寝室,屋里的灯和楼道上的灯突然一起灭了。接着我们就听到走廊最里边的女生宿舍里又哭又喊‘抓贼,抓流氓!’

我们几个吓坏了,脸盆都‘咣当’掉在地下,想出去看看却都挪不动腿,想去锁上门,又怕贼听到动静跑到我们屋里来,过了好几分钟,灯突然又亮了,走廊上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有人在喊:‘抓到了,抓到了,又是他,李子奇!’

听说贼抓到了,我们几个女生冲了出去,跑到楼梯拐弯那儿,看到学校的管理工和几个男生在痛打一个倒在地上的男生,围观的人很多,其中大多数是住在四楼的女生,有一个女生发现那个男孩手里握着几把牙刷,睁大眼睛就喊:‘快看,他偷了我们的牙刷!’

那天,李子奇被打得鼻血都流了出来,我看他那个样子觉得他真是很可怜,等所有的人都走开了,我把手里的毛巾递给他才跑回寝室。

我知道我应该鄙视他,因为他是个小偷,是我妈说的那种下流坯,我知道他和校长女儿的事儿,我觉得他胆子也太大了。

回到寝室里,我们几个女生都被李子奇给搞得心烦意乱的,谁也看不进书去,大家讨论来讨论去都奇怪李子奇进一回女生宿舍,为什么只偷几把牙刷?

现在像我们这些女孩,哪个人的床头上不摆着CD随身听、外语复读机之类高档点儿的玩意儿,可他为什么只对牙刷感兴趣?

我们都很不理解,觉着李子奇是个很怪的男生,也觉着他不学好学校应该是有责任的。

我一点也没想到,星期五下午我收拾了一周的脏衣服走到校门口,准备打的回家的时候,李子奇正在门口东张西望,我以为他在找人,可一看见我出来,他几步就迎了上来:‘章拙,回家吗,用不用我送送你,我正好没事。’

见他跟我说话,我吓了一跳,赶紧瞅学校门口有没有人注意我。

好在,在学校待了一周的学生都急着回家,来接孩子的家长一看孩子出来,马上就跑了过来,把学校门口弄得人来人往挺热闹。

那时,我根本不敢跟他说话,老觉着他是个坏男生,我跟他说话是不正经的行为。

可我不理他,他一点也不在乎,只跟在我旁边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什么我人长得好看啦,气质又好啦,是个琼瑶笔下的纯洁女生啦,虽然这些话我并不讨厌,可由他嘴里说出来,我就得有些戒心。

车来了,他帮我打开车门,又帮我把那个盛满脏衣服的大旅行袋放在汽车后座,然后,打开了前边的车门,示意我坐进去,我被他的殷勤搞得糊里糊涂,直到坐进车里也不知道该怎么摆脱他。

这时车要走了,他不知从哪里把我给他擦鼻血的那条毛巾给变了出来,递到我的手里。

‘这上面的血我怎么洗也洗不掉,只好这样还给你了,不过,等我有了钱,我会给你买一打。’

车离开校门半天了,我还在云里雾里的没有清醒过来,再低头看手里的这条毛巾,里面竟然裹着一支含苞欲放的红玫瑰。那朵玫瑰异常娇艳,颜色红得像火焰。

出租车司机看了一眼那朵玫瑰花,有些不屑地说:‘现在这些男孩子除了会追女孩儿,别的什么都不会,都是吃肯德基吃的,早熟。’

司机的话让我觉得有些好笑,对李子奇来说,他这样做可一点儿也不算早熟,他比我高两届,那应该是19岁了,他跟我们校长的女儿早就……想到这里,我又挺害怕,担心他会不会对我也打什么坏主意。

这样一想我就觉着恶心,摇下车门玻璃就把那毛巾和玫瑰花一起扔出去了,眼看就到家了,这事儿要是让我妈知道了那还了得。

章拙说到这里,特意瞟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是在表示她当初面对诱惑时的坚定,可我明白她这种女孩,受那么严格的家庭教育长大,又处在那么一个正统得过分的环境中,外表的娴静往往使她们的内心更充满了骚动。

所谓压抑到极限便是叛逆,这种反弹回来的力量有时更为可怕。

章拙的母亲一直把不让女儿接触不良的环境、不良的人当作培养女儿规正、体面的手段,殊不知,这对这个社会没有真正的善恶概念的章拙更为不利,因为一旦面临这种环境,她便会失去判断的能力。

