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称射虱的人,看虱子如同车轮那么大,然后一射就中。现在能分别文章的意趣,觉得它们截然不同,就差不多了!你们兄弟叔侄从明年正月开始,每逢三、六、九日就聚会一次,写一篇文章,这样一个月就可以写九篇,不能少也不求多,但不能间断,不能草率地敷衍了事。着手写一个题目,首先要讲求文章的道理透彻,然后是布局用词,必须做到每句话落到实处,不要写无根据的话,不要写难懂的话,不要写多余的话,不要写与别人相同的话。凡是文章中鲜明出色的句子,就叫做“调”,“调”有高低之分;疏密相间、繁简得当的地方,就叫做“格”,这样的地方最应当理解领会。我深深地恼恨有的人阅读文章几千几百篇,但不知道去理解体会,这样对身心毫无好处。能够理解领会,那么几十篇或一百篇就已经足够了,怎么用得着这么多呢?
不能理解领会,那么读几千篇与不读一个字是一样的。白白地使精神糊涂混乱,临到写作时,依旧不知所措,只不过用自己的老一套去应付,怎么会有出色的道理和精辟的见解以及美好的词语和奇妙的句子很快地汇集在笔下呢?所说的理解领会的含义,就是读一篇文章要先看这一篇的“格”,再体会每一段的“格”,表现的顺序,中心思想的发挥,文章前后阐明义理的深浅,词调的华美,背诵起来极为熟悉,领会起来极为准确,有与这样文章相类似的主题,有不相类似的主题,怎样去推而广之扩大充实等等。这样,读一篇就有一篇的收益,又何必读得太多,又怎么能读得太多呢?经常看到你们成卷成册地读时文,向你们提问,不能举出其中的词语;进一步询问,不能说出它们的意义。粗略一点的都不能回答,何况精深的呢?自己骗自己吗?骗别人吗?这是绝不可理解和解释的。
你们试着冷静地思考一下,也不能解释清楚,以后应当尽力戒除这样的习惯。阅读文章必定期望有用处,不然的话,宁可不读。古人有句话说:“阅读生疏的文章,不如玩味熟悉的文章。必定用我的精神,包含这一篇文章之外的东西;用我的心思,深入这篇文章中去领会。”唉呀!这难道是容易说的吗?你们如果能这样用功,那么笔下自然会充实丰富,没有修改、贫乏、无条理、多余、草率的情况。你每月把你写的九篇文章寄到京城来,我看两遍,你们到底用心不用心,分心了没有,就清清楚楚了!写文章绝不可让人代写,这最是大户人家子弟的坏习惯。
写文章要工整细致,不可到处涂改,这对文章的色彩光泽影响不小。你们不能当面接受我的教诲,每天把我以上所写的展读一次,应当有心得体会。幼年应当专心攻读举业,作为修身的根本。诗暂且不必去写,或者可以偶然写一写。至于词,就绝不能写。我有生以来不曾写过,也不多看。苏东坡和辛弃疾的词还有豪壮之气,其他的就是软绵绵的了,怎么能够接近呢?
【评析】
张英在这段家训中对阅读文章和写作文章提出了要求,强调阅读重在“理会”,写作讲求“书理极透彻,然后布格遣词”,篇中还提出了许多关于阅读和写作的真知灼见,都是读写的经验总结,对初学读写者极有教益。
世家子弟修行立业难于寒士百倍
【原文】
余久历世途,日在纷扰、荣辱、劳苦、忧患之中,静念解脱之法,成此八章。自谓于人情物理,消息盈虚[1],略得其大意。醉醒卧起,作息往来,不过如此而已。顾以年增衰老,无田自适,二十余年来,小斋仅可容膝,寒则温室拥杂花,暑则垂帘对高槐,所自适于天壤者,止此耳!求所谓烟霞林壑之趣,则仅托于梦想,形诸篇,皆非实境也。辛已春分前一日[2],积雪初融,霁色回暖,为三郎廷璐书此,远寄江乡,亦可知翁针砭气质之偏,流览造物之理,有此一知半见,当不至于汨没本来耳。古称仕宦之家,如再实之木,其根必伤,旨哉斯言!可为深鉴。世家子弟,其修行立名之难,较寒士百倍,何以故?
