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戏:爱若有他生(2)
卿源觉得阮奕岑这话伤人,正打算说两句,却见徐离菲啪一声打开个铁盒子弹烟灰,又抽了口烟:“合同上写了,就算你们临时不拍了,我这边也不退定金,你们再考虑考虑。”
阮奕岑突然发脾气:“你就这么想给我拍合影?”四点多的太阳将他脸部的轮廓映得极深,他目光冰冷。“那不如拍个密林主题,让傅声声穿着白裙子从树林深处跑出来,然后一头撞进我怀里,你把那个瞬间拍下来,还有追逐照、吻照。”他烦躁地用手掠头发,目光越发冰冷,“就拍这个。”
那其实是阮奕岑和徐离菲的约定。那时候俩人窝在沙发上看一部纪录片,硕大的电视屏幕上铺满了挪威的森林,森林深处有紫色的晨雾,阮奕岑看得入迷,同徐离菲提议:“以后我们拍结婚照就去这里。”枕着他肩膀的徐离菲就笑:“对,得是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刺眼的光线被那些巨大的树冠过滤,变得柔软,我戴着花冠穿着白裙子从森林深处慌张地跑出来,正好撞进你怀里,我抬起头来看你,光线得是从……”她抬手比出一个姿势。“得从这个方向打过来,这样人物的侧面就能更加立体,你的表情嘛,你当然得惊讶,眼神里还得有儿点赞美……”她感叹:“别说,这地方还真挺适合拍个主题结婚照,接下来还可以拍几张在密林中的追逐亲吻之类的,光线搞得朦胧神秘点儿……”他打断她的话重复:“追逐,亲吻。”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攀过她的脖子就亲了过去。
徐离菲将手里的烟在铁盒子里摁灭,想,人为什么要彼此伤害呢?
卿源大概觉得拍这么一组照片对徐离菲未免残忍,赔笑道:“现在四点过了,待会儿林子里光线就不行了,可能……”
徐离菲抬头看了眼红枫林,将铁盒装进外套口袋里,表情平静地望向阮奕岑:“带了补光灯,傅小姐去补个妆,有白裙子就换个白裙子,差不多开工吧。”
那是傍晚的海,傍晚的海滩,傍晚的海滩边的枫叶林,徐离菲透过镜头追逐着黑衣青年和穿白裙子的年轻女孩的身影,在他们相互凝视时、拥抱时、亲吻时,一下又一下按动快门。这单活儿很赚钱,赚钱的生意难免艰辛点儿。有一刹那她和阮奕岑的眼神有过交流,在傅声声背对着她和他拥抱时。他抬着头,目光紧紧锁定她的镜头。她知道他在看她,那一瞬间他们离得很近,她迟迟没有按下快门。他突然有些茫然和不知所措,他们隔着镜头对视了很久,而她突然开口:“眼睛垂下去,睁开闭上都行,装也给我装得陶醉点儿。”那句话出口,阮奕岑再也没有看过她。
拍摄全部完成已近八点,回程的船上,卿源听徐离菲问他:“人为什么要相互伤害呢?”
他想了很久,低声回答:“也许是为了确认自己在对方那里还很重要吧。”
徐离菲就笑:“源源,你真是个智者。”那时候她站在甲板上靠着船桅,海风将她的长发吹起来,她抬手梳理吹乱的头发,身后是漫天的星光。
虽然每次见徐离菲总会有点儿什么事,但卿源实在没想到,下一次见徐离菲会是在医院,那不过就是第二天而已。
据说那天晚上徐离菲回家后就开始发烧,以为吹了海风感冒,吃了片退烧药就蒙头大睡,烧却一直没退下去,反而越来越严重,起来倒水时眼前一黑就晕倒了。幸好隔壁客栈老板娘的小儿子翻窗进去发现了,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卿源坐在病床旁看着徐离菲,她已经退烧,人也清醒过来,穿着病号服挂点滴,拒绝了他的帮助,正尝试单手打开他带给她的方便袋。的确是发了很久的烧,徐离菲声音里透出一点儿被烈火灼烧过的干哑:“你是怎么想到把手机和平板电脑都给我带过来的?哎?怎么把林林的录音笔也装进来了?”林林正是隔壁客栈老板娘八岁的小儿子。
卿源笑:“他们说你还得住两天院观察一下,想着你肯定无聊,可能是走的时候着急,你抽屉里有什么东西都一股脑儿收进去了,你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徐离菲也笑:“还有两个U盘。”
他看她精神不错,就陪她闲聊:“那录音笔是林林的?他才八岁,怎么就有录音笔了,他能拿它干什么?”