而她母亲一直用来做反面教材的那种对立面,在失去判断能力的章拙面前也会充满诱惑力,就像一个一直生活在真空里的人一样,走出了那个封闭的天地,他对什么都想尝试一番。

在这种时候,好与坏并没有明确的界限。

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圈子里的章拙,实际上从生活到思想都是属于她母亲的,那位大学的女教授母亲不过是把家庭当成了学校里的课堂,在对女儿的全方位培养中,她疏忽了最致命的一条,那就是让女儿学会自己去分析问题,用自己的大脑去面对意想之外的事情。

可是她没有这样做,也导致了女儿的逆反心理,这种逆反心理其实上是青春期的孩子普遍的心理特征,跟章拙的人品无关,至少,我是这样理解的。

所以,在章拙讲到她同那个坏男生,小偷,她妈妈认为是下流坯的李子奇陷入热恋时,我一点也没有奇怪,她对我的承受力感到很“欣慰”。

我那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对李子奇着了迷。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溜出学校同他见面,我在学校门口一出现,他就上来使劲儿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拖到墙角摁在墙上使劲吻,好像要把我的嘴唇弄破,流出血来他才高兴。

他对我很粗野,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我觉着他很有男子气概,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对一直循规蹈矩的我来说,他干的事儿就是我一直想干而不敢干的,所以,他的痞劲儿,他的胆量,甚至他的低级趣味,都对我构成了吸引力,我第一次知道了实际上男孩子还可以这样活,谁都不在乎,就在乎他自己的快活。

后来,跟他在一起我们无话不谈,我问他到女生宿舍为什么只偷几把牙刷,他说,他只是觉得好玩儿,才跑到女生宿舍去的,根本不是为了偷什么东西,‘那些女生的尖叫,让我觉得自己特勇敢。’李子奇说着又用力地吻我。

‘我要是知道你就在隔壁,我一定到你寝室里去,那多浪漫,那天你把毛巾递给我时,我就在想,我吃定你了。’

这些话要是让我妈听到,她肯定会晕过去,我却觉得李子奇是我认识的最有魅力的男孩子。我们同屋的女生知道我在跟李子奇热恋,都说我这个人够浪漫的,找不到白瑞德便弄一个李子奇来代替,有一个女生还天真地问我,“你会不会跟他私奔?”

我都要笑死了,我虽然迷恋他,可却从来没想到要放弃学业,我要是不考大学,将来我怎么能找到工作,这是我妈告诉我的,将来大学生全部会失业的,只有再读硕士、博士,才可能有出路,虽然这条路看上去让人很害怕,可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谁也没想到,寒假里我真的跟李子奇私奔了,这是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的事儿。

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我妈。本来,我高二的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成绩还不错,我父母也很高兴,让我请几个同学来家里玩玩儿,放松放松。

我高兴极了,他们两口子难得这么开明,对我开放‘宵禁’,我筹划了一个多星期,除了把同屋的几个女生和她们的男朋友都请上,我还特意叫上了李子奇。

我知道他一个人住在他父亲给他留下的房子里,平时也挺孤单,我是想让他开开心。

本来,大家一直玩得挺好,可我妈偏偏插进来要跟我们聊天。

我们这些男生女生平时在一起胡说乱侃地没个够,可大人一在,便都无话可说了,一时间气氛挺尴尬。

我冲我妈使眼色让她赶快回自己屋去,可她装作没看见,笑眯眯地问起我们同学在学校里的学习情况,在班级里的名次,以及将来的志愿。

这都是我们这些中学生最不喜欢谈论的话题,可我妈就是不理会,像查档案似的挨个询问。

没办法,我们同学只得老老实实地交待,一边说还一边直冲我翻白眼,已经有些要恼的样子了。

我这边还没来得及把我们同学安抚下去,那边我妈已经问到李子奇那儿了。

一直很沉默的李子奇从进我们家门就有些不高兴,吃饭的时候,他悄悄对我说:

‘章拙,没想到你们家这么阔气,你爸他们是大款吧?’

我瞅瞅他:‘你别瞎说,我爸妈都是大学的教授,正宗的高级知识分子,我们是书香门第,跟大款沾什么边,你这样说,让我妈听见会不高兴。’

‘大款有什么不好,将来我就要当大款,到那时你是不是就会不喜欢我了?’

李子奇说话特随便,吓得我赶紧让他闭嘴,他就真闭上了嘴,一直都没说话,但是,我知道他是生气了。

这时我妈问他:‘这位同学,你叫什么?我看你不太爱说话的,一定是班里的优等生,学习上很投入吧,怎么样?将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吓得一颗心都要跳出来,我不知道李子奇会跟我妈说些什么。

‘对不起,教授,你问错人了,我叫李子奇,是章拙她们学校上两届的高中生,因为和校长的女儿恋爱被学校开除了,现在我是无业游民,将来我还没打算好,但是估计我要当大款吧。’

李子奇的话让我妈大吃一惊:‘你是说你被学校开除了,现在在社会上,没有正当职业?’