人之当面待之者,万不能寒士之古道,小有失检,谁肯面斥其非?微有骄盈,谁肯深规其过?幼而骄惯,为亲戚之所优容;长而习成,为朋友之所谅恕。至于利交而谄,相诱以为非;势交而谀,相倚而作慝者[3],又无论矣!人之背后称之者,万不能如寒士之直道,或偶誉其才品,而虑人笑其逢迎;或心赏其文章,而疑人鄙其势利。甚且吹毛索瘢,指摘其过失,而以为名高。批枝伤根,讪笑其前人,而以为痛快。至于求利不得,而嫌隙易生于有无;依势不能,而怨毒相形于荣悴者[4],又无论矣!
故富贵子弟,人之当面待之也恒恕,而背后责之也恒深,如此则何由知其过失,而显其名誉乎?故世家子弟,其谨饬如寒士[5],其俭素如寒士,其谦冲小心如寒士[6],其读书勤苦如寒士,其乐闻规劝如寒士,如此则自视亦已足矣。而不知人之称之者,尚不能如寒士,必也谨饬倍于寒士,俭素倍于寒士,谦冲小心倍于寒士,读书勤苦倍于寒士,乐闻规劝倍于寒士,然后人之视之也,仅得与寒士等。今人稍稍能谨饬俭素,谦下勤苦,人不见称,则曰:“世道不古,世家子弟难做。”
此未深明于人情物理之故者也。
我愿汝曹常以席丰履盛为可危可虑、难处难全之地,勿以为可喜可幸,易安易逸之地。人有非之责之者,遇之不以礼者,则平心和气,思所处之时势,彼之施于我者,应该如此,原非过当,即我所行十分全是,无一毫非理,彼尚在可恕,况我岂能全是乎?古人有言:“终身让路,不失尺寸。”老氏以“让”为宝[7],左氏曰[8]:“让,德之本也。”处里闬之间[9],信世俗之言,不过曰“渐不可长”,不过曰“后将更甚”,是大不然。人孰无天理良心,是非公道,揆之天道,有满损虚益之义;揆之鬼神,有亏盈福谦之理。自古只闻忍与让,足以消无穷之灾悔;未闻忍与让,翻以让后来之祸患也。欲行忍让之道,先须从小事做起。余曾署刑部事五十日,见天下大讼大狱,多从极小事起。君子敬小慎微,凡事只从小处了。余行年五十余,生平未尝多受小人之侮,只有一善策,能转湾早耳。每思天下事受得小气,则不至于受大气;吃得小亏,则不至于吃大亏,此生平得力之处。凡事最不想占便宜。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便宜者,天下人之所共争也,我一人据之,则怨萃于我矣。我失便宜,则众怨消矣。
故终身失便宜,乃终身得便宜也。汝曹席前人之资,不忧饥寒,居有室庐,使有臧获[10],养有田畴,读书有精舍,良不易得。其有游荡非僻,结交淫朋匪友,以致倾家败业,路人指为笑谈,亲戚为之浩叹者,汝曹见之闻之,不待余言也。其有立身醇谨,老成俭朴,择人而友,闭户读书,名日美而业日成,乡里指为令器[11],父兄期其远大者,汝曹见之闻之,不待余言之也。二者何去何从,何得何失,何芳如芝兰,何臭如腐草,何祥如麟凤,何妖如鸺鹠,又岂俟予言哉?汝辈今皆年富力强,饱食温衣,血气未定,岂能无所嗜好?古人云:“凡人欲饮酒博奕。”
一切嬉戏之事,必皆觅伴侣为之。
独读快意书、对山水,可以独自怡悦。
凡声色货利一切耆欲之事,好之,有乐则必有苦,惟读书与对山水、止有乐而无苦。今架有藏书,离城数里有佳山水,汝曹与其狎无益之友,听无益之谈、赴无益之应酬,曷若珍重难得之岁月,纵读难得之诗书,快对难得之山水乎?我视汝曹所作诗文,皆有才情、有思致、有性情,非梦梦全无所得于中者[12],故以此谆谆告之,欲令汝曹安分省事,则心神宁谧,而无纷扰之害。寡交择友,则应酬简而精神有余,不闻非僻之言,不致陷于不义,一味谦和谨饬,则人情服而名誉日起。制义者,秀才立身之本根。
