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恐怖的雨夜
我们一行九人前来支教的这个村子名叫鲁花村。
周越越一度怀疑此地是人民大会堂专用油——鲁花花生油的故乡,但很快就被她自我否定,因鲁花村实在太穷,完全看不出具有滋生大型民营企业集团的土壤,再说此地它也不产花生。
我妈从前做镇长的时候,每年春节都要到治下特别贫困的乡村慰问,给贫困户送米送油,以确保镇上的电视台在连小偷都休假的新春佳节里还有新闻可播。我因时常尾随,对远离城市喧嚣的贫困深有体察,在这方面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第二天看到鲁花村村小的孩子们时便没有多么大惊失色。但周越越自小长在都市,没有见识,一走进这所摇摇欲坠的村小,看到这些摇摇欲坠的祖国花朵,立刻便说不出话来,连颜朗都比她镇定许多。
尘土飞扬的操场上,祖国的花朵们个个骨瘦如柴,穿着磨损严重、款式古老且明显不合尺寸的脏衣服,三五成群地怯生生望着我们,脚上清一色套一双军绿色的解放牌胶鞋。这样的打扮让我想起四五岁时候的颜朗,那时他的衣服鞋子大多是街坊周济,尺寸不合是常态,但总是干净整洁。外婆对颜朗在卫生习惯上的要求一直很高,高得连我都于心不忍,且丝毫不随我们生活环境的改变动摇。颜朗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孩子们脚上的胶鞋,观察良久,对我说:“妈妈,这么冷的天气他们穿这个鞋冷不冷?”
我说:“嗯,但你看他们都很珍惜自己的新鞋子,每一双鞋子都很干净,你也要像他们学习,珍惜自己的东西。”
周越越没说话,大大叹了口气。
听接待我们的老师提起,这些鞋子来源于校运动会前夕,校长去相隔八十里地的镇上赶集,买了一张体育彩票,中了五百块钱,想起运动会上大多数孩子没运动鞋穿,回来就拎了两麻袋。平时孩子们都很宝贝新鞋子,只有在重要场合才穿出来。显然,他们认为今天是一个像开运动会一样重要的大场合。
听完接待老师讲述的这段传闻,大家纷纷感叹,一方面觉得校长运气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另一方面猜测校长还没有娶老婆,显然他要是娶了老婆,大抵不敢随便把私有财产拿出来充公,老婆不让他把公有财产拿出来充私已经很难得。
我们适应了会儿环境,看接待老师将散落在操场各处的小学生们召集起来,向他们宣布我们这些支教的新老师的到来,并勒令他们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以示欢迎。阵阵掌声中,我身后一个服装设计系的时髦姑娘后知后觉地说:“你们看,他们脚上穿的那个鞋子,就是那个解放牌胶鞋啊,其实挺好看。分析流行趋势,眼下正流行回力鞋配铅笔裤,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流行解放牌胶鞋配铅笔裤,看那个形状,再看那个线条,多cool。”
我和周越越构思了下解放牌胶鞋配铅笔裤的立体形象,觉得那已不只是cool,简直是cold,双双打了个哆嗦后达成共识,觉得流行这东西真是难以理解,比HIN1甲型流感还要不可琢磨。虽然对于穷人来说,流不流行不重要,流不流感才重要,但对于潮人来说,流不流感其实不重要,流不流行才重要。双方的区别是……怕死和不怕死的区别。
站在操场的正中央,可以看到四周巍峨的高山。山上覆盖的林木在如此寒冷的冬天依然郁郁葱葱,树冠参差纠缠,紧紧挨在一起,远看构成一道谱系不明的私家菜——清炒西兰花,可想当积雪落下,那就是蒜茸西兰花。
短暂而朴实的欢迎仪式结束之后,通过接待老师半个小时词不达意的冗长介绍,我们去粗取精,了解到鲁花村小分六个年级,加起来一共一百二十来人,其中四十多个学生因家离学校太远,至少需翻越一座大山,不得不住校。
接待老师介绍完毕后,我们酌情分配,各就各位,很快进入教学状态,颜朗也跟着三年级的学生们旁听去了。
上午四堂课,我打算挨着给三四五六年级讲诗歌,从“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讲到“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讲完收工。结果才上完第一堂,就遇到周越越过来和我换科目。据说她勉为其难上了一堂历史,讲到司马迁时非说他有个儿子叫司马光,当场和一个认为司马迁没有后嗣的五年级小学生发生激烈的课堂冲突,令偶然经过他们教室上厕所的支教队队长大跌眼镜,果决地安排她过来和我换科。
周越越问我:“你没有准备讲稿吗?”