李子奇肯定的点点头,‘业余时间我还会偷点小东西。’

这句话更把我妈吓坏了,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怎么会来到我的家里?’

一激动我妈忘了这里所有的人都是我请来的,我刚要解释,李子奇也腾的站了起来:‘是你家章拙请我来的,她喜欢我你们都不知道吗?再怎么说我也是你们家的客人,你们这教授之家就这么待客的吗?早知道这样,别说请我,就是倒贴我两桶金子我也不会来的。’

李子奇还没有说完,我妈就失去了理智:‘你给我出去,我们家不会请你这种人上门,章拙还小,她不懂事,你再纠缠她,我们会告你诱骗女中学生。’

我妈也不知从哪儿弄些这样词儿,特侮辱人伤害人,我们同学都听不下去了,纷纷劝我妈别生这么大气,其实,李子奇也没有坏成那样,他不过没有了父母,少一点家教罢了。

我妈一听更来劲儿了:‘怪不得这么没出息,原来是个小混混,恐怕父母也是让这样的儿子给活活气死的。’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妈,你怎么能这样说李子奇,他虽然有不好的地方,可他没有你说的那样坏,你不能这样伤害他。’

我的话让一直在里屋的我爸也出来了:‘章拙,不许你跟你妈这样讲话,像这样的下流坯你也喜欢,我看你快跟他差不多了,你要是觉得他比我们更好,你就跟他走,我和你妈绝不会留你。’

我妈也痛心疾首地说:‘你这个孩子真让我们失望,我们千方百计地想给你营造一个好的环境,让你远离这些社会上的乌七八糟,可你还是陷进去了,你说你可怕不可怕呀,把小偷都请到家里来了,我把他识别出来,你还怕伤害他,你怎么就不怕他会伤害我们,我和你爸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你这不等于是引狼入室吗?’

我爸和我妈的话当时就像两只手,一下子把我剥光了放在众人面前示众,我再也无法忍受,拉起李子奇就冲出了家门,我们同学都在后面喊我,可我听见我爸说:‘别去追她,让她跟那个下流坯私奔吧,这种自甘堕落的女儿不要也罢。’

我妈这时也只剩下了哭泣。

我和李子奇连夜赶回了他在丰台区的家。尽管对他的家境我早已有所了解,可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没有见过像他家这样一无所有的家。

不足10平方米的小平房里除了一张低矮的床和一个既当桌子又当柜子的矮橱,别的什么也没有。

李子奇跟我解释,他们家原来有一套三居室的单元楼房,可都在他爸死后,被追债的人给顶走了,最后,只留给了他这么一间勉强栖身的住所。

‘现在你知道了吧,我为什么被你们家的阔气给吓坏了,而你父母对我的这种态度,正因为你们是体面的人家,而我不过是个下流坯。’李子奇说着竟流下泪来:‘可这能怪我吗?我爸开公司,好好地就死了,我生下来就没见过我妈,我姐嫁得远,她也顾不了我。我不明白,同样都是人,昨天我们还在一个教室坐着,都是好学生,突然,我怎么就成了坏人了。实际上,我变坏还不是因为大家都认为我坏,我下流,我要不那么做,我觉得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那些说我有多么多么坏的人。’

‘可是,李子奇,我没觉得你有多么坏,真的,我跟你在一起就是觉得你挺可爱的,挺特别的,你跟我身边的男孩子不一样,所以,我喜欢你。不管我父母怎么看你,我不在乎,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我爱你!’

那天晚上,我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胆量,就跟李子奇住在一起了,那种感觉很痛楚,也很快乐,我什么都不想了,只想跟李子奇在一起,我觉得他很可怜,需要我的温柔来安慰他。

可是最后他说:‘其实我们都很可怜。’

说完这句话,章拙停了下来,她从包里拿出很精致的面巾纸擦去眼里的泪水,一边抽泣,竟还一边拿出小镜子照照自己的眼睛,看看眼线妆是不是被泪水给冲坏了。

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像个19岁的女孩,倒像个颇谙风情的成熟女人。这已经跟刚开始在她的叙述中特别心地纯净的那个章拙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所以,尽管她的母亲那么渴望把女儿留在他们给她选择的所谓高尚、有层次的环境中,却让女儿更快的自己选择了生活。

我相信眼前章拙这些成熟而自然的举动,都是在她以后的生活中历练的,由此可见,我们可以保证让孩子永远待在她该待的地方,却无法阻止她自己的选择,尤其是当她并不明白自己在选择什么,却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这种后果对家长来说也只能成为教训。