本固则人不敢轻,自宜专力攻之。余力及诗字,亦可怡情。良时佳辰,与兄弟姊夫辈,一料理山庄,抚问松竹,以成余志,是皆于汝曹有益无损,有乐无苦之事,其尚聪听之义。
——节录自《聪训斋语》卷二
【注释】
[1]消息:消,消减;息,增长。消息盈虚意即生灭盛衰,互相更替。
[2]辛已:即1701年。
[3]作慝:作恶。
[4]荣悴:兴盛衰败。
[5]谨饬(ch佻):谨慎;规矩。
[6]谦冲:谦虚。
[7]老氏:即老子,春秋时期思想家,道家学派创始人。
[8]左氏:即左丘明,春秋时史学家,撰《左传》。
[9]里闬(h伽n):里门;乡里。
[10]臧获:奴婢的贱称。
[11]令器:称优秀的人才。
[12]梦梦:昏乱。
【译文】
我有长久的处世经历,每天处在纷乱、荣辱、劳苦、忧患之中,冷静地思考解脱的办法,写成了这样八章。自认为对人世的事情和事物的道理、自然规律,略为懂得一个大概。沉醉、清醒、工作、休息,也不过像这样。但是因为年岁增加,日趋衰老,没有田地来养活自己,二十多年来,住处只有立足之地,极其狭小,冬天就像温室里面的花盆一样挤在一起,夏天就靠帘子和高大的槐树遮荫避暑,我在世上用来养活自己的,仅仅就是这些罢了。追求所谓游山玩水的乐趣,仅仅是寄托在梦想里,描绘在文字中,都不是亲临其境。辛已年春分的前一天,积雪刚刚融化,天气转晴变暖,我为三儿廷璐写下这些,远寄乡下,也可知道我指正素质的偏差,流览创造万物的道理,有这样的一知半解,应当不至于埋没了自己。
古人声称仕宦之家就像再结实的树木,它的根也必定会受到伤害,这句话真是意味深长啊!
可以作为深刻的借鉴。世家子弟,他们修身实践、树立名声的难度比贫穷的读书人要难上百倍,是什么原因呢?人们当面对待他们,绝不会用对待贫穷读书人的办法,稍微有不检点的地方,谁愿意当面批评斥责他们的不对呢?稍微有点骄傲自满,谁愿意深刻地规劝他们改正过错呢?幼年的时候,他们娇生惯养、被亲戚所优待宽容;长大后养成了习惯,被朋友所谅解宽恕。至于为了利益相交而去巴结,用做坏事来引诱、为了势利相交而去奉承,相互勾结去做坏事的人,又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在背后称许他们的人,绝不会像对待贫苦读书人那样直截了当,或者偶然赞誉他们的才能品德,却担心别人讥笑是去逢迎;或许心底里欣赏他们的文章,却疑心别人鄙视为势利眼。
甚至有的人吹毛求疵,指责他们的过失,人们却认为这些人是名气很高。有的人批枝伤根,讥笑他们的前辈,人们却以为是痛快的事。至于追求私利不到,嫌隙就容易产生在有利和无利之中;依仗势力不能,怨毒就形成在兴盛衰败之间的一些人,又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所以富贵人家的子弟,别人当面对待他们总是宽恕,但背后指责他们总是尖刻,这样又怎么能够知道他们的过失,而显示出他们的名誉呢!所以世家子弟谨慎像贫穷读书人,俭朴像贫穷读书人,谦虚小心像贫穷读书人,读书勤奋刻苦像贫穷读书人,乐闻别人的规劝像贫穷读书人,这样就自认为已经足够了。但不知道别人称许他们的地方还不能像贫穷读书人那样,他们必须比贫穷读书人加倍谨慎、加倍俭仆、加倍谦虚小心、加倍勤奋刻苦读书、加倍乐闻规劝,这样做了以后,在别人看来才仅仅做得和贫穷读书人相等。
现在有些出身世家的子弟稍微能够谨慎俭朴、谦虚勤苦,别人不称许,就会说:“社会风气变了,世家弟子难做!”