我鄙视地看着她:“给一帮小学生讲讲诗歌还需要讲稿?”
她欲言又止了半天,说:“哦,那确实不需要。”又说,“诗歌,诗歌我还是不错的,我小时候特别喜欢诗歌。”
和周越越换科后,我的教学任务陡然减少大半,这就是说,当语文、数学、外语老师都还在讲台上唾沫横飞时,我们教历史、政治、地理的已经能够功成身退四处溜达了。我将手机打开,从教室里走出,耳边是周越越声情并茂的朗诵“……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两情若是久长时,惊起一滩鸥鹭”……
我走出二三十米远,已经不能再远,再远就超出了这个玲珑别致的鲁花村小的势力范畴。我靠在校门口搓着手拨通秦漠手机,拨通时竟然没有考虑到目前手机状态是长途加漫游。这一刻,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全中国除了交通运输部门以外,最支持远距离恋爱的就是中国移动。
四百多公里以外,秦漠接起电话,没有立刻出声,耳边传来均匀呼吸,就像他的气息穿透话筒直接抚摸在我接听电话的半张脸上。纯学术地说,这其实属于意淫的一种,由此产生种种联想,一不小心没控制好度,不能自拔地立刻脸红了。我红着脸尴尬地咳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电话那头道:“画设计图,怎么这个时候打给我,不上课吗?”声音沉沉的带点儿鼻音,真是一把磁性的好嗓子。
但我立刻从他的鼻音中辨出不正常来,呆了一下问他:“你感冒了?”
他嗯了一声,补充道:“你传染给我的。”
我一边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一边觉得内疚,正要嘱咐他吃两片力克舒,突然想起来:“我前天晚上虽然踢被子了,但昨天早上刚有点儿感冒的征兆就被扼杀在摇篮里了。我一个没感冒的人,怎么可能把感冒传染给你?”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不痛不痒地淡淡道:“你可不只踢被子了,还踢我了。”
我愣了半晌,没话说。
前天晚上我和他情不自禁,差点发生婚前不正当行为,幸好被大姨妈及时制止,之后气氛一直很好,吃过饭后他落地生根,赶都赶不走,我经过剧烈思想斗争,觉得大姨妈在,没什么好怕的,略有迟疑地让了半张床给他。
躺在床上熄了灯,他抱着我说:“你别紧张,刚才是我太激动,这样对你不尊重,我道歉,你不答应的话,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问他:“但是你不会睡不着吗?”
他说:“为什么我要睡不着?”
我说:“你看我就躺在你旁边,你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的。”
他说:“……”几秒钟后更紧地抱住我,让我的头紧贴在他胸前,声音为难道,“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要是我说睡得着,显得你太没有魅力,回答睡不着,又显得我不够沉稳。”
我被他逗乐,笑出声来,也忘了紧张。
借着窗外的某种非自然光线,他轻抚我的眉毛,声音柔得好比阳春时节一股和煦春风,他说:“宋宋,你在我怀里,我觉得很安心,可以睡个好觉。”
回忆就此打住,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红着脸假装很愤怒,对电话那边的秦漠嚷:“是你非要住我这边的,我都跟你说了我睡相有点不太好。”
他在那边笑:“把被子踢下去好几次不说还差点把我也给踢下去,原来这个只是叫睡相有点不太好,不知道很不太好的睡相又该是个什么样。”
我哑口无言,想说点什么来反驳,在脑海里检索半天,什么也没检索出来。
他也不像是非等着我说一个答案,不等我开口,已经声音压得沉沉地继续道:“其实,除了踢我那几下外,其他的小动作还都挺可爱的。明明睡得人事不省了还非得拽着我的睡衣,我下床去喝水,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掰开你还不肯,非要再拽上来。”
我沉默了,脸热得厉害。
电话里起码有两分钟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眼看着人民币在沉默中从手机账户里义无反顾地流出去,不禁让人想起一个四字成语……沉默是金。一个学生从我眼前飞驰而过奔往厕所,中途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目送那个学生进入男厕所,秦漠已经点到即止地转移话题:“课上得怎么样?”