那一年的春节,我和李子奇去了上海,我手里有一点钱,是我平时积攒的零花钱,和我哥在德国留学时送给我的几百马克,我把它们都兑换成了人民币,准备好好地玩一番。

可是到了上海,没几天钱就花完了,我们俩都没了办法。这时,旅馆里的人也看我们两个有些不大对劲儿,一个劲儿要我们北京家里的电话,最后,没办法我只好把我们家里的电话给了他们。

很快,我哥哥带着钱把我跟李子奇带回了北京。

回到家里我惊讶地发现,是我哥的女朋友那个金头发的德国女孩郝莲露说服我父母接受了我。

她说:“像我们这样的‘问题少年’在德国也很普遍,这是一段时期内的心理和生理成长发育造成的,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给我们时间,随着思考能力的成熟,我们的行为能力也会受到保障,她让我父母应该学会去引导我、理解我,而不是去指挥我、勉强我。现在的孩子没有人能指挥得了,我在青春期的时候也曾经是”问题少女。

郝莲露的话吓了我们一跳,但是我哥还是泰然自若,好像这一切他都知道。

‘真的’,在中国待了四年,她的中文已经说得非常好了。

我14岁时就跑去跟一个男生同居,我父母跟我断绝了来往,德国人其实也很传统,尤其是我父母都是体面人。

后来我生下了一个孩子,送给了社会福利机构,跟那个同居的男生分了手。

16岁的我染上了毒瘾,跟一个50多岁的老头住在一起,因为他对我没有性要求,就是让我陪他,可最后,我父母再也看不下去,把我送去戒毒,17岁我戒毒成功,18岁我考上了大学预科班。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明白生活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一回到健康人的行列里来,我感到很幸福,我渴望拥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

于是,我学习很努力,从硕士一直读到博士,我做得很好,我也重新开始了恋爱,只不过这已经是有行为能力的选择,是有理智的感情。我爱上了章,他是个很优秀的中国人,他理解我并接受了我,而我的今天父母也很欣赏,他们一直在关注着我,但不再怀疑我的选择,是他们给了我争取美好生活的自信,我至今都感激他们。

当初,要不是他们把我送去戒毒,我可能早已经横尸街头,那对我来说太委屈了,因为,我还没有享受过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

青春期的选择很多是有问题的选择,所以,我希望你们理解女儿,拥抱她才能使她感受生活中的美好,这错不在她,也不在你们,只怪上帝要给孩子们这段问题年龄,他也是在考验人们的爱啊。

郝莲露说到最后简直像在布道,可是,她真的把我的父母都感动了。

回到家的时候,我妈妈拥抱了我,向我承认了错误,我爸也请我原谅他们,我想说一句:‘我也错了!’可我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好倚在我妈怀里一个劲儿地哭,哭!

“那李子奇呢?”

我发现章拙讲到这里脸色竟有些灰白,眼神也在发滞,我不由想起那个所谓的“坏男孩”。这边是章拙与父母言归于好的皆大欢喜,那边这幕闹剧不可缺少的男主角怎么可能会没有下文呢。

可章拙此时一提李子奇就支支吾吾不想谈。

我想起刚才章拙对我说的,是因为男朋友的事儿跟母亲闹得不高兴。

“这么说你母亲还是在为你与李子奇的来往不高兴了?”

同一个问题,我迂回了一下,就显得不那么使人尴尬。

“不是,你猜得不对,不是为李子奇。”

“那李子奇呢,难道你们……”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章拙就像再也忍受不了似的打断了我:“李子奇死了,他不在了,求求你别再问我了,烦死了。”

章拙的表情同她交谈的内容一样让我震惊,怎么会?那么年轻的一个生命?他总不是章拙编出来的吧,如何会来去如风呢?

我以为章拙会站起来走掉,我没打算留她,毕竟,这种回忆有些残忍,只是我一直不知道罢了。

奇怪的是这个女孩没有离开,她从包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只,夹在手中,我很注意地观察她吸烟的过程,发现章拙并不是个老道的女烟民,也许,这只是她心情压仰到极点的一种放纵而已。

如果烟能让她平静下来,我想也不失之为尼古丁对人类的贡献。许多人在最悲伤的时候想到它,可能就是因为它从来不会主动地去抛弃谁,这样一比,香烟比人可靠。

终于,在把烟蒂狠狠地10在烟灰缸里后,章拙冲我平静了笑了一下:“真的,他死了,在我参加高考前的那个星期天。”

