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戏:爱若有他生(17)
那天她打扮得很好看,跟他穿同样的白衬衫黑长裤,脚上套一双紫色的芭蕾舞平底鞋,头上戴一顶大大的草帽。当越野车在热带草原上急速奔驰时,她单手用力按住草帽,银色的耳线被风吹得后扬,有一点儿格外的亮光反射在她雪白的颈项上。
多年后他自己都会疑惑,那时候明明在开车,为什么她坐在他旁边的模样他会记得那么清楚。
为了不影响他开车,那天她话很少,但是眼睛里的光却遮掩不住。第一次在水园见她妈妈时就听说过,她喜欢大自然,小时候最喜欢看海洋纪录片,后来做了水下摄影师,最喜欢的电视节目就变成了丛林探险纪录片。
开过一片稀树草原,旁边就是蓝色的印度洋,午后的海岸格外宁静,显得海潮越发凶猛起来,印度洋和作为陆间海的地中海不同,海潮极难有平静的时候。
沙滩上游人寥寥,他们在那儿下车,她脱下鞋子一直走到与海水相接的湿润沙地上:“哎,聂亦,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每当她要问他个什么的时候,总是以二声的“哎”起头,有一种特别的轻软意味。
他答她:“不是想来海边走走?”
她喃喃:“我是想来海边走一走,不过酒店外边的海滩就可以,像这样坐两个小时飞机再开一个小时车……这只不过是个分手约会……”
他想,接下来她就会说:“聂亦,你做事真是很认真。”她果然回头,嘴角噙着微微的笑。“聂亦,你做什么事都这么完美。”
他明白这赞美其实并不需要他回应,却还是开口:“我喜欢这里,想带你来看看。”
实际上,并不是每一件事他都会认真对待,只是如果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后一天,他想要让她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从前以为他珍惜她是因为她是他的家人,在玉琮山时才想清楚其实不是。对她好的时候,他一直是将她看作一个女人而非家人,可当他想告诉她他的结论时,她已经决定去寻找更正确的人,而那个人也出现了。
他还记得那次酒后她和他谈起她的初恋,大她三岁的学长,天才式的少年,年少成名,她一直在追逐他的脚步。褚秘书上午时传来资料,那人应该是许书然。
她身边年少成名的天才也许很多,但大她三岁的学长除了他,就只有一个搞文艺的许书然。他和她虽然同一个中学,但他跳级太多,她入学时他已经离开很久,他们应该没见过面,他自然不可能是她所崇拜的学长,何况他研究的是她不感兴趣的自然科学。许书然和她同一所中学,同一所大学,十几岁时靠摄影成名,后来才开始转做导演。二十岁前她和许书然走的几乎是同一条路。
早餐时看到他们一起聊天,她看上去很高兴,眉眼间笑意生动。
追了这么多年,她终于追到这一天。
她对他说,希望他能成全。
成全,这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全新的词。
思绪被一阵笑闹声打断。
海潮涌上来,浅碧色的海水像是有生命的藤蔓植物,挣扎着覆地曳行,目标是沙滩的最高处。天很蓝,透明的空气中,云似乎都是立体的形状。她站在潮水中提高裤腿一脸遗憾:“这时候要有个冰激凌,就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好的约会了。”
他站在她身侧帮她挡住海风:“知不知道什么叫想太多?”
他这么同她说话时她从来无所畏惧,并且绝对有一套自己的理论,果然,她开始和他讲道理:“也就是我们这种浪漫不拜金的女孩子这时候拿个冰激凌就能搞定了,你要遇上‘拜金流’的姑娘,哪里有这么好哄,起码得让你弄一艘五十米的游艇搁这儿让她躺着吹风才算完。”末了突然顿悟:“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啊你说是不是,不好哄就说明不好骗,得赶紧学起来啊。”
她胡说八道的时候常让他觉得可爱,又一轮海潮袭上来,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臂:“不用额外学太多,你已经很不好骗了。”
她被他牵着躲避海潮,裤腿都湿透了,却毫不在意,眉眼弯弯道:“等等,让我陶醉三十秒,你难得赞美我。”
正好一对亚裔老夫妻过来请他们帮忙拍合照,她就立刻忘掉了自己说过的要陶醉三十秒,边接相机边和老先生寒暄:“咦,我妈妈也爱这款相机,简单又好用,随便拍拍就会很好看。”
她是个摄影师,但他其实很少见到她拿相机的样子。原来她拍东西时上下臂的姿势会大开大合,很漂亮,也很稳。
老太太提议帮他们也拍一张,她一边将相机还给老先生一边不确定地看他:“聂亦,要拍吗?”