我拍了拍脸,镇定下来:“这些孩子都挺聪明,我教他们念诗,都念得很好,比城里的孩子一点不差,只是念书的条件差太多,不过这里的校长和老师人都很好,对学生也好,真正的为人师表。”
他又问了颜朗,顺便问了周越越,临挂电话前,我思忖着问他:“你明天是不是要过来?”
他笑道:“怎么?想我了。”
给他打这个电话,确实是因为突然想听他的声音。我觉得做人要诚实,斟酌了一下,回答他:“嗯,有点想。”
他顿了一下,低声道:“我一个人在家里画设计图,你和朗朗都不在,家里突然就冷清下来。从前我都是一个人,倒从来没感觉到冷清。”又说,“我明天下午过来。”
我说:“你……其实不用过来,你过来也没什么事儿,我又要上课,这周边的旅游景区也还没开发出来,你过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你。”
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想我了吗?我过来让你看看。”
我咳了一声:“你的脸皮还可以再厚一点。”
鲁花村小有一个小锅炉,方便学生中午带米蒸饭,我们住的招待所离学校不算近,支教队队长体恤下情,每个人都给发了个铝制饭盒,跟学生们一道在学校蒸饭吃。我和周越越在午饭时间逡巡了几间教室,发现这些孩子带来的下饭菜要不是黑漆漆的豆豉要不就是黏糊糊的腌萝卜干,有点心酸,把我们俩带的菜全分给他们了。
颜朗自告奋勇地要把自己小饭盒里的菜也分出去,被周越越制止:“我们是大人,一两顿不吃肉没什么,你现在正在长身体,凑什么热闹。”颜朗边把青椒肉丝往一个小妹妹饭盒里刨边说:“哦,我最近正好要减肥。”小妹妹茫然地看着他,半天,怯生生道:“哥哥,老师讲的,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颜朗把对方装菜的罐头瓶子拿过来,往自己饭盒里扒拉了两勺子豆豉,道:“看,你不是随便要我的东西,是我想用青椒肉丝换你的豆豉。”我揉了揉颜朗的头发。背后突然有人道:“你把颜朗教得很好。”
我手一紧,颜朗僵着脖子呲声道:“颜女士,别紧张,放轻松,先把你手从我头皮上挪开,放轻松,啊,别扯我头发。”
我放手在颜朗脑门上弹一个爆栗,警告他不要没大没小随便挑战我这个当妈的威信,随后转身,极为镇定地和站在教室门口的林乔打招呼:“没想到还能在这儿碰上,真是巧得很。”
他扶了扶眼镜:“也不算巧,院里组织送医疗下乡活动,为了方便,和你们那边学生会的支教活动都联系的同一个地方,今天下午刚好过来给这个小学的孩子们做体检。”
我一看他身后,果然还跟了几个扛器材的小伙子。
周越越松了口气:“这么说今天下午全校体检不用上课了?”
我奇道:“不用上课你这么高兴,这种事不一般都是学生比较高兴吗?”