“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道自己很贪得无厌,可我没有办法,我要把我的文章写下去,只能“厚颜无耻”。

还是因为我。从上海回来后,我们很长时间没有再见面。

一方面我父母一再交待我,有什么感情问题留到高考后再解决,一方面我也有点厌倦了,激情一过,李子奇在我眼里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了。

可有一天,李子奇又到学校门口等我,他又黑又瘦,显得很疲惫。他说,他现在正在一家纯净水公司打工,给客户送水,送一桶能赚4块钱,自己能养活自己了。

我说:‘是吗?挺好的,你早该这样做了。’

说完这些话,我就想走,我觉得跟他已经不可能再有什么了。

可是他求我,到他新租的房子去看看,他在我们学校附近租了一套一居的楼房,用的是把原来房子卖掉的钱。

‘我现在打工是为了原始积累,等我有了本钱,我要自己做生意,我会越做越大,你应该相信我,到时候我一定要娶你,让你妈看看,我也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李子奇说了很多,可我已经一点也不感兴趣,我在想我根本不会跟任何人结婚,李子奇也太天真了,以为我会嫁给他。可这些话我不想说给他听,我觉着他挺可怜的,我不忍心去伤害他,也不打算去破坏他的梦想,哪怕这能让他上进呢,这时我竟有了想要感化他的念头。

拗不过他的坚持,我还是去了他租的房子,很简单,但是很干净,看来他已经走出了第一步,我心里有点感动,也就流露出对他一直克制着的一点温柔。

李子奇对我说,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在这个世界上他活得还不如一条狗有滋味,现在他只有我,他把我当成了唯一值得他活下去的人,因此,他拼命地想要赚钱,为了我和他的将来。

这时的我心里很清醒,我们属于两个世界,我们不可能有共同的将来,可是我很难拒绝他,很难割断我们的一切。

他又很粗野地吻了我,我虽然在阻拦他,但却是有气无力的,我的拒绝并不坚决,这其实并不因为爱,可我的大脑控制不了我的身体,我的行为让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后来,他又送了我一个手机,是他用一个月的工资为我买的。我几乎是在被他拖着往前走,不由自主地就跟他在往下发展,走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反正那段时间,同李子奇的若即若离成了我枯燥的学习生活以外最有吸引力的事情。

临近高考,我的情绪紧张到极点,经常莫名其妙地在学生宿舍的水房里痛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感觉心里憋闷得有些受不了,可没有人可以诉说。

有时候,跟李子奇在一起,也只能是我说他听,对于我的处境他爱莫能助,但他能坐下来听我说,我已经觉着非常满足了。他成了我所有的牢骚、委屈、不满、紧张情绪的承受者,可他没有怨言。

就在高考前的几天,李子奇约我到学校门口,他见我最后冲刺般的复习功课,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劝我把手中的书放下,找个事儿轻松一下,也许,这样比每天硬是把自己闷在屋里强。

‘可我能找到什么轻松的事儿?’

我很无奈也很疲惫。

他犹豫了一下:‘我请你看场足球赛吧,国安队与韩国队的对抗赛,在工体,特有意思,保准你放轻松。’

‘可是我哪有时间,马上要考试了。’

我想起几天后的高考,心头不由一阵紧缩,在这种时候看一场足球赛,那对我来说太奢侈了,虽然国安队是我最喜欢的球队。

‘没事儿,我瞧好了时间,你下午偷偷从学校溜出一会儿来就成了,还不耽误你的晚自习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

我承认此时我已经经不住诱惑了,我实在太想找个地方喊几嗓子,在足球场上的呐喊助威其实是人最好的发泄方式,以前我试过几次感觉特好。

‘那我的望远镜什么的都放在家里,我不可能回家去取,没有望远镜,我这近视眼到了看台上什么都看不清楚,那着急劲儿可难受了,要是那样的话我还不如不去。’

‘望远镜?’

李子奇听我提这个条件,犹豫了一下,然后大包大揽地说:

‘没问题,不就是需要个望远镜吗?这一切我会搞定,你就等着我打电话吧,到时候你就溜出来,我还在老地方等你,我们不见不散!’