看他点头她就高高兴兴地跑过去站到他身边,身体保持着距离,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
老太太提醒他们:“可以更亲密一点儿。”
她笑笑:“就这样没问题。”
明明是双人合影,他们之间空出的位子倒还能再插一个她进去,但半月前那个夜晚,她的手掌明明大胆地贴覆过他的手臂,抚弄和停留都带着缠绵的意味,她那么近地看过他,碰过他的头发,她还想要给他一个吻。
老太太笑着看他们:“该不会是吵架了吧?要更亲密一点儿才行啊。”
就看她偏头观察他们俩之间的空位:“啊,是有点儿远。”像是征求他同意似的,“那我再靠近一点儿啊。”
他问她:“我是雕塑吗?”
她反应速度一流,立刻辩白:“哪儿有,和雕塑合影我才不是这样,我会摆剪刀手。”说着还真露出八颗牙齿微笑着摆出一个剪刀手来。
她装作若无其事,却绝不再主动靠近他的身体。他说也许他们过界,她就真能做到让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过界的可能。谁能像她这么懂事?
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岩礁,海潮扑打上去时声音尤其震耳,潮水被击退时她本能地转头去看,拍照的老先生连连招呼:“小姐,看镜头。”
结果他们俩谁也没看镜头,那一瞬他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往后带,她猝不及防踉跄地扑进他怀中,他的手揽住她的腰,她抬头时他的吻落在她的额角。
她整个人愣在他怀里,却没有将他推开。
他的嘴唇离开她额角,好一会儿,她睁开眼睛。
他们拥抱过数次,这却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又明确地感知到她的身体,纤细、柔软、轻盈,给人一种一松手就会随风而逝的错觉。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她没有表现出不适,迟疑了一下,顺着他贴过去,像是她也渴望缩短彼此的距离,哪怕只有一毫米。海风将她的长发吹起来,宽大的白衬衫就像是白蝶的翼。
她扑进他怀中时的确像一只懵懂的白蝴蝶,带来花田的清香气息。
但她可能是有点儿惊呆了,仰头看着他时眼角有些湿润,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不过离奇地竟是一个意外巧妙的索吻角度。
又一轮海潮扑上岸来。
他就低头吻了她。
蓝天白云,苍茫碧海,他低头吻她时嘴角有一点儿笑意,画面被保存在一台老旧的数码相机里。
放开她时她的脸颊一点儿一点儿变红,就像加速的镜头下逐渐成熟的一朵山茶花,颜色层次分明地过渡。她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却克制着流露情绪:“这是告别吻还是……”
他重新抱了她一下:“不是。”
“那是什么?”
“没有其他定义,就是行为本身的意思。”
她想了一下,给了他一个含义不明的微笑,然后就去老先生那儿看刚才他们的合影去了。
重新上车后她一直保持着紧靠车窗的姿势,偶尔说话,不过是赞叹所见景色。从前她紧张时会重复同一个动作,害怕的时候话会很多,但如今她已经学会伪装,很多时候他需要花些时间才能看透她的真实情绪,但有时就算花了时间也看不透。
她其实很聪明,当她着意想要钻研一门技艺时,她可以钻研得很透,掌握得很好,比如如今令她感到兴趣的伪装。他有些后悔当初告诉她他了解她的那些小动作,否则弄懂她就会轻松得多。但终归她的伪装还没有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当目光落到她身上时会发现她皱眉头,偶尔视线交汇时她眼睛里会有种失神的困惑。
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保护区的动物对于人类和他们驾驭的庞然大物已经司空见惯,蓝色的天幕下水牛慵懒地栖在泥潭里,孔雀在松软的土路上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高大的乔木上栖着长尾猴,远处奔跑着矫健的羚羊。
但他知道这不是真正会令她兴奋的景色。她是个海洋摄影师,但也喜欢拍摄陆地上的动物,可不是每一年她都有足够的时间跟随一个足够安全的丛林探险队去森林深处拍摄。
靠近雨林时连迎面的热风都变得黏腻湿润。
进林子前他将备在后座的相机递给她:“或许有没见过的东西你想拍,要拍的时候告诉我停车。”
这时候她就很好懂了,已经完全忘记了这场告别约会原有的微妙氛围,高兴得整张脸都闪闪发光,说着担忧的话,声音里却听不出半点儿担心恐惧:“里面有什么?”兀自在那儿做假设:“熊?犀牛?毒蛇?巨蜥?鳄鱼?哇,说不定还有雇佣兵和毒贩子!”又左右看。“可进去之前不用做点儿什么准备吗?水和食品呢?我们似乎还差一个土著向导和一个经验老到的丛林越野车手。”
他给她指他们已有的装备:“水和药在那儿,我们只进去一小段路,不用扎营过夜,所以不需要有多余食品。盒子里是徒步鞋,要下车就换上它。”他看她一眼。“不过最好不要下车,也不要开车窗。这附近大象和犀牛比较常见,没有雇佣兵也没有毒贩子,一百公里处有个生态站。”
她看上去对这约会安排很满意,眼睛里充满惊叹,但还是抿起嘴唇刁难他:“土著向导呢?”