她扭捏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踌躇道:“我……可能还是要先备一下课……”
林乔身旁一个卷发姑娘笑道:“课还是要照上的,我们是一个班级一个班级体检,项目也不多,轮到那个班的时候老师停一会儿就好了。”
周越越立刻倾身向前和卷发姑娘商量:“你看你们能不能把体检的顺序这么排一下,第一堂课先查五年级,第二堂课查二年级……”
周越越和卷发姑娘讨论得热火朝天,而此间我和林乔再没说一句话。仿佛正因上个星期在他和韩梅梅面前歇斯底里发泄一场,多年积郁得以纾解,以至胸襟豁达许多,看到他也不再有什么特别情怀,还能抽空观察观察他的脸色。也许是光线原因,他的脸色比上一次医院里所见还要白上几分,人好像也瘦了一圈。但如今这个世道男生也开始流行骨感美,说不定人家是在减肥,想到此处,也就不再深思。
很快,接待老师匆匆到来,寒暄了几句之后将他们领往另外一个教室。他本已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我:“身体好了?”他穿着驼色大衣,系着很厚的围巾,立在教室外阴霾的天空下,像一株长在北极的棕榈,当然北极没有棕榈,假如有,一定又挺拔又脆弱,就像他现在这个样子。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有劳你费心。”
他们走出很远,我忍不住叹气:“真是见鬼了,在哪里都能偶遇。”
周越越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她不要压抑自己。
周越越拍怕我的肩膀:“你真相信这是偶遇?人一辈子,外遇容易,偶遇可不易,还要短时间偶遇这么多次。”
我抱着纯学术的心态和她辩论:“也许,这就是人家说的缘分呢?”
周越越吓一跳:“妈呀,偶遇这么多次,这得要多大的缘分啊,有这样的缘分,你们早到民政局登记结婚了,还偶遇个什么劲儿啊。”
我反思片刻,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临上课前,我一直在思考,这个地方方圆五十里只有一间招待所,而秦漠来后,我势必不能让他住得太远,也势必不能让他和我同住一个屋檐下,这时候,除了再打个电话劝他不要过来,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行。可没等我电话过去,他已经电话过来。电话里带来不好的消息,说他母亲急症,在家中晕倒,他得立刻回美国一趟,没有办法过来看我了,定了下午的机票,到洛杉矶再给我电话。电话里听不出他的声音有什么波动,但可以想象,他和他母亲一向感情好,此次生病,竟然还晕倒了,他一定很着急。我这么一想,挂断电话后又对自己的想法疑惑,他什么时候和我说过他和他母亲感情好来着?
自从挂断秦漠的电话,我就一直心神不宁,想起老人常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觉得今天下午还会再发生点别的事,并且大有不发生就不能心安之势。可直到下午放学,也没有大事发生,只是天空淅沥下起小雨,雨势逐渐变大,终于演变成不打雨伞就不能回去的态势。
周越越第二堂课上完就先回住处忙着备明天的课了,没有赶上这场冬日里难得的大雨。我从住校的学生那里借到一把破旧雨伞,前去三年级教室带颜朗回招待所,还想着这样大的雨,山路一定更不好走。
推开教室门,几近腐朽的木头发出潮湿的味道,目所能及之处却一个人也没有,挨着其他教室一间一间找,仍然没发现颜朗的身影,我想也许是跟着住校生们回宿舍了,打着伞赶紧朝对面的宿舍跑。住校的孩子们正抱着饭盒坐在各自床边吃晚饭,看到我时,不约而同显现出一副茫然神态,其中一个小男生听我打听颜朗的下落,鼓了半天勇气,怯怯地说:“我们班刘强的妈妈病了,颜朗跟着刘强一起去山里给他妈妈采草药了,第二节课就走了,他们和校长请了假的……”
我心里一紧,看着窗外瓢泼的大雨:“你们有谁知道刘强的家住在什么地方?”下面有稍微大点的孩子答了一句:“齐老师知道,齐老师今天值班,我刚刚还在办公室看到她了。”
在办公室找到学生口中的齐老师,我和她一起冒雨赶向刘强的家。齐老师一路安慰我:“山里人靠山吃山,生了病都习惯弄点花花草草煮汤吃,我们这儿的孩子从小就去山里采药,都是很有经验的,你不用担心,说不定他们现在正在刘强家里,雨太大才没及时回来。”
我勉强嗯了一声,想开口却不能说出别的话,冷雨打在路旁不知名的老树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紧紧敲在心坎上。我只知道不停往前走。齐老师在后面嘱咐我:“颜老师你慢点,小心路滑。”在她的嘱咐声中,我一分心就摔了一跤,幸好被一棵卧倒的枯树缠住,才没有滚下山坡,手机却从口袋里掉了出去,眨眼隐没在坡下的草丛中。
齐老师惊魂未定地将我拉上来,再次保证:“颜朗不会有事的,多半就在刘强的家里等着你,颜老师你走路小心些。”
半小时后,我们赶到刘强家门口,天已擦黑,推开院子里的篱笆门,正屋的门窗透出一点如豆火光,有人正从屋里出来,我脱口而出:“林乔。”
他走近几步,目光似在辨认,但半路上我那跤摔得太狠,全身上下都是稀泥,让他很难辨出我是谁。
我又喊了他一声:“你怎么在这里?”