李子奇说完就转身走了,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在长身体,我们认识了快两年了,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但是,还是那么瘦,这使他看上去永远像个男孩子,一个什么都想做,却能力远远不够的大男孩。

章拙说着又点上了一支烟,这段已经过去的事让她叙述得好艰难。

“那足球赛……你们……看了吗?”我试探地问她。

章拙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半天,才舍得让那些缕缕的烟雾一点一点从她嘴里飘出来,这才叫真正的吞云吐雾吧,我在想。

没有,我们没有看成,那天在学校门口分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我进考场前的那一天晚上,我收到了她姐姐给我的留言:‘子奇已死,正在处理后事,如果方便,请回电话。’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有人开玩笑,或者李子奇在跟我恶作剧,好好的人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我才不信呢。

可这条信息不断地出现,我开始意识到这不会是有人在开玩笑,而明天我即将赶赴考场,子奇更不会无聊地搞这种恶作剧,我有些紧张地偷偷在我屋里回了电话,一个女人接的,她说她是李子奇的姐姐。

‘我知道你,你叫章拙,是吗?子奇跟我提起你,可他现在已经不在了,遗体明天要火化了,章小姐,明天你要是有时间就来一趟,最后一次看看他,不为别的,只为他老在我面前念叨你,我这个弟弟命太苦了。’

‘可是我去不了,明天我要参加高考,我现在在家里,我妈妈也不会允许我在这种时候再跑出去,对不起。可子奇他……是怎么……会出事的,那天我们从学校门口分手时,他还好好地的,还请我去看足球赛,怎么会就出事呢?’

‘这……一句二句的话也说不清,章小姐,既然你来不了,那就不勉强您了,明天我们就把子奇的后事给办了,参加高考是大事,你还是安心在家复习功课吧,对不起,打扰你了。’

子奇的姐姐口气很失望,可她仍然是很客气,我确实对子奇的死因百般不解,可我妈不停地用充满怀疑的目光打量我,问我出什么事了,干吗还不上床睡觉,明天一早要到考场去。

三年苦读,就为了明后几天的一搏,我虽然心烦,但也只能屈从,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眼睛都哭肿了,可我父母只当我是紧张的。一个劲儿地叮嘱我‘好好发挥,发下卷子先审题,争取时间,先易后难,最重要的是别粗心。’

那时我的脑子里全乱套了,答题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李子奇他是不是真的死了,要是那样过了今天上午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再也看不到他那瘦瘦高高的身影和总想装大人样的神情,想来想去,我的眼泪湿透了我妈给我准备的纸巾,监考的老师还以为我是因为题答不出来急得哭了。

这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高考考砸了,李子奇也没了,我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了,又傻又无情无义,这么大的事说过去就让它过去了,都没来得及考虑一下,我想这可能就是因为那时候我还是个高中生吧。

我自己以为我可以承受很多事情,实际上真的遇上了大的问题,我只有茫然的份儿,有时候就因为这样茫然酿成大祸我都不知道。

参加完高考我自由了,我知道自己考得一塌糊涂,根本没去想结果,我只为自己终于有了一点自己的时间感到高兴。

我父母学校组织员工到黄山旅游,本来,他们已经给我报了名,还交了钱,可我说什么也不去,我说我太累了,我只想休息。

没办法,我父母自己去了,我参加完高考,他们也像打完一场战争,疲惫而苍老,这次旅行也是他们计划好久了的。

家里只剩下了我和哥哥,哥哥在单位有房子,不常回来,我理好行装,准备到顺义去找李子奇的姐姐,我一直想知道子奇怎么会突然就不在了。冥冥中我觉着这只是一个噩梦,也许等这个梦结束了,一切也都会回来。

经过了几天的辗转,我终于找到了李子奇的姐姐,她抱着自己3岁的儿子,面无表情地接待了我,她的家境也是那种我没见过的一贫如洗。

‘子奇……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您告诉我,我必须知道,求求您!’

也许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子奇的姐姐非常不希望再提起来,可是,我远道而来,就是为了解开心中的那个谜,否则,我将终生不安。

这时,李子奇的姐夫回来了,他是个脸色阴沉的中年人,听我说明来意,他叹了口气,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晚报递给我:‘章小姐,这上面都有,你自己看吧。’

我有些奇怪地翻开晚报,果然,在社会新闻版找到这样一条信息:

‘一青年深夜入居民楼盗窃,失足从四楼坠下,被晨练的人发现后送往医院,因伤势过重身亡。公安机关在对现场勘察后,发现赃物仅是一架价值几百元的望远镜。经调查,此青年系在某纯净水公司打工,因多次往失窃事主家送水,熟悉该事主家情况,所以,在深夜攀爬管道进入该户,不慎酿成惨剧,公安人员侦破此案后,提醒居民,切不可随便让陌生人进入住宅,以免发生此类案件。’

无疑,那青年一定是李子奇了,而那架望远镜则是因为我,这对我来说是不能承受的事实,这太残酷了。

我不知道李子奇在那一刻是怎么想的,他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件小事铤而走险,最终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死得如此不光彩,也让我的灵魂从此失去了安宁。