他熟练地启动被特殊改造后的越野车:“不需要向导,至于经验老到的丛林车手……”他问她,“聂小姐你看得上我吗?”
她是真的惊讶起来:“聂先生你应该是个书生,喝茶、下棋、读书、做研究,无论什么交通工具,你都应该坐在最安全最尊贵的后座!”
车开上一条木栈道,栈道由倒下的树株胡乱排成,既滑且窄,下边是条有点儿深度的小沟,就像是个专为丛林越野赛设置的高级障碍,他一边小心操纵一边问她:“有那么乏味吗,我?”
她简直要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他,说话轻得连空气都不敢震动:“那样已经足够好,你、你小心开车呀!”
从栈道上开过去时她吁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胸口:“技术真好,但要是掉下去的话就别想再开上来了吧。”
他安抚她:“会让你危险的话我不会带你来,这条路我开过好几次。”
她越发惊讶。
她惊讶时眉毛会微微挑起来,情绪都表露在眼睛里,像个小孩子。要是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这么坦诚就实在太好不过,他空出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嘴角浮出笑:“没有男人不喜欢车、冒险,还有速度。”
旅程并不长,不过两个多小时,但他们运气不错,一路上遇到许多动物。她视力超群,还在一块裸出的褐色石头上发现一只小巧的长尾蜥蜴,颜色很特别,可能是未被命名的新种类。
一路上快门声响个不停,看得出来她兴致很高。
近五点开始回程,回程时她窝在椅子里给这一天做总结:“没有冰激凌这也是我有过的最好的约会。”
热带树肥厚的枝叶敲打在车窗上,他问她:“你从前的约会是什么样的?”
她依然吊儿郎当地窝在副驾驶座里,抱着相机偏头:“怎么,聂先生你这是后知后觉地嫉妒了?”她的嘴角弯起来,是个玩笑。她还能开这样的玩笑。
他不得不善意提醒她:“我们现在在荒无人烟的原始雨林里,我控制着唯一的交通工具、饮用水,还有食物。”
她压根儿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很了不起吗?老喜欢威胁我,要么你把我扔下去试试看呀。”
他果断地停车,她整个愣在那儿:“咦,来真的啊?”他俯身帮她开车门时她已经本能先于理智地抱住他的胳膊。“皇上,臣臣臣臣臣错了。”
很好的肢体动作。
他偏头看她:“我没有给外臣当司机的爱好。”
她瞬间读懂圣意,简直对答如流:“皇上,臣妾错了。”
他们对视了三秒。
“错了,然后呢?”他说。
她想了一会儿:“好吧,说约会经历丰富之类的话都是唬人的。我都和康素萝约来着,我们就喝喝红酒、做做SPA、聊聊当代世界政治的多元发展对世界和平会有哪些影响之类的话题。”
“哦,那据你们高见,当代世界政治的多元发展对世界和平会有哪些影响?”
应该是没想到他会反问,她傻了好半天:“你也对这个问题感兴趣?”
他点头:“感兴趣。”
她支支吾吾,又半天,挺干脆就自暴自弃了:“好吧,我们其实不聊这个话题,当代世界政治有哪些多元发展我都搞不清楚……我们就喝喝红酒、做做SPA,再聊一聊韩剧和单机游戏……”
他重新启动车子:“像是你们会聊的话题。”
她不服气:“别小看单机游戏啊,单机游戏也很有聊头的,像《愤怒的小鸟》,那就挺难的,不愧是叫《愤怒的小鸟》,每次都能把人玩儿得挺愤怒的……”突然坐直。“想起来了,我也有过有意义的约会嘛,差点儿忘了,我还带过阮奕岑听歌剧。”
那是个未曾听过的名字,他一边开车一边问她:“谁?”
她落落大方:“前男友,大学时候交往过几个月,骨子里热爱艺术,所以有空就带他去亲近缪斯,不过……严格来说那也不算约会吧,现在想想……”话还没说完,车突然加足马力,下一秒已经直直冲进一条半人高的河流。一时间窗外水花四溅,她整个人贴在椅背上,呼吸都屏起来。
车攀上河床,她终于喘过气:“聂亦咱们能打个商量吗?下次来这么一出之前你能不能先给我个提示?”
他笑了笑,问她:“吓到了?”
她尽量精准地描述自己的感觉:“何止吓到,简直像是头撞到车顶上,‘嗡’的一声。”
他安抚她:“我在这儿有什么好害怕的。”
她竟然就实话实说了:“就是你在这里才害怕。”又问他:“聂亦你是不是一握住方向盘就会特别不理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