他愣了愣,终于根据声音认出我是颜宋,右手抬起:“你脸上身上都是怎么回事?”我本能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了十来秒,被雨水打湿,泛着冰冷的白光。
我抬起袖子边擦脸边客套:“没什么,刚才不小心绊了一跤,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顺势将手收回大衣口袋,看了我半晌,别开视线:“我过来给这家人看病,他们家只有母子俩,母亲卧病在床,这么晚儿子还没回来,她担心,我就出来帮她找找,正要去你们学校。”
我心底一沉,两条腿像被白蚁蛀空的朽柱子,风一吹,就能应声而断。屋里传来咳嗽声,持续了好一阵,林乔望着我,神色模糊不清,屋里的女声微弱道:“是强强回来了吗?”
我提高音量:“屋里的是刘强妈妈吧?我们是刘强的老师,今天雨大,他和其他几个同学晚上都住学校里,免得家长们担心,我挨个儿来通知你们一声。”
刘强的母亲在屋里道谢。
一旁的齐老师低声道:“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下文。看她的样子是要安慰我两句,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这样黑的夜,这样冻人的天气。我想起从前老家有个熟人开夜车出了车祸,晚上,又是冬天,找不到人求救,结果活活冻死在野地里。手冷脚也冷,心里空得厉害,身上的擦伤也在一瞬间疼痛鲜明起来。
走出篱笆门,除非刘强的母亲在房子四周装满窃听器,否则绝无可能听到我们对话。我问齐老师:“你知不知道孩子们平时都去哪里采药?”尾随着我们一路出来的林乔皱眉:“采药?”齐老师向他解释:“颜老师的儿子和刘强下午就去山里采药了,人一直没回学校,我们就来刘强家里看看,以为他跟着刘强回家了……”话没说完,又转头对我道,“你别担心啊颜老师,千万别担心,现在是冬天,蛇啊虫子啊都冬眠了,我们这儿的孩子又有经验,虽然雨下得大也不至于走着走着摔下山,今天晚上没什么光亮,他们多半迷路被困在山里了,人肯定还是平平安安的……”
我心中其实也这样安慰自己,但此种安慰好比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不仅不能缓解心中恐惧还使人越想越恐惧。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齐老师还要再说点儿什么,被林乔不客气地打断:“麻烦您在前面带一下路,虽然没什么危险,但两个孩子在山里也难免害怕。”
我们走在狭窄的山路上,唯一的一支手电筒握在最前面的齐老师手中,悠长而昏黄的光线照亮脚下的蕨类植物。暴雨渐渐停息,只在空中飞舞可有可无的雨丝,像下了漫天的暴雨梨花针。我想,颜朗正被困在这黑黢黢的大山的某一处,等着我前去营救,那是我的儿子,和我相依为命八年的儿子。
路上差点儿又被绊倒两次,林乔扶住我,但这种前进方式太过不便,最终改成手握着手。我挣扎了两下,被他镇压,他皱眉解释:“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怕你摔倒。”我们边走边呼唤颜朗的名字,这一辈子都没有叫过他这么多次,声音回荡在大山之间,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凄厉。
嗓子都快喊哑,却没有得到任何反馈,估计他们都以为我要哭出来,齐老师一直给我打气:“没关系,这一片找不着没关系,我还知道一片,我们到那边去看看。”林乔甚至把随身携带的手绢拿出来给我使用,但我已过了最害怕的阶段,已经相当淡定,反而安慰他们:“不急,慢慢来。”因为我已打定主意,假如颜朗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就去陪他,他一个人一定会害怕。外婆在养老院过得很好,天天和同龄的老头老太太们下棋打太极,不用我担心;妈妈再过五年出狱,她在牢里学会了做塑料花,并且在做塑料花的比赛中次次第一,出来可以开一个卖塑料花的花店聊以为生,也不用我担心;秦漠……秦漠什么都不缺,以后他会找到更好的,更不用我担心。