她单手按开手机查阅错过的信息,回他:“听说是在海里捡到的,装在一个漂流瓶里,交给我的时候已经完全打不开了,去眠岛拍摄前刚修完,你待会儿帮我买块电池吧,我试试修没修好。”
卿源沉默一阵,道:“说起眠岛……Vic还在眠岛,需要我告诉他你住院了吗?”
她头也没抬:“只是个病毒性感冒而已,告诉他做什么?”想了想,抬起头来看他。“其实就算我病死了也没理由告诉他,我们已经分手了。”
卿源斟酌良久:“我觉得离开他,其实你是很难过的。”
徐离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半晌道:“两个人感情很深,然后分了手,受了伤害,当然不可能一两个月就彻底治愈,但总有一天这些事情都会过去,我是在等着那么一天,所以你不用为了我好,劝我去走回头路。”
接下来两天没什么事,卿源偶尔过来看她,那天傍晚过来时终于记起来给她带电池。
卿源走后,徐离菲将电池放进了录音笔,顺手插上耳机。文件夹里有两个音频资料,她躺在枕头里随意点开一个,一阵安静后传来海浪声,看来是修好了。
正打算将录音笔关掉,一个年轻的女声却突然闯入她耳中:“我没有时间写回忆录,但生命中的那些美好,我想找个方式来记录。”
病房门敲了两下,有护理人员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人,还有一堆医生护士。这虽然不是独立病房,但只住着她一个病人,而她并非什么大病,实在不需要这样兴师动众。她一时只觉得这群人是不是走错病房了,却在陌生男人的身边发现了她的主治医师。
她这才来得及打量站在床尾处的陌生男人。
男人个子很高,穿深色衬衫浅色长裤,外套搭在手臂上,正低头听主治医师说什么,听人说话时表情认真,气质很好。
耳机里女人的声音仍在继续:“我不想将这些话带走,陪着我永埋深海。我希望终有一天他能听到,那他就会知道,在这世上,我到底留给了他什么。”
男人朝主治医师点了点头,她摘下耳机时主治医师已领着一群医护人员朝病房门口而去。男人却并没有动,站在床尾安静地看着她。
病房是一楼,窗外种着桂花树,不远处还有个荷塘,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桂子的香味似有似无地飘进来,她听到自己很轻地开口:“你是谁?”声音简直就和录音笔里那个柔软的女声一模一样。她有点儿惊讶,自己这辈子应该都没有用这样的声音说过话。
男人也低声回答她:“聂亦。”
她从前并没有听说过男人的名字,可在听到这个名字的同时,却突然有另一个名字闯入她的脑海。她试探道:“你也姓聂?那么聂非非,是你的谁?”
病房里有几秒的沉默,男人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却无端感到温柔,他的声音也很温柔,他说:“她是我太太。”
桂子的清香一阵浓似一阵,她有一点儿怔然,有些东西在她脑海里急待被抓住。
阮奕岑拿着聂非非的照片四处寻找,最后找到了她,见过那张照片的人都说里边的女孩子和她一模一样;阮奕岑执着于聂非非,和她分手是因为发现她不是聂非非,可当她生病住院时,在这边远的海岛上,聂非非的丈夫却突然出现在了她的病房中。
徐离菲二十几年来只对不能掌控的东西恐惧,脑海里不确切的联想罕见地令她感到了害怕。
男人垂眼看着她,声音很平静:“还想问我什么?”
她怔怔道:“那聂非非……是我的谁?”
男人漆黑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悲伤,她拿不准,那种神色一闪即逝。他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安抚似的道:“今晚你好好休息,明天我们转院。”
那天晚上,叫聂亦的男人在她的病房里坐了很久,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他一直在看着她。
后来她睡着了,再醒来时聂亦已经离开,床头灯被调得很暗。她脑子有点儿茫然,接着就开始乱,翻身时被什么东西硌到,顺手一摸,原来是录音笔。
她才想起来一直忘了将它关掉,耳塞重塞回耳中,听到音频中的女声仍在继续:“刚刚说到哪儿了?啊,对,V岛上的槲寄生事件。那时候你亲了我,你一定注意到我的蠢样子了吧,我惊呆了。”
录音笔里的女孩子在笑:“当然,那不是我的初吻,红叶会馆和你分别时的那个告别吻才是,可惜那时候太胆小,只敢亲在你嘴角。”
那声音停了好一会儿:“离太阳下山还早,我们再说说别的。你看,聂亦,就算只是回忆,只要是关于你,它就带给我勇气。”
徐离菲握着录音笔的手猛地一抖,她清楚地听到那女孩子用明媚的声音叫出聂亦这个名字,而入睡前一直坐在她床边的男人,他告诉她他叫聂亦。
像是一只手穿过这朦胧夜色精准无比地握住她的心脏,并不感到痛,只是酸胀得厉害,耳塞里那女孩子轻声地笑:“康素萝老说以我们这样的设定,我要将你迎娶回家必定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哪里料到那么快就能结婚,她还让我务必谨慎,也许每一段感情都要有九九八十一难,婚前的磨难经历得太少,所以才要在婚后弥补起来。她可真是个乌鸦嘴。在香居塔时你告诉我你对婚姻的定义,你说婚姻是一种契约关系,那时候我假装很认同的样子,其实我才不管什么契约不契约。你说你没有办法给我爱,但其他的责任和义务都会尽到,你一定不知道其他的义务和责任包括我们应该属于彼此。当后来你懂得幸福是怎么一回事时,我知道你遗憾我结婚时并不幸福,我其实很奇怪你为什么会觉得结婚时我不幸福,那时候一想到你即将属于我,我都要高兴死了,哪里有时间不幸福。”
女孩子咳嗽了一声,却马上掩饰过去,徐离菲不由自主地调大耳塞音量,女孩子轻声继续她的故事:“哎,对了,聂亦,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结婚那天的太阳,十月七号那天的太阳,真是那年秋天最好的一个太阳,明明之前S城一直在下雨,你说怎么到了那一天,就有那么好的天气……”
02.