这是对人世之情和事物之理没有深刻地理解明白的缘故。我希望你们常常把丰衣足食作为有危机感、值得忧虑、难于容身、难于保全的地方,不要认为值得欣喜、荣幸、容易安适、容易休闲的地方。别人有说自己不是或责难自己的,这个人又是不讲礼貌的人,那么,自己就应平心和气,考虑到当时所处的情况和环境,对方施加给自己的,只能是这样,原本就不过分。即使自己做得完全对,没有一点无道理的地方,对方还是可以原谅的,何况自己哪里能够做得全是对的呢?古人有句话叫做:“一辈子为别人让路,不会失去一尺一寸之地。”老子以“让”为宝。左丘明说:“礼让是德行的根本。”处在乡里之间,相信世俗的言论,不过说:“苗头不可助长”,不过说:“以后会更严重”,完全不是这样。人谁没有天理良心,是非公道!用天道的规律来衡量,有盈满亏损的、谦虚增益的意义;用鬼神来揣度,有亏损过于盈满的,而福佑谦让的道理。自古以来,只听说“忍”与“让”足以消除无穷的灾祸与悔恨,没听说过“忍”与“让”
反而让出了后来的祸患的。
想要实行忍让之道,首先必须从小事做起。我曾代理刑部的事务五十天,看到天下大的官司和大的罪案,大都是从极小的事情引发的。所以君子谨小慎微,遇到什么事只有从小的地方去了结。
我已五十多岁了,一生中不曾多受小人的侮辱,只有一条好的计策,就是能及早转弯子罢了。我经常想,对天下的事情受得了小气,就不至于受大气;吃得了小亏,就不至于吃大亏,这是我一生能得到最有力帮助的想法。对所有的事最不可以想去占便宜。孔子说:“专向对自己有利益的方面追求,自然损害别人,必然招惹许多仇怨。”
便宜的事情,是天下的人都想争取的,我一个人占据了,那么怨恨都集中在我身上。我弃去便宜,那么众人对我的怨恨就消失了。所以终身得不到便宜,就是终身得便宜了。你们依仗前人的资财,不愁饥寒,居住有房屋,使唤有奴婢,供养有田地,读书有学舍,这些都是很不容易得来的。社会上有那么一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结交淫荡不正当朋友的人,结果弄得倾家荡产,连路上行人都指责,作为讥笑和议论的对象,亲戚为他大声叹息的,你们都看到了听到了,不用我来说了。社会上另有一些修养自身朴实谨慎,老成俭朴,小心选择朋友,闭门读书的人,他们的名声一天天好起来,学术事业一天天有成就,乡亲都认为是优秀人才,父亲兄弟都寄予远大期望的,你们都看到了听到了,不用我来说了。这两种人你们选择哪一种?哪一种人是得,哪一种人是失?
哪一种人芳香如同芝兰,哪一种人发臭如同腐草?哪一种人吉祥如麒麟凤凰,哪一种人邪恶如不吉不利的猫头鹰?这些又怎么用得着我来说呢?你们现在都年富力强,丰衣足食,个性还没定型,怎么能没有什么嗜好呢?古人说:“所有的人都想饮酒下棋。”一切娱乐游戏的事情,都要寻找伙伴来做,只有读称心的书、欣赏山水,可以独自一人得到乐趣。凡是靡靡之音、女色、金钱、私利等一切嗜好欲望的事情,如果爱好和追求,有乐趣也一定会带来苦楚。唯有读书和欣赏山水,只有乐趣而无苦楚。现在书架上有藏书,离城几里远有美好的山水,你们与其亲近无益的朋友,听无益的闲谈,赴无益的应酬,怎么不去珍惜这难得的岁月,多读些难得的诗书,愉快地欣赏难得的山水呢?我看你们所写的诗和文章,都有才华,有思想意趣,有气质天赋,不是糊里糊涂在其中完全没有什么收获,所以用这些来谆谆告诫你们,就是想让你们安分懂事,那么就会心神宁静,而没有骚扰混乱的危害。
减少交往,选择朋友,那么应酬就会简单,这样精力就会充足,不去听不正当的言谈,就不会陷在不义之中。一心做到谦虚谨慎,那么人心信服而名誉就会一天天建立起来。八股文是秀才立身的根本。这个根本很牢固别人就不敢轻视了,自然应当专心致力地钻研它。还有余力就可以在作诗和书法上花些工夫,也可以使精神愉快。在美好的日子里,与兄弟和姐夫他们一起料理山庄,以松竹为友,来实现自己的志向。这些都是对你们有好处而没有损害、有乐趣而没有苦楚的事情。所有这些超过了一般的聪听之义。
【评析】
张英针对世家子弟养尊处优所带来的弱点、缺点及所处的地位,提出其“修行立业难于寒士百倍”的观点,要求作为世家子弟的后辈在谦虚谨慎、俭朴勤苦等方面所作出的努力须加倍于贫寒之士,教育他们注意忍让,注重择友,克服自身的弱点和缺点,引导他们多读书和多做有益于身心的事情,使他们能顺利成长、成才。所有这一切,为今天同样娇生惯养的子弟的教育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弟子不可不令其目击田家之苦
【原文】
今人家子弟,鲜衣怒马,恒舞酣歌,一裘之费,动至数十金;一席之费,动至数金。不思吾乡十余年来,谷贱。竭十余石谷,不足供一筵;竭百余石谷,不足供一衣。安知农家作苦,终年沾体涂足,岂易得此百石?