我已经做好了找不到颜朗的心理准备,脑海中充斥了种种可怕后果,连追随他自杀时遗书该怎么写都构思得差不多。
怀着这样视死如归的心情,我们一路辗转到第二个山坡。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是,还没放开嗓子号颜朗的名字,就成功地把他和刘强找到。
手电筒微弱的光芒歪打正着地照进他藏身的树洞,他正坐在洞里打盹,头上顶着几匹树叶,半闭着眼睛,小小的身子被冻得瑟瑟发抖,腿上枕着另一个小男生的脑袋,估计就是带他采药的刘强小朋友。
我火速地冲过去要抱起颜朗,动作太大,他腿上的小朋友嘤咛一声,颜朗一下子醒过来,眨了眨眼睛,看到是我,嘴巴动了两下,眼泪啪嗒掉下来:“妈妈,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天这么黑,刘强又受伤了,我很害怕。”
这是四年来颜朗第一次在我面前示弱,他一直是个酷小子。我揉着他的头发,按捺住和他抱头痛哭一场的激动心情,连声音都没有颤抖一分,我说:“儿子,妈妈很担心你。”
在这个恐怖的雨夜里,我们找到颜朗和刘强,幸运的是两人均没有生命危险,不幸的是刘强的脚严重扭伤,且两人淋了不少雨,裹着湿透的衣服在冬夜里冻了很久,都有不同程度的发热发烧。林乔把大衣脱下来给颜朗穿上,我把外套脱下来给刘强穿上,但他们的脸色并没有因此而好上多少,可能寒气已经浸入肌理。
雨已彻底停下,月亮从乌云背后露出一个光圈,只是这不能自然发光的球体借给地球的光少之又少,也就是说,即便有月光照耀,离开手电筒我们依然不能看清前路的方向。
我和林乔一人抱一个孩子,深一脚浅一脚朝鲁花村小前进,学校的操场上停着他们医疗队那辆拉风的随队越野车,可以把颜朗和刘强立刻送去八十里以外的镇医院救治。
齐老师边走边向林乔道谢:“今天晚上真是多亏林医生了,不然我和颜老师两个女流之辈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一想待会儿还得麻烦他开车送颜朗和刘强去镇医院,也赶紧随着齐老师附和道:“今天晚上确实太感谢你了。”他没有说话,半天,道:“颜宋,你非要跟我这么客气?”我不知该说什么,他已抱着刘强走到前方,齐老师不明就里,在一边打圆场:“礼多人不怪,哈哈,礼多人不怪嘛。”
从鲁花村小到鲁花镇,只最初一段是弯曲的山路,比较考验司机的水平和越野车的性能,剩下六十多里地基本都很好走,和柏油路比起来也不显得过分逊色,除了颠簸点儿并且泥巴多点儿。林乔一句话也没有说,眼镜在模糊月色下映出冰冷光泽,骨节分明的一双手却稳稳掌控着三菱帕杰罗V77一路风驰电掣。我抬头看窗外黑色的山峦,想,时间把妲己弄成知己,把知己弄成知彼,你不再了解这个人的一切,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考到了驾驶执照。
一个小时后,我们顺利到达镇医院帮颜朗和刘强挂好急诊。刘强得去打个CT看有没有骨折,被齐老师抱去了CT室。颜朗经医生诊断是由淋雨引发的普通感冒,毛病不大,只开了两瓶液体退烧。林乔拿过方子检查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带着我和颜朗去住院部输液领药。我多次示意他可以回去休息了,不用再跟着我们忙前忙后了,但他执意假装没有听到。
颜朗换了衣服平静地躺在病床上,今天晚上折腾太久,扎针时他就进入半睡眠状态,针扎完不到两分钟,已经进入深度睡眠状态。颜朗的规矩是,熟睡时千万不能把他吵醒,否则他会像你挖了他们家祖坟一样仇视你,不管你是不是他妈或者他妈的朋友。我本想把他扶起来喝点儿热开水,看他睡得这么陶醉,于心不忍,转身把杯子递给了林乔。他愣愣接过杯子,沉默着深深看了我一眼,杯子握在手中很久,骨节都发白。房中突然有短信提示音响起,是林乔的,我一拍脑袋,想起秦漠说到了纽约要给我电话,火速将全身上下的口袋从里到外搜一遍,猛然想到手机早在三四个小时前就已遗失在鲁花村的崇山峻岭之中。秦漠说,别让我找不到你。只恨他不在我身上安一个GPRS全球定位仪。
林乔读完刚收到的短信,没什么表情,看我在一边手忙脚乱,柔声道:“你在干什么?”