十月七号那天的太阳,是2017年秋天最好的一个太阳。明明之前S城一直下雨,那天早上却突然大放晴光,太阳从东方升起来,阳光普照大地,被秋雨洗礼得恹恹欲睡的S城就跟突然被金子砸醒似的,要是长了腿,估计都能欢天喜地地爬起来一路狂奔过香川河,去跟对面的M城弹冠相庆。
我和聂亦就是在这一天结婚的。
结婚前一天康素萝照惯例又来和我开睡衣派对。
亲戚朋友中,就她一人知道我结婚的真相,刚开始还表现得忧心忡忡,但自从听说V岛上那个槲寄生之吻后,突然对我和聂亦信心倍增。
她充满感情地开导我:“你看聂亦都主动吻你了,那起码是对你有点儿好感吧?你再加点儿油,他喜欢上你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接着你再再加点儿油,他爱上你我看就指日可待了!说真的,酒会那晚之后你俩十多天待一块儿,你就没有跟他再约会过?”
我那时候正捧着杯子喝牛奶,回她:“我又不是变形金刚,说加点儿油就能加点儿油。哎,对了,变形金刚是加柴油还是加汽油来着?”
她说:“哦,这个我知道,变形金刚有加柴油的也有加汽油的,像擎天柱因为是货车所以加的是柴油,大黄蜂是跑车嘛,加的就是汽油。”
我说:“哦,汽油,你一说汽油我就想起来,听说最近油价又要涨了。”
她说:“可不,经济复苏了嘛,石油需求也上升了,你知道昨天WTI(西德克萨斯中质油)原油期货收盘价格是多少吗?近三年新高啊,真是不让人省心。”
我说:“性价比合适的可替代性能源还没研究出来?”
她说:“一直在研究,但完全可替代我看够呛,前几天正好看了篇论文……哎,不对,我觉得我们刚才谈的好像不是这个……”
我说:“让你少熬夜,一熬夜记性就变差你还不相信,看吧。那今晚咱就不熬了,我先去睡了啊。”
她正冥思苦想,下意识回我:“你不睡这边?”
我说:“最近有点儿神经衰弱,我去隔壁客房睡。”
她说:“哦,那好吧。”
刚走到房门口,康素萝“啊”了一声,突然小旋风似的刮过我身边站在门口挡住去路:“聂非非你丫的,差一点儿我就着你道了,我们最开始不是在谈你和聂亦吗?我不是在问你和聂亦之后有没有约会吗?”
我打量她:“你居然想起来了,不错嘛。”
她说:“看来之后你俩根本没约会。”
我无奈道:“你真执着啊。”
她恨铁不成钢:“印尼那些海岛那么美,简直专为谈恋爱而生,你俩一块儿待了十多天,不约会都干吗去了?”
我想了三秒钟,回她:“献身。”
她眼睛一亮,话都说不利索:“你们真、真直接,会都没约就直接为彼此献、献身了。”
我说:“不是彼此,是分别。”
她表示不能理解。
我说:“我为艺术,他为科学。”
她说:“……你妹。”
事实上,酒会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淳于唯他们就离开V岛,去了一百二十海里开外的另一个旅游岛。几个搞海洋探索的科学家朋友在那里发现了新种类的水母,说是他们自带的摄影师水土不服住院了,邀我们赶过去江湖救急帮个忙。
最开心的要数淳于唯,他新近分手,和宁致远打赌又输了钱,简直情场赌场两失意,正感到空虚寂寞冷,原本都要撇下我们直接打道回意大利了,听闻此行的目的地Z岛居然是个旅游天堂,美女云集,立刻表现出了对这趟工作的极大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