况且水旱不时,一年收获,不能保诸来年。闻陕西岁饥,一石价至六七两。今以如玉如珠之物,而贱价粜之,以供一裘一席之费,岂不深可惧哉!古人有言:“惟土物爱,厥心臧。”
故子弟不可不令其目击田家之苦。
开仓粜谷时,当令其持筹,以壮夫之力,不过担一石,四五壮夫之所担,仅得价一两,随手花费,了不见其形迹,而已仓庾空竭矣。使稍有知觉,当不忍于浪掷。奈何深居简出,但知饱食暖衣,绝不念物力之可惜,而泥沙委之哉。
——节录自《恒产琐言》
【译文】
现在有钱人家的子弟,穿着鲜艳的衣服,骑着高大的马匹,沉湎于歌舞之中,一件皮毛衣服的费用,往往要花几十两银子;一桌酒席的花费,往往要几两银子。全不考虑我们家乡十多年来,稻谷的价钱很低。用十余石谷子,还不足以提供一桌酒席;用一百石谷子,还不足以买一件衣服。
哪里知道农民耕作辛苦,终年汗流浃背、泥水满脚,哪里是很容易获得这百石谷的?况且水灾旱灾经常发生,一年的收获,不能保证第二年的粮食。听说陕西每年饥荒,一石谷子价钱涨到了六七两银子。现在用像玉石像珍珠一般的谷物,贱价卖出去,用来作为一件皮衣和一桌酒席的开支,难道不是深感可怕的事吗?
古人有句话:“只有爱惜土地所生长的东西,才是心善。”所以子弟不可不让他们亲眼看看农民们的辛苦。开仓卖谷的时候,应该让他们手持筹码算一算,用一个壮汉的力气,不过挑一石谷,四五个壮汉所挑的,只得卖一两银子,随手就花掉了,常常不见它的影子,粮仓里就已经空了。要让人们稍微认识到这一点,就应当不忍心浪费抛弃。为什么深居简出,只知道吃得饱穿得暖,绝不去想一想物资财力的可惜,而把它们像泥沙一样地抛弃呢?
【评析】
珍惜粮食,尊重农民的劳动是此篇主旨。过去的有识之士尚且能这么做,今天我们更应该做得好一些!