看完了这条消息,我只是发呆,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留下还是离开。

我最后没有去送送他,子奇的姐姐非常失望,因此,她对我极为冷淡,甚至没有什么礼貌。

好久,我才想起问子奇的姐姐:‘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要去看看她。’

子奇的姐姐抹着脸上的眼泪,很坚决地说:不必了,章小姐,我能看出来,我们家子奇跟你不是一回事儿,这个傻孩子从小没妈,他不大知道好歹,最后这么走了,也是他自己糟践的,这谁也不怪,只当他没有来过吧。

您也别再去看他了,他待的地儿不是什么好地儿,您去了他也会伤心。人家都好好地活着,可偏偏他是个短命鬼,从此以后,他有他的道儿,您有您的路,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他这是命里没有还强求啊。

我谢谢您还记挂着他,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去看他会给您指两句话的,您就回去吧,把这些事都忘了吧,就当它没发生过,您走吧!

说到最后,子奇的姐姐已经在撵我走了。

那天,我回家的时候,在地铁里坐了一站又一站,就是不想下去,我就想这么晃晃荡荡地坐下去,一直坐下去,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我害怕回到家里,一个人待着。

怎么样,我这个故事精彩吧?

吸完了三支烟,章拙才有力气把这段回忆叙述完整了,而我却很茫然,所有的经验和道理在这种故事里都显得苍白,这是真实的生活,虽然有些悲哀。

“那你父母知道这件事吗?他们怎么说?”

“他们?你想象一下他们会怎么说?”

章拙似乎对我的这个问题有些不耐烦。

我想了一下,但是,还是摇摇头:“对不起,我没有见过他们,我真的无从想象。”

“我高考落榜后,他们特别气愤,一致认为是李子奇让我误入歧途,而且,他们又给我联系复读的学校,想让我到郊县的学校去插班,再复习一年,我拒绝了。”

我妈说:‘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李子奇。他把你害得这样惨,你还不死心吗?’

我妈的话让我太伤心了,我们俩不知是谁被害得更惨,我无法容忍我妈的指责。‘他已经死了,妈,李子奇他早已经死了,是我把他害惨了,跟他相比,我已经够幸福的了。’

我妈听到这个消息也很惊讶,可她没有问我李子奇的死因,我知道她根本不关心除了我和我爸爸之外的任何事,包括对我哥也只是一种敷衍。

我对她的冷静感到很不舒服,我需要她来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可她不问。

‘你不感到吃惊吗?妈,他还那么年轻就死了,你就不想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我为什么要吃惊,这类孩子没有受过正规教育,这种结局很平常。’

‘你是说这是必然的了?’

‘那当然,难道说还会是偶然的?’

‘是我,是我,妈,是我害死他的,是我为了看球赛要他帮我找一架望远镜,他没有钱,可他想到了去偷,于是,他从人家四楼的凉台上摔下来,摔死了,杀人凶手应该说是我,妈,你知道吗?是你认为受到了很好教育的女儿,你相信吗?’

那天,我们全家都没有吃饭,我妈我爸还有我,都躲在各自的房间里,我们怕互相看见,我们都被对方伤得太深了。

我总在想我的问题时代是不是过于悲惨,这代价太大了,它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也超出我父母的想象,这将影响我的一生,我已经在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自己,对一切都很难再产生美好的感觉。

“可是,你不是又在恋爱了吗,你又有了男朋友,这说明你心里还在向往那些美妙的情感,因为你年轻,所以,你遭受的打击,对你来说还是不难以摆脱,这一点,你应该有足够的自信。”

为了章拙的坦率,我很想帮她一把,我想跟她说,问题时代留下的并不都是悲惨的东西,那其实只是一种假象,如果透过表层深入本质,你就会发现,其实许多人都是通过种种打击获得成长的。

“这时候,我碰上了他,我觉着这是缘分,他很有才华,有一头很漂亮的长发,长得像齐秦一样帅,我知道我喜欢他还是因为忘不了李子奇,他的身材很像李子奇,又瘦又高,也是那么黑,但他没有李子奇那么狂野,这让我感觉有一点遗憾。”

“你跟你妈不愉快就是因为他吗?你妈为什么总是对你的选择不喜欢?”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的人怎么跟我妈喜欢的就差那么远。她跟我说:‘你要是找男朋友,我们也不反对,让你哥给介绍几个同事,最差的也是硕士毕业的,或者在我跟你爸的学生中物色几个,可以先培养,后发展,这些我跟你爸都没意见。’

可我就是不喜欢他们认为是最优秀的男孩,我喜欢有一点才华有一点放纵又有一点污点的男孩,我觉得这样的男孩子对我才有吸引力,他们大多数都是因为叛逆才会有污点,我喜欢那种从正常的轨道被抛出去的感觉。

“这么说你现在的男朋友也是个有污点的男孩了?”