我头也没抬:“找手机打电话。”
他将手中的手机递到我眼前:“先用这个吧。”
我一时没有动作。
他伸出的手顿了顿,慢慢收回去,半晌,低声道:“号码。”
我说:“啊?”
他自顾自埋头解锁:“你要打过去的那个人的手机号码。”
我本能哦了一声,良久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帮我拨号,不知道该说什么,斟酌半天开口:“不用了,我是要打个国际长途,不好用你的手机,再说你今天晚上已经帮了我这么多。”
他手上的动作和我的话音同时停止,头缓缓抬起,就像文艺电影里的慢镜头,他说:“颜宋,你不用客气成这样。”
我呵呵笑了两声:“我没客气。”
房间里陡然穿过一道冷风,他几步走到窗前,关好一扇半开的玻璃窗,就着背对我的姿势,突然道:“我还记得你总习惯开着窗户睡觉,冬天也不例外,常常被风吹得感冒。”
我说:“啊?有这回事儿吗?”
他僵了两秒钟,淡淡道:“啊,你都忘了。”
我说:“嗯,忘了。”
他猛地转过头,眉目间满是隐忍和压抑,却在转瞬间恢复平静。他扶着额头,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颜宋,你总是让我方寸大乱。最近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有些事,从一开始我就做错了。”
他说话做事越来越哲学,已不是我的智商能够理解。他深深望着我,眼睛里有丰富内容。这些内容过于丰富,令人完全无法解读,我搞不懂他想要表达什么。
正好走廊上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轰响,颜朗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我说:“我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他还想说些什么,终于没有出口,只抬手将我拦住,淡淡道:“你坐一会儿,我去。”
门打开,他的身体狠狠一晃,“小心”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已重重倒在地上。我以为他不小心摔倒,赶紧过去要把他扶起来,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他却毫无反应,我茫然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昏倒。
从没有处理过这种情况,我只觉得心惊肉跳,心里明白应该立刻去找医生,却临时思维断层忘记值班室在什么方向。走廊上一片空旷,一种令人发毛的恐怖感蔓延过脊梁,林乔的手机突然歇斯底里叫起来,我慌乱之间不小心按下免提接听键,那边传来韩梅梅的声音:“林乔,你听我说,虽然做了手术也不一定会康复,但治愈的可能也不是没有,我……”
我打断她的话:“你说什么?林乔他得了什么病需要动手术?什么病动了手术也不一定会康复?”
我能听到听筒那边陡然加重的呼吸,韩梅梅说:“颜宋?你是颜宋?你和林乔在一起?你为什么和林乔在一起?你让林乔听电话。”
我看了林乔一眼:“他昏倒了。”
电话里沉默了两秒,突然传来尖叫:“他是肺癌,肺癌中期,你还跟我讲什么电话,快叫救护车啊,颜宋,林乔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原谅你,绝不会原谅你!”
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林乔他得了,肺癌?
电话从我手中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