守田胜于做买卖
【原文】
予与四方之人从容闲谈,则必询其地土物产之所出以及田里之事。大约田产出息最微,较之商贾,不及三四,天下惟山右新安人善于贸易[1],彼性至悭啬,能坚守,它处人断断不能,然亦多覆蹶之事。若田产之息,月计不足,岁计有余;岁计不足,世计有余。
尝见人家子弟,厌田产之生息微而缓,羡贸易之生息速而饶,至鬻产以从事[2],断未有不全军覆没者。余身试如此,见人家如此,千百不爽一,无论愚弱者不能行,即聪明强干者,亦行之而必败。人家子弟,万万不可错此着也。
——节录自《恒产琐言》
【注释】
[1]山右:山西省旧时的别称,因在太行山右边(西边)而得名。
[2]鬻(y俅)产:变卖田产。
【译文】
我与四面八方的人从容地闲谈,就一定要询问到他们那里土地生产的情况,以及田里的一些事情。大约都认为田产的利润最低微,比起商人来,还不到三四成。天底下只有山西新安人善于做生意,他们本性最小气,能坚持守业,其他地方的人绝不能像他们一样,但也有许多摔跤受挫的事。像田产的利润,以月来计算不很充足,以年来计算却有余;以年来计算不很充足,以三十年来计算却有余。
我曾看到有钱人家的子弟,讨厌田产得到的利润低微而且缓慢,羡慕做生意得到的利润快速而且很多,竟至变卖田产来做生意,没有不全军覆没的。我亲身尝试过是这样,看到人家也是这样,千百个里面不会错一个,不仅愚昧的人和懦弱的人不能成功,即使是聪明强干的人,做起来也必然失败。有钱人家的子弟万万不要走错了这一步。
【评析】
张英告诫后辈要珍惜田土,不要急功好利,羡慕做生意赚大钱,因而变卖田产,最终导致全军覆没,倾家荡产,说明了“守田”的重要。
债负乃不知量入为出【原文】
余既言田产之不可鬻,而世之鬻产者,比比而然,聪明者亦多为之。
其根源则必在乎债负。债负之来,由于用度不轻,不知量入为出,至举息既多,计无所出,不得不鬻累世之产。故不经者,债负之由也;债负者,鬻产之由也;鬻产者,饥寒之由也。欲除鬻产之根,则断自经费始,居家简要可久之道,则有陆梭山量入为出之法在。其法,合计一岁之所入,除宗给公家而外,分为三分,留一分为歉年不收之用;其二分,分为十二分,一月用一分。若岁常丰收,则是古人“耕三余一”之法[1]。值一岁歉,则以一岁所留补给,连岁歉,则以积年所留补给,如此始无举债之事。若一岁所入,止给一岁之用,一遇水旱,则产不可保矣!此最目前可见之理,而人不之察。陆梭山之法最详,即百金之产,亦行此法,使必富饶而后可行,则大误矣!
且其法于十二分,又分三十小分,余恐其大烦,故止作十二分。要知古人之意,全在小处节俭。大处之不足,由于小处之不谨;月计之不足,由于每日之用过多也。若能从梭山每月三十分之,更为稳实。一月之中,饮食应酬宴会,稍可节者节之,以此一月之所余,另置一分,以周贫乏亲戚些小之急,更觉心安意适。此专言费用不经,举债而鬻产之由。此外则有赌博狭邪侈靡,其为败坏者无论矣!更有因婚嫁而鬻业者,绝为可哂。夫有男女,则必有婚嫁,只当以丰年之所积,量力治装,奈何鬻累世仰事俯育之具,以图一时之华美,岂既婚嫁后,遂可不食而饱,不衣而温乎?呜呼,亦愚之甚矣!
——节录自《恒产琐言》
【注释】
[1]耕三余一:耕种三年,余一年粮。
【译文】
我已经说过田产是不可以出卖的,但世上出卖田产的人到处都是,聪明的人也有很多这样做的。它的根源一定在于借债。借债的缘由是开销没有计划,不知道量入为出,以致负债的息钱多了,想不出什么办法,不得不出卖几世积下来的产业。
所以没有计划地用钱是借债的原因;借债又是出卖田产的原因;出卖田产就导致饥饿寒冷。想要除掉出卖产业的根由,那么必须从计划开支开始。治家简明扼要可以长久的道理,就是有陆九韶量入为出的办法。这个办法是:把一年的收入合计一下,除了尊奉给公家外,分为三份:留一份作为歉收年没有收成时使用,把其他两份又分成十二等份,一年中每月用一份。
如果每年都丰收,就用古人“三年耕种、余一年粮”的办法。遇到一年歉收,就用一年的留存来补给,连年歉收,就用几年留存的来补给,这样,一开始就没有借债的事发生了。如果一年的收成只供一年使用,一旦遇到水灾旱灾,那么田产就不能够保全了。这是目前最容易看得清的道理,但人们却没察觉。陆九韶的办法最清楚,就是有值百两银子的田产,也应用这个办法,如果一定要等它富饶了然后才实行,那就大错了!并且这个办法是在十二份的基础上又分为三十小份作一个月三十天来用的。我恐怕这个办法太麻烦了,所以只作十二份。要知道古人的意思,完全重在小的方面节俭。大的方面不充足,是因为小的方面不谨慎;每月合计不足,是因为每天用得过多。如果能按照陆九韶每月分为三十份的办法更为稳当可靠。
一个月之中,饮食、应酬、宴会稍可节约的就节约了,用这样每个月节余的另设置一份,用来周济贫乏的亲戚们小小的急需,更会觉得心安意适。这是专门说费用开支无计划,借债出卖田产的原因。除此之外,还有赌博、嫖妓,奢侈靡烂,这是道德败坏的人,不用说了!更有因为婚嫁而出卖产业的人,真是可笑。有男女就必定有婚嫁,只是应该用丰收年的积蓄,量力去添置东西,为什么要出卖几世几代赖以赡养父母、抚育儿女的东西来图一时的华美风光?难道婚嫁之后,可以不吃东西就会饱、不穿衣服就会暖吗?唉,真是愚蠢得很啊!