我被章拙的这种固执搞得有些茫然。

“他本来是体育学校的学生,可由于打架,被学校留校察看,毕业以后,他也没到分去的单位上班,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他身上的叛逆劲儿让我很迷恋。”

“你妈妈见过他吗?对他的评价怎么样?”

“他到我家去过几次,我妈说他整个是个小痞子,不务正业的样子,我妈不允许我再跟他来往,可是我放弃不了,我爸正在想尽一切办法送我出国,就是为了让我离开他。其实,他对我也很平常,不像李子奇肯为我去死。”

我注意到章拙再次提到李子奇的死,已经是一种炫耀,多么可怕的时间呀,它会让所有痛苦都遗忘,只剩下冷酷的自我。

“是我在追他,而不是他在追我,他身边的女孩子多了,有的还是漂亮美眉(妹妹),可我有我的优势,这我知道,我比她们都有风情,这是他告诉我的。”

此时的章拙跟我印象里那个经常逃课的口语班邻桌女孩吻合起来。如果说她还曾经有过清纯,那也正是在她的问题时代。

有的人就是这样,在经历了许多打击后,真正地走向成长,而有的人会在这打击中迷失自己,从而不知归途,对章拙我有这样的感觉。

“这个男孩子他是北京人吗?”

我有些不知道该跟章拙再谈些什么,只好胡乱地跟她聊。

“不是。”

“那是哪里人?”

“不知道,这不重要。”

“那他住在哪里,靠什么谋生,这个你总该知道吧?”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带我上他住的地方去,至于靠什么谋生,他是个流浪歌手,有时候在地铁里唱唱歌,听说能养活他自己。”

章拙的话让我又一次如坠雾里,是这个女孩的脑筋有问题,还是我过于老土,对于这样一个她一问三不知的男孩,她何以如此迷恋。

我忍不住要问她:

“你不觉着奇怪吗?章拙,他是你的男朋友呀,你却从来不了解他,这样你怎么可能跟他谈感情?”

“我就喜欢一切都是未知数的东西,干吗要了解那么多,就是这样才有神秘感,才会有长久的吸引力。”

“那他了解你吗”?

“不!”

章拙的回答很坦然,让我看不懂也得装着懂,要不然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认为,今天晚上的一切她是说给一个彻底不懂她的人听了,我怕她后悔。

“如果真有一天要你选择,出国或者是跟他在一起,你会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会出国,因为父母为我花了很多钱,也许我会选择跟他走,跟着心上人去流浪,也够浪漫的,这对我来说是未知数,我在这之中跳来跳去,也许,哪一天我累了,不小心落了下来,那落在哪边我就是哪种命运了,只能是这样。”

“那现在你还经常会想起李子奇吗?那个男孩子?”

有时候吧,夜深人静的时候,只剩下我自己的时候,他毕竟是我的初恋,可更多的时候我还是会忘掉他的,我觉得那时我们都很傻,而他更傻,即便是他没有死,我也早晚会跟他分手,我长大了,我觉得他能给我的东西太有限了。

我不是没有良心,确实觉得他不值得,他死得太不值得了,如果人生真的可以回头,我希望他能回来找我,我要跟他说:‘你太傻了,真的,没有望远镜只是我的一个借口,我根本就不想跟你看球赛,你说,你是不是太傻了。’

淡绿色的茶水渐渐失却了那美丽的颜色,升腾的热气也凝固成一颗颗小水珠,挂在茶杯的四壁,稍一用力,它们就稀哩哗啦地落进碗底,悄无声息,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

就像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个男孩子李子奇。

她这就是问题少女的问题时代付出的巨大代价,这其中并不单纯地是这一对少男少女的影子,这是一块巨大的阴影,像夏天的雨云。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时候这种能量真的可以改变人一生的命运。对此,我深深震撼。

心灵思索

很多父母一直以不让女儿接触不良的环境、不良的人当作培养女儿规正、体面的手段。殊不知,这会使对这个社会没有真正的善恶概念的女孩一旦面临这种环境,便失去选择的能力。

在失去选择能力的女孩面前一切会充满诱惑力,就像一个一直生活在真空里的人一样,走出了那个封闭的天地,他对什么都想尝试一番。在这种时候,好与坏并没有明确的界限。做父母的,最重要的是让女孩学会自己去分析问题,用自己的大脑去面对意想之外的事情,而不是导致女孩出现逆反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