【评析】
张英以“量入为出”作为治家的道理,告诫子弟开支要有计划,否则难免不借债,难免不出卖世代赖以上养下育的田产,最终难免不受饥寒,在分析了借债的原因除了无计划开支外,还特别指出赌博、嫖娼、奢侈靡烂、婚嫁铺张的危害。
还是居乡好
【原文】
人家“富贵”两字,暂时之荣宠耳。所恃以长子孙者,毕竟是“耕读”两字。子弟有二三千金之产,方能城居。何则?二三千金之产,丰年有百余金之入,自薪炭、疏菜、鸡豚[1]、鱼虾、醯醢之属[2]、亲戚人情、应酬宴会之事,种种皆取办于钱。丰年则谷贱,歉年谷亦不昂,仅可支吾,或能不致狼狈。若千金以下之业,则断不可以城居矣。何则?居乡则可以课耕数亩,其租倍入,可以供八口。
鸡豚畜之于栅、疏菜畜之于圃、鱼虾畜之于泽、薪炭取之于山,可以经旬屡月,不用数钱。且乡居,则亲戚应酬寡,即偶有客至,亦不过具鸡黍。女子力作,可以治纺绩,衣布衣,策蹇驴,不必鲜华,凡此皆城居之所不能。且耕且读,延师训子,亦甚简静。囊无余蓄,何致为盗贼所窥?吾家湖上翁,甚得此趣。其所贻不厚,其所度日,皆较之城中数千金之产者,更为丰腴。且山水间优游俯仰,复有自得之乐,而无窘迫之忧,人苦不深察耳。
——节录自《恒产琐言》
【注释】
[1]豚(t俨n):小猪,也泛指猪。
[2]醯醢(x侃h伲i):醋和肉酱。
【译文】
有钱人家的“富贵”两个字,只不过是暂时的荣耀和宠爱罢了。所可依赖来使子孙长久的,毕竟还是“耕读”两个字。子弟有二三千两银子的产业才能居住在城里。为什么呢?二三千两银子的产业,丰收年头有一百多两银子的收入,从柴炭、蔬菜、鸡猪、鱼虾、醋肉之类的东西到亲戚人情、应酬宴会之类的事情,每一件都要用钱来置办。丰收年稻谷便宜,歉收年也不昂贵,仅仅可以勉强维持,或许能够不至于狼狈。如果只有千两银子以下的产业,就不应当居住在城里。为什么呢?住在乡下可以耕田几亩,租息有加倍收入,可以供养一家人生活。鸡和猪养在栏里、蔬菜种在园里、鱼虾养在池塘里、柴炭可在山上获取,可以在十多天甚至几个月里不用花几个钱。而且住在乡下,亲戚应酬就会少,即使偶然有客人来,也不过杀鸡做饭来招待。
女子尽力劳作,可以从事纺织,穿布衣服,骑毛驴,不必鲜美华丽,所有这些都是住在城里不可能做到的。边耕田边读书,聘请老师教育子女,也很简单清静。口袋里面没有多余的积蓄,怎会被盗贼所注意?我们家住在湖边,很得这种乐趣。其所留下来的家业并不丰厚,可是所过的日子,比城里有几千银子产业的人更加丰足。而且在山水之间悠闲地活动,又有自得的乐趣,却没有处境艰难的忧虑,只是苦于世人不能深察这些罢了。
【评析】
此篇主旨是告诫子弟不要思慕城里一时的繁华富贵,而应把“耕读”
作为长久之计。并列举了诸多居乡耕读的好处,引导子弟且耕且读,自得其乐,有其明智之处。